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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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了交接职务的日子,徐京墨算准了日子,特意进宫为汪赞交接时撑撑场面。汪赞还是他的人,现在虽被迫让位,未必以后不会有其他用处,没必要现在就做了弃子。

徐京墨出现在此处,便是昭告所有人:丞相还是极为看重汪赞的。这样无论汪赞今后是做了执金吾还是其他官职,他人都会多给汪赞三份薄面,不敢太过刁难于他。

远处有一同样身着身着甲胄的青年出现,他腰间别着一把长剑,一头乌发高高扎起,用一根赤红发带系在脑后,神气十足——这便是今日要走马上任的季珩了。

他的神气有大半得益于身后为他撑腰之人,那青年一身龙袍,身资挺拔,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来,贵不可言。拥有如此排场之人,除了大衍的帝王,还会是谁呢?

根本无需多言,他们出现在不约而同地这个场合中,目的都是同一个,只不过对象不同罢了。

徐京墨先是随众人向皇帝行礼,而后就听季珩说道:“不过一个小小的交接仪式,居然值得徐相亲自到场,汪大人是否太小题大做了些?”

“若说排场,怎么比得上季统领,竟将陛下也请动了……陛下既然也亲临此地,说明羽林军的交接是连陛下都挂怀之事,本相自然是要为陛下分忧的。”徐京墨看了看一旁装聋作哑的皇帝,心生几分不悦。

汪赞面色阴沉,从腰上摘下那半块虎符递给了季珩,冷嘲热讽地道:“季公子,这虎符上系着千万人的性命,属实重了些,你可千万要拿稳了。”

听闻此言,季珩不露怒色,而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笑了出来,说道:“受教了,汪大人,季珩定当竭尽毕生所学,为陛下分忧。汪大人也可关注着皇宫内的动静,看看是否能做得如大人在位时那般好。”

这话无疑是在提点汪赞分明是个退位之人,便不要再对羽林军耿耿于怀了。汪赞听出这意思来,面色又红又青,双手紧握成了拳头,一连说了个几个“你”字。

场面闹得这样难看,徐京墨也有些看不下去,正打算出来替汪赞再说两句,就听季珩举起虎符高声喝道:

“接下这统领羽林军的半枚虎符,从今日起我便是羽林军统领了!羽林军,听我号令——”

羽林军各分队领军纷纷的单膝跪地,凝神等候新统帅的吩咐。

“进宫时我对布防便有些不同的看法,现在我要重新调整羽林军布防,孙启调任至南军,今日改领兵守昌五门,赵谋一同调任至南军,改专监宫禁之务……”

这一番大刀阔斧的调整听得徐京墨皱起眉头来,他本以为季珩最多只带几个人来分派职务,没想到季珩竟然当着众人的面重新调整了羽林军的岗位分布,而且还将许多老领军分调到了不重要的职务上去,例如职守宫门这种闲差……他这分明是有备而来,在有所调动的领军中,大半都是徐京墨的人。

他这就是摆明了要将宫禁收归己手,将丞相的势力通通拔除,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

“好大的威风,季统领,不过刚上任,就开始重新安排宫城布防了?”徐京墨薄薄的眼皮半垂着,里面盖着一簇火,“还好大伙都知道你这是担心陛下安危,不知道的,还以为季统领是在排除异己。”

“回丞相,臣下的权利也是陛下赐予的,既然臣如今接下了羽林军,那么就该为这份皇差尽心尽力才是。反倒是丞相大人日理万机,臣竟不知道连这些事都需要您费心?”

季珩唇角勾了勾,说道:“更何况,这本就是宫内事务,按理来说,丞相还是不要过多干预为好。”

“好了,季珩!”萧谙好似刚刚睡醒,这时才慢悠悠地站出来斥责道,“别胡说八道,丞相乃百官之首,别说宫城内布防,就是天下布防都管得,莫要再放肆了。”

徐京墨见他们这一唱一和的模样,简直差点被气得笑出来,又听萧谙降了声音对他说:

“季珩乃武举状元,朕赏识他的能力才让他接管了羽林军,是多有不妥之处。若是季珩不懂事冲撞了丞相,还要丞相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才是。”

徐京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也在琢磨,这萧谙到底是知道季珩故意将他的人都换走,还是真的不知实情、只当是季珩在示威?

一股闷火压在心底,直叫徐京墨胸膛起起伏伏,他权衡再三,最终还是不欲在众人面前发难,只沉着脸拂袖而去。

萧谙见徐京墨的神情,想也不想也迈开步子往徐京墨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了,季珩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住人,就见皇帝仓促的背影,一瞬间,先前那些得意便烟消云散了。

宫墙另一侧,徐京墨心烦意乱地在宫中走着,鬓发上沾了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小雪粒,他也仿若不觉,只快步向前走去。

他不愿承认的是心中已生出了些悔意——若早知道季珩会这般胆大妄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萧谙将羽林军的权放给季珩的。可如今木已成舟,他已被算计了这一道,便是再气恼也无用了。

脑子里塞满了事情,徐京墨便有些分心,自己都没留意走到宫中极偏僻的一处,他走得太快,一不留神踩在未消的冰上,整个人一下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重重摔进了雪里。

照理来说,前夜下的雪早该被宫人们打扫干净了,可此处原本是冷宫,多年不用更是废弃,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宫人们打扫时自然会偷懒敷衍。而且此处阴森寂静,连主路都被掩在重重宫阙的阴影中,常年捕不到一丝阳光,下在此处的冰雪几乎保持着原样,这才叫徐京墨滑了一跤。

他脸埋在雪里,第一个念头竟是还好这里没人来,他这副狼狈样不会被人瞧见,而后才慢慢觉出膝上的痛楚来。徐京墨尝试着自己爬起来,却感到一阵力不从心——他滑倒时毫无防备,膝盖骨是直接磕在了坚硬的冰面上,立时就肿了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此刻痛得钻心。

衣衫很快就被雪打透了,冷冰冰地贴在身上,惹得他胃脘也跟着拧了起来,这一下更是站不起来。徐京墨不得不蜷起身子,他又是痛又是急,挣扎间竟出了一身的热汗,心里生出几分绝望来。

就在此时,他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接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件被遗落的宝物,被人轻轻从雪中捧了出来,紧接着,落入一片潇潇竹林中。

来人急得眼睛都红了,双手从徐京墨腋下穿过,撑着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到徐京墨前身的衣衫全被雪浸湿了,发鬓都有些乱了,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凶意:“怎么趴在雪里?乱走什么!害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伤到哪里没有?”

“……没什么大碍,陛下别担心。”徐京墨咳了两声,有些不愿承认在看到萧谙时,他那颗吊着的心一下归了位,“臣自己回去便是。”

他说罢推开萧谙,咬着牙硬是向前走了一步,谁料忽然发作的胃比膝盖更难受,痛得他眼前弥散起一阵阵黑雾,眼见着就要踉跄着往地上倒,一双大手及时地从后面将人捞回怀里,徐京墨听到那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

徐京墨被扯得轻轻“嘶”了一声,半靠在萧谙的怀里,汗水糊进眼睛里,让他没能瞧见萧谙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心疼。

“我知道你对季珩有诸多不满,但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第一把火不过是烧得旺了些,怎么就把你气成这样。”萧谙无声地叹了口气,眉目沉沉压低,很是不快的模样,“你是在不快就打我两下,寻个由头撤了他的职便成了,故意折腾自己做什么。”

“臣犯不上为他折腾自己,不过是滑了一跤……唔。”徐京墨闷哼一声,将痛吟咽了下去。

萧谙看着徐京墨额上的汗,又瞧见这人的手不受控制地往上腹捂,便明白了徐京墨这是胃受了凉难受起来。于是也顾不上许多,只使了个巧劲将人背在身后,大步往回走去。

徐京墨湿漉漉的衣裳瞬间也将萧谙的后背浸湿了,他却全然不在意,只稳稳托住徐京墨的腿弯。他又闻到了那股清冷的梅香,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这味道比平时似乎浓了些,萧谙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轻声安抚着身后的人:“这里没人,没事的,我背哥哥回去……回去后,得叫梁老来看看。”

“不要。”徐京墨疼得有些睁不开眼,含混不清地小声道,“他又该骂我了……”

“这时候你倒是记得他会骂你了,平时叫你按时喝药、保重身体,你怎么全都当耳旁风。”萧谙将人往上掂了掂,“你净会挑顺耳的听。”

萧谙踩在雪里,一步一步迎着凛风走去,徐京墨伏在他背上,一点风都没被吹到。

什么时候,这人的后背已经成长为如此宽阔,已可以让他在这里躲一躲风雪了?

时间……过得这般快吗?

徐京墨枕在萧谙的肩上,意识有些涣散,又听见萧谙微弱的喃喃被北风托送而来,一如他年幼时破碎又彷徨:“哥哥,别抛下我。”

一瞬间,徐京墨仿佛穿越了时光,眼前的景象与五年前重叠起来。

他那时因荣钟之事与皇帝闹得不愉快极了,小皇帝与他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气,不愿再听他的话、受他牵制,于是与他处处作对,甚至对他说出过“朕绝不与你这般狼子野心之人共谋”这种话,弄得徐京墨也很是头疼。

可那时叛臣并未清理干净,宫外宫内许多眼睛都盯着小皇帝,只待一个时机置幼帝于死地……小皇帝与他闹成这样,与他实在没有好处。

徐京墨实在是心力交瘁,想了很多法子哄着萧谙,对萧谙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一一应允了,甚至会在雨夜陪小皇帝在寝宫睡下,只因为那孩子说他害怕打雷。

在这般近乎宠溺的相处中,徐京墨也逐渐对萧谙生出了几分真感情,他开始真的心疼这个孩子,希望萧谙能在腹背受敌的处境中,能寻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们关系真正缓和还是在贺公案之后。贺公案由他亲审,他亲手将血亲舅舅、身为权臣的贺渝明送上了断头台,亲历现场监刑。这般大义灭亲之举,是为正群臣视听、为国除祸患,做群臣之表率,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要萧谙对他敞开心扉,只有彻底获取小皇帝的信任,他才能将朝堂上的叛臣挨个清算。

这法子起效了,后来,小皇帝果然如他所想那般对他百般依赖……现在想来,那算是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一年的秋猎中,萧谙为了追一只狐狸,一路追进了深林之中,可他哪里知道那根本不是狐狸,而是一个诱饵,在他终于一箭射中狐狸的后腿时,也有一支暗箭对准了他。

萧谙靠着运气躲过了箭矢,可他身下的马却没有那么好运了,被射穿了脑子,疯叫着将背上的主人甩下了悬崖。

秋猎中徐京墨原本是担心萧谙迷路,所以才追逐着他的背影,没想到找到人时,萧谙正挂在悬崖中一根粗壮的树杈上。他腿上被擦伤了一大片,衣服都被刮烂了,有一片凌乱的血迹,看得徐京墨的心一下就揪起来了。

这地方属于山野林间,附近见不到半点人烟,悬崖又太陡峭,马是绝对没法下去的。徐京墨怕叫人来时萧谙遇上什么不测,只好咬了咬牙跳下去,将人搭在背上,而后踩着岩石,一点一点从崖下向上爬。

中途萧谙在颠簸下醒了过来,他紧紧地抱紧徐京墨的脖子,眼泪都流进了徐京墨的衣襟里,将他后颈打湿一片:“徐相,他们、他们要杀了朕……我好害怕……”

还不等徐京墨回话,他又语无伦次地唤道:“徐京墨……京墨哥哥,哥哥……”

徐京墨分了神,掌心瞬间锐利的岩石划伤一道,他手心里都是血,却一声痛都没喊,只声音轻轻的,慢慢的安抚道:“萧谙,别哭了。”

这般安慰的话不仅没让萧谙止住哭泣,反而让萧谙的眼泪决了堤,他俯下头,将抽噎都闷在徐京墨的后背中,身子哭得一颤一颤的。

徐京墨再是铁石心肠,此刻也都被萧谙哭成一团乱麻,他笨拙地搜刮着安慰人的话语,尽力想让萧谙不再惊惧,最后的安慰却称得上是惊世骇俗:“别哭了,等回去臣一定将杀手与幕后主使都揪出来,就把他们削掉四肢,做成人彘,放进猪圈中让这群人生不如死,如何?”

听了这话,十三岁的萧谙:……

这是什么能止小儿夜啼的反向安慰。

很好,反正起作用了,萧谙被吓得渐渐止住了哭意,静静地趴在徐京墨的背上。徐京墨也感受到背后的小孩不再乱动了,加快了速度,手脚并用地从悬崖边上爬了上来。

从悬崖爬上来后,徐京墨也是累得不行,扶着一棵树直喘气——这悬崖陡峭的,他光是自己爬上来都要费不少功夫,何况还背着个爱哭的麻烦精。可显然萧谙却没有从他背上下来的意思,反而将胳膊在徐京墨脖颈间搂得更紧了些。

而后,他听到小孩在他耳边,悄悄说:“哥哥,别抛下我……”

别抛下他,瞧瞧,说得这般可怜。

徐京墨立刻就心软了,他放任了萧谙赖在他背上不下来,也放任自己许下了这个诺言:“不会抛下。”

可这一次,当萧谙仍用这种撒娇般的语气说出此话时,他却不能再如此顺畅地答出那句承诺了。

他伏在萧谙的背上,有些半梦半醒地合了眼……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萧谙,大抵是再难以回到从前那种相依为命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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