第55章 但这并不意味着傅凛的形象单薄。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刚从会议室出来的年轻人也很为难,朝他们道歉：“不好意思,这是我们时间统筹的失误,你们看、哪位方不方便把时间往后移一下……”

“我待会儿还有通告。”巫宇昕把他手里那一沓纸甩得哗啦啦作响，淡淡说道，“不太方便。”

夏熔侧身小声问疏宜：“我晚上的通告能推吗？”

疏宜也压低了声音皱眉道：“你让着他,他又不领你情……”

“没有，这样我还能多看会儿剧本……”

夏熔正在和疏宜低声商议着，会议室里却又大踏步走出来了一个人,一脸不悦地问道：“下一个演员还没来？”

原来是许平导演着急了,直接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方脸，大眼,阔鼻，一副充满正气的长相,早年还自己上阵拍过不少片子，人到中年,也属于大叔中比较帅气的那一类。饶是不用疏宜事先提醒，端看他现在黑如锅底的脸色，也知道他对时间观念是有多看重了。

“不不不,来了来了。”早先出来的年轻人连忙解释,“是咱们的时间统筹出了点差错，通知错演员时间了，结果一下来了俩……”

“哦，那是我们的责任。”许平脸色稍霁，认错倒也爽快,极有压迫力的视线在夏熔和巫宇昕脸上一扫，问道，“是你们两位来试镜？”

“是的。”巫宇昕面对许平，态度收敛了许多，答话的语气居然还显得很谦和，“许导您好。”

夏熔也认真点了点头。

许平大手一挥：“既然是我们的问题，那就一起进来吧，尽快试完，我也不浪费你们的时间好吧？”

“您不能这么说，为了更全面地表演人物，花费的时间都不算浪费……”巫宇昕像是忘了他刚才还说“待会儿有通告”，跟在后面连声展示着他对于表演的热爱。

许平没接他的话，大步流星地走回会议桌后面，拉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

会议室很大，此刻除了一条长桌以外，多余的桌椅都被推到了一边，中间空出一大片场地来，给前来试镜的演员们提供表演空间。

长桌后面，坐在最中间的是总导演许平，他旁边的就应该是编剧项文彬了。果然和疏宜说的一样，比起许平来，项文彬就要显得和蔼可亲得多，在与夏熔目光接触时，还微微笑着冲他点了一下头。

他们两侧还坐着几个人，有的夏熔觉得有些眼熟、但也叫不上名字来，有的则是完全陌生——毕竟，他以前和电影圈的距离还是太远了。

有人走过去调试了一下场中的摄像机，对许平比了个手势：“可以开始了。”

“嗯。”许平沉声问道，“你们两位是谁先到的？”

“许导，是我。”巫宇昕微微一笑，上前说道。

“那就你先开始吧。”许平冲他略点了点头，低头翻开剧本，“第一场。”

巫宇昕闻言，把手里的剧本手机放到一边，重新站回场中，朗声介绍自己：“许导好，项编剧好，我是巫宇昕，我今天试镜的角色是傅凛。”

在《无间锋芒》里，傅凛的身份是一名警察。夏熔看过小说也看过剧本，知道无论是在小说还是剧本里，故事都是以另一位主角——也就是苏池饰演的“祝小飞”为主线视角进行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傅凛的形象单薄。

他在十年前、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就去做了黑道卧底。他的卧底工作，不是传统的当为黑道老大奔波卖命的小弟，而是黑道老大女儿谭笑笑的家庭教师，一个温柔的、帅气的、甚至有些青涩的大学生。

谭笑笑十年前只有十六岁，她为这位家庭教师疯狂着迷，不顾一切地想与他恋爱，却在三个月后，等来了父亲锒铛入狱的噩耗。

十年之后，黑道老大谭峰减刑出狱，已经成为一名出色刑警的傅凛，仍未放弃追查多年前的一桩悬案，却在一次孤身暗访时，遭到了自称谭笑笑男友的祝小飞的绑架，怀着极度复杂的感情与欲望，两人的交锋就此开始……

试戏剧本上一共有三场戏，一场十年前的家庭教师戏，一场谭峰被捕时的交锋戏，一场被祝小飞绑架的戏，时间跨度极大，人物前后的反差也极其明显，可以说相当有难度。

小周刚才在旁边，也见到了巫宇昕对夏熔的态度，这会儿看见他要开始演了，心里愤愤不平，对旁边的疏宜小声嘀咕道：“好像他能演出什么花儿来似的……”

疏宜脸色绷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地中央，没有说话，小周知道她这是高度紧张的状态，顿了顿，自己也不由自主转过头去，将视线紧紧钉在了巫宇昕身上。

没想到，这个之前还一脸傲慢不屑的青年，在一瞬间，周身的气质陡然一变——他柔和了眉眼，眉宇间原本的忧郁一扫而空，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语气纵容又无奈：“这道题，上次来的时候我不是讲过一遍了吗？什么，这就忘了？”

他揉了揉眉心，带着一种初出茅庐大学生独有的青涩困扰：“……那能怎么办？我再给你讲一遍吧，笑笑，不是我说，你的记性啊……”

“哎哟，别闹别闹。”明明面前空无一物，巫宇昕却好像真的被什么给扑倒了似的，脸色微红，喘着气道，“你爸快回家了吧？让他看见多不好……”

喘息片刻，他侧过脸，状似不经意地轻声道：“笑笑，你爸是干什么的啊？回家时间这么不稳定……”

“停——”许平抬了抬手，沉声道，“下一场。”

许平依然板着脸，看不出他什么表情，旁边的项文彬也依旧是笑眯眯的，一言不发。“评委们”的沉着，反而让小周心里越发打起了鼓，她小声对疏宜道：“宜姐，他……”

疏宜转过头来，短暂地和她对视了一眼，两人心头都是一沉——

显然，她们俩都已经意识到，这个对手，比想象中的更有威胁。

疏宜迅速将视线拉回场中，低声道：“快看，下一场开始了。”

上一秒的巫宇昕，还是温柔青涩的大学生家庭教师，下一秒，他身上的气质又是蓦然一变：脊背挺直、眼神凌厉，俨然成了一名沉稳有谋算的警官，警服好像在一瞬间就上了他的身。

他身姿笔挺地站在原地，默然无语，但他的眼神并不空洞，凌厉而专注地注视前方，仿佛真的有什么人在他面前经过一样。

“……想不到是我？”他似乎听了谁的问话，微微一哂，居高临下道，“谭峰，从你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起，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至于那个人是不是我，并不重要。”

“……笑笑？”好像又被谁撞在身上，他被撞得连连后退，巫宇昕垂眸凝视着眼前的“人”，淡淡道：“……抱歉。但是这是我的职责，我是警察。”

“停——”许平再次出声喊停，冲他点了点头道，“最后一场。”

许平的这一点头，让巫宇昕唇角浮现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也让疏宜和小周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坠。

同样是几乎不需要任何转换时间，当巫宇昕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的气息已经再次变化——从初出茅庐的小警官，变成了经验丰富、沉着冷静的刑警。

他毫不犹豫地倒在地上，双手背在身后，双腿也紧紧并在一起，仿佛正被捆绑得结结实实一样。他似乎是被什么人重重钳制着，脸色涨红，喘息剧烈，但眼神依然沉稳犀利：“……你、你是什么人？”

在“听”到了对面的答话之后，他微微一愕，旋即反应过来：“笑笑？你说你是谭笑笑的男朋友？”

“我……”他轻轻叹息一声，直声道，“我的确对她有亏欠，但是她的父亲也并不冤枉，我只是行使了我身上的责任……咳、咳咳……”

他脸色极其痛苦地咳嗽起来，仿佛被什么人猛然扼住了咽喉，双手在背后剧烈地扭动、挣扎，双腿也逼真异常地疯狂蹬动，好像正在竭尽全力和面前人做着搏斗一样。

连小周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巫宇昕的表演，喃喃道：“真的不是有个空气人在帮他演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的。巫宇昕在竭力挣扎了好一会儿、眼看着正处于濒死的抽搐中，忽地眼前一亮，嘶声道：“笑笑……笑笑……！”

“停！”喊停的同时，许平也扔下了自己手中的笔，转头和项文彬简单交谈了两句，对巫宇昕道，“试镜结果，回去我们会通知你的，你辛苦了。”

许平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语气比起最开始进门时，已经是显而易见地温和得多了。

巫宇昕动作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笑着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汗水，鞠躬道：“谢谢导演编剧，不辛苦。”

“嗯，那你可以……”许平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我想留在这儿，观摩一下我的对手的表演，可以吗？”巫宇昕出声打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都看了我的了，我也想看看他的……呵呵。”

“呵呵。”导演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我们没什么问题，问问夏熔吧。夏熔。夏熔？”

直到被疏宜用手肘抵了一下，夏熔才猛然回过神来，抬头应道：“嗯……？嗯！”

他一脸茫然的样子，让巫宇昕登时“噗哧”一声嗤笑，许平也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巫宇昕说他想留下来看你表演，你介意吗？”

夏熔几乎没有犹豫，说道：“可以，没问题。我现在是可以上场了吗？”

“嗯，来吧。”许平重新拾起了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纸面，随着夏熔走到场地中央站定，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第一场，温柔青涩的家庭教师。

夏熔周身的气质同样很快变化，眼角眉梢均带上了柔和的笑意，微微无奈地道：“这道题，上次来的时候……”

“……小周。”疏宜微微侧过身，声音紧绷，“……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挺好的吧……？”小周结结巴巴道，“跟巫宇昕不、不相伯仲？”

“……”疏宜转回身去，无声叹息，“夏熔已经演得很好了，起码比起以前他在偶像剧算是脱胎换骨……但他的对手是巫宇昕，巫宇昕无论是表演经验还是技巧，都比他纯熟太多，这样一比，夏熔还是有点青涩了……”

“啊、啊？那怎么办啊？”小周紧张道，“难道老大要输吗？不不不，宜姐你看，他和巫宇昕演的还是不一样的……！”

疏宜闻言，也再次将视线牢牢放在夏熔身上。

一开始，还只注意到他的青涩，越看，越能发现他表演的不同之处——和巫宇昕刻意将眉宇间的忧郁一扫而空不同，夏熔原本明朗的面容上，反而笼上了一丝丝忧郁的味道，这让他在和谭笑笑打闹、探听她父亲的工作时，也多了一抹犹疑和挣扎。

“停——”同样是干脆利落地喊停，许平道，“下一场。”

“……想不到是我？”成功逮捕谭峰后的傅凛警官，眼中少了一些快意和冰冷，多了一些复杂和沉重：“……那个人是不是我，并不重要。”

“……笑笑？”同样是被人撞在身上，夏熔这一次却绷紧了身体，克制地让自己仅仅后退了半步，眼中带着极力隐藏的愧疚与不舍，“：“……抱歉。但是这是我的职责……”他深深吁出一口气来，“我是警察。”

……

“……停。”这一次的喊停，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利落果断，许平若有所思地望着夏熔，片刻后才道，“下一场。”

“……你、你是什么人？”嘶声问出这句之后，得到对方答案的傅凛，猛然怔住，好一会儿才近乎喃喃地开口，声音颤抖：“笑笑？！你说你是谭笑笑的男朋友？！”

他眼中瞬间涌上浓重的悲哀与凄切，低声道：“我的确对她有亏欠，但是她的父亲也并不冤枉……”他的语气，与其是在说服祝小飞，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我只是行使了我身上的责任……咳、咳咳……！”

在被对方扼住喉咙、被迫剧烈咳嗽起来以后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想起来要挣扎，痛苦，又无声无息地与祝小飞缠斗着。

眼看着他双眼翻白，近乎濒死，忽然之间像有什么声音、有什么人进来了，让“祝小飞”钳制的力道放松了，傅凛偏过头，视线死死地盯紧上方的“人”，露出一个凄绝又疯狂的笑容：““笑笑……？笑笑……！”

一瞬间，他仿佛解脱，又仿佛坠入最彻底的绝望深渊。

……

夏熔的表演结束后，许平和项文彬一直在低声交谈，没有说“回去等消息”也没说“辛苦了”，夏熔也就始终留在原地没动，这让疏宜和小周愈发紧张，手心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

“夏熔，对吗？”没想到，这一次开口的，始终是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笑，仿佛招财猫吉祥物摆件一样存在的项文彬。他依然笑微微地看着夏熔，问道：“能不能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演？”

小周有点茫然：“呃，老大怎么演了……”

疏宜拍拍她的手背：“听夏熔怎么说。”

“……我觉得。”夏熔抹掉了眼角溢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抬头道，“我觉得，虽然剧本里没有写，但傅凛应该是爱着谭笑笑的。这是一个需要全程隐而不发的、但是又极其重要的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傅凛这个人物才是完整的。”

“哦？”项文彬似笑非笑地道，“剧本里没写，你怎么知道傅凛爱谭笑笑？据我所知，就算是完整的剧本和小说里，也没有提到这点吧？”

“剧本里没有写。”夏熔道，“但是如果看过小说的话，就会发现，傅凛思想行为的很多矛盾挣扎之处，正是建立在这个隐藏条件之上的。有了这个前提，傅凛的很多行为才能说得通，比如他为什么在发现案件的所有线索指向祝小飞的时候，要故意回避、替他隐瞒？为什么要在对祝小飞实施抓捕行动的时候，不惜停职也要放他一条生路？为什么在祝小飞死后，他还心甘情愿地照顾了失忆的谭笑笑一辈子？傅凛的很多行为，粗看之下是反常的，必须找到这个让他反常的原因，才能让他的形象真正完整立体起来。”

“他爱谭笑笑，我认为这就是原因。”

项文彬看着他，脸上仍然是要笑不笑的模样，像在思考，又像是觉得他说得有趣：“继续。”

“虽然知道了这一点，但傅凛的爱是极其隐忍、克制的，除非有人把他的脑子剖开，否则他一辈子也不会向任何人吐露这个秘密。我想这也是小说作者和编剧，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将他的感情挑明的原因。”夏熔继续道，“他有自己的职责，但他也希望谭笑笑能够幸福，即使这个幸福不是他给的。”

项文彬道：“能不能再说说，你对傅凛这个人的整体看法？”

“锋芒，是他的锋芒。”夏熔回答他说，“傅凛爱谭笑笑，但是从未表现出来过一丝一毫。他也有过软弱、逃避、畏惧，但是在经历了阴谋、鲜血与痛苦挣扎之后，他最终依然没有放弃对于真相和正义的追求……虽然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是从祝小飞的角度来叙述的，但我认为，傅凛才是题目中、那个真正从无间地狱中淬炼出锋芒的人。”

“嗯。”这次开口的是沉默了许久的许平，他的脸上依然一片冷峻，看不出来具体想法，“那就这样吧，我也不浪费你们的时间，夏熔，你回去准备一下吧。小李，去通知剩下还没试镜的演员，可以不用来了。”

“什么？！”巫宇昕近乎失态地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等于说当场直接定下了夏熔！因为过于激动，他的面容显得略微扭曲：“许导，项编剧，这不符合规矩吧！”

“我的剧组，我就是规矩。”许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巫先生，听说你过会儿还有通告，我们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希望你工作顺利。”

“……”巫宇昕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从齿缝里逼出几个字来，“……我知道了，许导，我们以后再看。”

他一甩手，步下生风地走了。

夏熔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朝他们鞠了一躬：“谢谢导演，谢谢编剧，那我就先……”

“先别急着走。”项文彬微笑道，“过来再说几句。”

“哦、哦……”夏熔有点儿发懵地走上前去，实在是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你觉得巫宇昕演得怎么样？”项文彬柔和地问，“没事儿，就当拉家常了，你随便说。”

“他演得很好……比我好。”夏熔顿了一下，补充道，“从技术上。”

“嗯，确实。”项文彬点头，“你也知道这一点啊。那你觉得，你是在哪方面比他好，让我们选择了你？”

“……大概是，有点儿套路？”夏熔迟疑道，“我看过他的两部片子，他在演家庭教师的时候，和其中一部有点像……在演警官的时候，又和我看过的另外一部有点儿像……”

“老演员的通病。”一直没说话的许平沉声道，“演得多了，自己摸索出套路来了，演老师就套以前演过的老师，演警察就套以前演过的警察，聪明，省事儿，但实际上是在偷懒。演技猛一看是挺好的，可给观众看的始终是那么几个人物模版。”

“要是没有你，选无功无过的模板也没什么不好。”项文彬笑道，“不过，在我们这里，演技过得去的演员已经比较好找了，真正难找的是，愿意自己思考的演员——你给了我们一个惊喜。”

“惊喜”这个词让夏熔有点儿受宠若惊，他挠了挠头道：“其实我也算作弊了，提前看了原著……”

“我们就不在背后说人太多了。”项文彬微笑道，“但要是我不想让你们去看原著，我在试戏剧本上把‘改编自同名小说《无间锋芒》’那几个字，印得那么大干吗？”

项文彬的话，让夏熔忍不住跟着笑了。

“夏熔，苏池跟我们提过你很多次。”许平忽然道，“提醒我们一定、一定要认真看你。”

“……啊。”

“现在看，还真跟他说的一样。”许平抬起头看着他，破天荒露出个微笑来，“……演技上确实稚嫩了一点儿，但也确实、有那么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