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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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其实徐京墨睡得并不安稳,直到很晚他才有了睡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肩上的伤太过磨人,也许是因为他上药之人不断入梦来,搅得他连睡觉都不安宁。

年宴结束后,徐京墨本打算随人流离开宫中,有个太监拦了他的路,对他道:“陛下请丞相至殿后一叙。”

徐京墨虽不想去,但犯不上为这事违抗皇命,他跟着太监来到殿后,果然看着黑着一张脸的萧谙坐在一方矮几后等他,那矮几上摆着一只药箱,一坛酒。

太监将他送进去后就退了出来,偌大的后殿只剩下一坐一立的两人,没有前殿半分热闹繁华,显出几分落寞空寂来。

最终还是萧谙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必了,臣回去……”

“过来。”萧谙的语气更沉了,因着压着一股火气,他的眉目在模糊的光线中显得有些阴沉,“朕不想说第三遍。”

徐京墨厌倦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慢慢走到了萧谙身旁。还不待徐京墨有什么动作,忽然他被扯着左手跌坐下去,这下扯动了伤口,徐京墨不由“嘶”地吸了口气。紧接着,他身上的大氅和冬衣被人用力扯开,布料撕开发出尖利的声响,濡湿的中衣下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胸腹之间还有不少干涸的血迹。

由于刚刚距离不近,徐京墨又穿着墨色衣裳,年宴上乍一看伤势好像并不重,所以大部分人都信了那是野猫挠出来的伤口。现在两人面对面,是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的距离,萧谙才看清楚了徐京墨伤得有多重。

徐京墨听着萧谙的呼吸渐重,他奇怪地看向萧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萧谙的眼眶都红了,抿着唇欲哭不哭地盯着他左肩的伤口,这下倒叫他责备的话噎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萧谙被那抹红刺痛了眼,他双拳攥紧,忽地站了起来,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低吼道:“是谁伤了你……我要杀了他!”

眼见萧谙就要往外走,徐京墨也顾不上肩膀的伤了,连忙伸手将人拉住:“不许去!”

“为什么?”

“敢在宫中动手之人……事出蹊跷,不可打草惊蛇。”徐京墨垂下眼,不经意地松开了拽着萧谙袖子的手,“今夜的事你不必再问了,我也给对方留下了一点痕迹,我有引蛇出洞的办法。待我查明一切后,再由陛下为我做主吧。”

还没等萧谙说话,徐京墨又放软了声音说:“我的肩膀很痛,你帮我上药吧。”

萧谙压抑着火气,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打开了药箱挑选着合适的伤药。

“哥哥刚刚说只是被野猫挠伤,我猜到你不想被人知道伤口的事,所以只命人将药箱拿来,没有宣召太医。从宫中回相府的路程太远,若是中途起了热就糟糕了,所以我先简单给你处理下,你忍着些。”

萧谙抬手将烈酒浇在徐京墨的肩膀上,徐京墨痛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却没敢骂出声——萧谙的面色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还差,显然心情已差到极点。今夜已经够乱的了,他不想这时候触了皇帝的霉头。

酒将伤口冲干净了不少,徐京墨这才发现肩伤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印子,看起来像是什么坚硬的物品压在肌肤上留下的,隐约能看出是羽翅的图案。

显然,萧谙也看见了这印子,他怔愣一瞬,取药粉的手都停了一下。徐京墨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萧谙问他:“你的伤,到底是用什么划的?伤口这么深,又窄得很……”

“一根金簪。”药粉撒在伤口上,痛得徐京墨眼前一白,呼吸跟着错乱起来,“那人蒙了脸,我没见到他的模样。”

“……是吗?”

萧谙这样说着,神色晦暗不明,在烛火下,他的睫毛似乎抖得厉害,在脸上投下一片颤颤的残影。

徐京墨被肩上一阵刺痛唤回了心神,有些发怔地看着床顶。他回到府中后,大夫为他缝合了伤口,虽撒了止血镇痛的药粉,可这疼痛绵绵不绝,扰得他心生烦乱。他心道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要离开上京是真,但至少他此刻还是大衍的丞相,这都被人用利器抵着喉咙了,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就寝前他已经与阿盛说过了年宴上的事情,又凭借记忆大致画了一张金簪的图,要阿盛明日一早就去盘查左肩靠颈子处带有牙印的臣子,动作务必要快。

这一夜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徐京墨心神俱疲,过了一会睡意上涌,他便轻轻合了眼,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这时尚不知道,上京已悄悄掀起一场惊涛怒浪,而他,不知不觉中已然站在了这场风波的中心。

隔日卯时,天还未全亮,徐京墨的房门便被敲响了,阿盛带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闯入了他的卧房——

羽林军统领、衍景第一位武科状元、季大将军之子季珩,在年宴之夜死在了冷宫之中!

比这更渗人的是,宫中传来眼线的消息,说他死状极其凄惨,尸首惨不忍睹。死后还被百般凌辱,可见凶手对其之痛恨。

徐京墨听到这个消息,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惊愕,徐府的门便被撞开,一队带刀禁卫鱼涌而入,将徐府里里外外包围了起来。带头的是羽林军副统领,他站在内院中,向徐京墨行了礼,一身甲胄撞得叮咣乱响,“陛下传召丞相进宫觐见,还请丞相随我们立即进宫!”

这位副统领看向徐京墨的目光充满愤恨,好似恨不得剐掉他一层皮,徐京墨心下微微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开口问道:“陛下传召所为何事?”

“陛下未向在下说明。”副统领微微侧了侧身,露出他身后缄默不语的尹昭,“丞相大人,请。”

阿盛先反应了过来,他带着徐府侍卫护在了徐京墨身前,防备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尹昭的身上,他用目光警告着尹昭,似乎大有立刻要拼命之意。

徐京墨也看到了尹昭,他明白副统领的用意——去与不去,此事由不得他做主。既然如此,何必再为难办差的人,于是他朝阿盛摇头,又对着副统领说:“带路吧。”

“不行!”阿盛抓着徐京墨的衣角,急得快哭出来了,“主子,别去……”

徐京墨一根根掰开了阿盛的手指,朝阿盛露出一个短暂的笑,若无其事地嘱咐着他:“陛下传召,哪有不去道理,放心,不会有什么事。若是……我暂时回不来,你要照顾好容音和相府,记好我昨夜吩咐你的事,明白了吗?”

说罢,不等阿盛回答,徐京墨转身向门外走去,禁军立刻围拥在他身旁,他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

徐京墨跟着副统领刚进宫门时,一点凉意落在徐京墨的额心,他抬头望去,发现天上酝酿一夜的阴云,在此刻化作点点细雪坠落人间。此时无人为他撑伞,雪落在身上很快将他的单衣打透了,徐京墨感到有些冷,他也分不清,这冷意究竟是自身上来,还是从心间传来的。

进了宫,羽林军便将徐京墨带往长寂宫,徐京墨远远便见着长寂宫门前的夹道上列着两排禁军,这些人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很复杂——痛恨的、恐惧的、好奇的,甚至还有几道是同情的。

离长寂宫大门越近,血腥味越是明显,还掺杂着一股浅淡的橘香……那是季珩的信香。

徐京墨顿时心下一沉,他前几日才被乾元打过印记,照理来说,其他乾元的信香是影响不到他的,但若是连此时的他都能闻得到,那么这信香必定是逸散过多了。浓郁到几乎刺鼻的信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乾元生前曾遇到非人的折磨,只有极为痛苦的情绪下,信香才会如此不受控的外泄。

踏进长寂宫的大门,徐京墨才发现这里竟然站了许多人,有禁军,也有臣子,还有跪了一地的宫人,可长寂宫却静得仿佛一座坟茔,除了风声,一点其他的声音都没有。

随着徐京墨的走近,人群逐渐分开,如劈半的浪潮般为徐京墨让出一条路来,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寂寥孤立的背影。那人背手而立,肩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就连发上都沾了不少雪,也不知是在此站了多久。

徐京墨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身后轻唤了一声陛下,萧谙没回头。

“丞相来了。”萧谙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要瞧瞧他吗?”

作为一个与萧谙有了纠葛的坤泽,徐京墨自然比他人快感知到他的情绪,此刻他心中压抑着多少隐忍不发的怒火与痛彻心扉的悲痛,在场所有人中,恐怕唯有他和萧谙最清楚。

失去这个人,让萧谙这般痛苦吗?

徐京墨收回了目光,他的视线下移,瞧见了皇帝脚边一块白布下一个人的形状。空气中的味道混杂得很奇怪,但因为天气寒凉,所谓并未有浓重的尸臭,只是最血腥味实在浓了些。

徐京墨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掀开了那白布,见到一个面皮全无、仅被剐得剩下一滩红肉的“脸”——只见那上头裸露着森森白骨,下颌至额头的连接处皮肉翻卷,凹凸的冻肉被冻得惨红,鼻子与嘴唇也被一同削去了,血肉模糊的洞中吐着干涸的血泡,连牙齿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至于那张被剥下的面皮,已是不翼而飞,至少徐京墨没有在附近见着。徐京墨冷冷地想,若是能找到,以萧谙对季珩的情意,断不会让季珩以这副面容见人。

片刻后,徐京墨继续查看季珩的身体,只见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从那里流出的血将青石地砖都染成了红色,大片大片的血迹泼墨似的,触目惊心,常人实在很难想象,一个人身体里竟能流出那么多的血。季珩的手脚也扭曲成了极其奇怪的形状,应当是死后被凶手折断的,右手四指还紧紧向内抠着,像是想抓住什么一样。

实话讲,就连徐京墨都很难将面前这具尸体,与前几日还喊着要“除奸臣、破邪佞”的青年联系在一起。可面前的人又确实穿着羽林军统领的衣服,从残存的面孔中,还依稀能辨认出这人娃娃脸的五官。季珩真的死了——死得如此突然,如此凄惨,但凡看过他尸首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萧谙麻木地转了转眼珠,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才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几乎可以用骇人来形容的尸体。他声音哑得厉害,好像一把丝弦崩断的坏琴:“这件事情……徐相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臣也是今日早上刚得知。季统领是被什么人所害,有头绪了吗?”

“今早?”萧谙将头半扭过来,身子却是未动,徐京墨站在他身后,只能看到半张侧脸,他见到萧谙的双眼烧得通红,泡在一汪血色之中,好似是已经哭过一般,不由心间一紧,“那昨夜,丞相肩伤是如何来的?”

徐京墨缓慢地眨了两下眼,过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萧谙是什么意思。一瞬间,他觉得血液都好似被冻住了,成了万千冰凌扎在他身体的每一处。

“陛下,怀疑臣?”他嘴角抽搐了两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笑来,可最终他没能笑出来。

萧谙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身,往后退了一步,随着脚步挪移,萧谙原本所站的地方露了出来,那块青石板上有着几道凌乱的血痕,须得凑近仔细辨认。徐京墨看了一会儿,才勉强看出,那是一个……“徐”字。

“朕怀疑你,不该吗?”萧谙语气平淡无奇,却宛如一把利剑,轻而易举就穿入面前人的胸膛,“毕竟徐相又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了。”

徐京墨知道萧谙说的是哪一件事。

在萧谙十五岁那年,曾有个胆大包天的宫女在燃香里加了些助兴的东西,试图趁萧谙睡梦之际偷偷爬上龙床,成为皇帝的第一个女人,要借此一夜飞上枝头变凤凰……此事当然是没有成功,萧谙将宫女踹下床后,独自熬了一夜。徐京墨听了这个消息,当即就进宫将那宫女抓了起来,命人扒了面皮,而后将她尸体拖出去喂给野狗,以此震慑宫中企图媚上惑主的人。

“臣与季珩是有私怨在先,可若说是臣用这种手段私下泄愤虐杀,简直是无稽之谈。”

徐京墨负手而立,大风扬起,吹得他衣袂纷飞,身影清寂。他冷冷睨着皇帝,神情倨傲,肆然讽道:“我徐京墨若想要一个人的命,还需如此大费周章?”

“这么说,丞相是不认此事了。”皇帝的声音在发抖。

萧谙唇瓣苍白地抿着,下颚紧绷,似乎是在竭力隐忍着情绪,过了许久,他才走到了徐京墨面前,抬手用力地捏住了徐京墨的左肩。

那处昨夜才清理上过药的伤口,被这样用力压着难免崩裂,徐京墨痛得面色发白,却连一声喘息都没有,也没有挣动,只静静任由这人按着。他神色淡淡,语气平缓,任谁也听不出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臣只想问陛下,明明昨夜臣也受袭,陛下为何一定认定杀了季珩的是臣?陛下不经查证,不寻真凶,仅凭一个谁都可以伪造的字就如此武断,认定臣是凶手……皆因陛下从来不曾信过臣,对吗?”

萧谙神色有片刻的崩裂,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向上轻轻抬起,点了点伤口上一寸的位置,“这里,昨夜有个印子……朕当时觉得很眼熟,想了很久,才记起一件事。”

说到这里,萧谙喉间发出一种近似悲咽的声音,他道:“季珩夺得武科状元后,朕曾予他了一些贺礼,其中,有一支雕着海东青的金簪。”

撕裂的痛处从肩膀传来,徐京墨感觉得到,他肩上缠着的布带被血浸透了。

他颤抖地吐出一口气来,对上萧谙痛苦的眼神,听着那人沉声质问:“这支海东青的簪子,是朕特意命人仿制先帝的画作所制,羽翅的雕法特别,天下再难寻到第二支……你这招苦肉计玩得高明,连朕都要被瞒过去了!杜撰出一个刺客,实则是在宫中谋杀羽林军统领,这般肆意妄为之事,好像确实也只有徐相做得到了。”

“若是臣说季珩之死非臣所为……”徐京墨盯着萧谙,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迟疑或是不忍,“陛下信吗?”

萧谙一顿,接着,他很轻地摇了头。

果然。

徐京墨轻轻阖眼,掩住里面狼狈不堪的黯然和哀痛,他的回答很平静,也很克制:“那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徐京墨闭上眼,清楚地听到胸膛里那点灰烬扬尽的动静。

无人知晓处,静静地,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听到的哀泣。

萧谙不信他,从很久之前便不信。两人相识的这些年里,萧谙猜疑他、防备他、忌惮他,甚至是用一副纯良无害的面孔讨好他,却大概从来未有过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他。

萧谙大抵还是不懂什么是喜欢,喜欢一个人,便是无论对方给的是蜜糖还是毒药,都甘之如饴地服下……又怎么舍得不信他?

这些年只要萧谙与他说,他便信,那并非是他愚钝痴傻,只是爱之一字遮在眼前,掩住双耳,使他不愿将事事都看得那样分明,更不愿时时都猜疑那份心意。

他过去曾想,作为一个帝王,萧谙似乎将情义看得太重,可他今日才想通,皇帝不过是看似有情却无情,就如同头狼一般,时刻窥伺四周、伺机而动,领地意识比任何人都重。

这个骗子。

“来人——”

徐京墨静静地看着萧谙。

“在年宴之夜虐杀羽林军统领,手段之残忍,行事之猖狂,实乃挑衅皇权,此事当以谋逆论处……”

萧谙似是受不住徐京墨这般的目光,他蓦地转过身去,只留给徐京墨一个漠然的背影。片刻后,萧谙冷声道:“将嫌犯徐京墨押入诏狱,听候问审。”

羽林军随声而来,他们将徐京墨的手反剪在身后,压着他的肩膀,逼迫他跪趴在地,徐京墨挣了一下,立刻被人从后压着脑袋按在地上,他的右脸擦在粗糙的青石砖上,立刻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痛楚。最后,长睫抖了几下,最终如无力地闭上了。

帝王的声音再次传来,是如此残忍而无情地落下宣判:“着燕廷尉亲审,查清羽林军统领季珩惨死冷宫的真相……给他十日的时间,十日后,若燕思不能将作案凶手缉拿归案,就换个能查清的廷尉来审吧。”

徐京墨忍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来,在谁也不曾看到的地方,紧贴着地面的眼角处,落下了一道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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