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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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就听萧谙便出门与季珩出门围猎去了,徐京墨扑了个空,直到晌午两人才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太阳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中,一种雨前的潮湿压得人胸膛发沉,喘不过气来。徐京墨倒没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两人,他在心里算着下雨的日子,惊觉最近雨天属实有些多了……即将秋收时下这么多的雨可不是好现象,有可能会烂秋,这一年的收成就要大打折扣了。

徐京墨心里惦记着事,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眼见着萧谙都走进行宫了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几步迎了上去。然而,小皇帝见了来人,忽然脸色一变,竟是衣服也不换了,伸手挥开侍从,一挑帘子便向里走了。

徐京墨看出萧谙的拒绝,难免叹了口气,从纷乱的思绪里抽出一条惆怅的来——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萧谙这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臭脾气,要不是坐在九五至尊的宝座上,有几个人能受得了他?

这般想着,徐京墨走上前去,对一旁在屏风后更换便服的季珩说道:“季公子换好后便请回吧,臣有事要与陛下奏报。”

季珩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内间一声冷哼,而后一道阴阳怪气的质问紧随而来:“有什么事是连小珩听不得的?”

“陛下今日心情不大好,丞相别放在心上。”一身红衣的季珩已从屏风后走出,腰间的环佩碰出清脆的响声,他带着笑意盯着徐京墨,然而那笑意却半分都未达眼底。

片刻后,季珩又抬高声音,向萧谙道别:“陛下,既是徐相要奏之事,想必是不方便有他人在场的……我就不在此处碍眼了,若是陛下心里烦闷,再遣人来唤我便是了。”

说完这话,他又抬眸看了一眼徐京墨,那眼神让徐京墨无端联想起了伺机而动、蛰伏暗处的毒蛇,再一看去,季珩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哪里还有刚刚半分阴森?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徐京墨又转念一想,就算季珩真要做些什么,他也不会对季珩分出心思。因为无论季珩要做什么,在他眼里都只不过都是小孩的伎俩,何足为惧?

待季珩走了,徐京墨才拨开那华贵的珠帘,向内缓步走去。萧谙见了徐京墨,又是重重将茶盏砸在桌上,好在这官瓷烧得足够结实,才没当场毙命。

徐京墨眼皮都懒得掀,淡淡道:“陛下有话便说,冲着茶盏撒什么气。”

萧谙面色顿时变得很精彩,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保持住了冷静:“今日等了这么久,想必是要事,才能让徐相在政事中抽身吧?”

“确实是件要紧事。况且,臣想着这消息能让陛下也听着愉快,这才急着一早便来了。”徐京墨顿了一下,“之前臣向陛下提议过和西戎公主结亲,但近日臣思虑再三,若是陛下与公主都不满意这桩婚事,不如就此作罢。”

徐京墨本来极有把握,萧谙会为这件事而松一口气,谁知萧谙听了这番话,态度是一点都没缓和,盯着徐京墨的目光更犀利了几分。徐京墨觉出有些奇怪,但只能继续把话说下去:

“毕竟西戎要的不过是一个同盟之誓,那么只要表了态,盛琉公主嫁与谁便不再重要了……只要陛下愿给盛琉公主赐婚,一样可以向西戎王表达大衍的支持,盛琉公主也可以挑选心仪的夫婿,而陛下也不用因此烦恼,实在是两全其美之选。”

“所以,你是来请朕赐婚的?”

萧谙面上不显,徐京墨却看得到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以及狠狠扣在桌边的手。他知道萧谙生气了,却又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思索了片刻,他只能猜测萧谙不愿赐婚的原因,有可能是他心中已生情谊,所以不想放盛琉嫁给他人……

脑海中回忆起那日在猎场树林中见到的一幕,徐京墨不知怎么,也生出一股恼怒来。

“陛下不是说过不愿纳公主为妃吗?若是陛下又改了想法,现在反悔也来得及。”

“朕不会娶她……”萧谙一拂袖,那茶盏便被携着摔在了地上,登时摔得四分五裂,其中残存的茶水高高溅起,有一颗正落在萧谙紧绷的下颌,“同时,朕也不会给盛琉赐婚。这个麻烦,哪里来的,就给朕滚回哪里去!”

徐京墨向后退了一步,尽管如此,他的下摆还是被沾湿了一片。尽管一身黑袍看不大出来,但濡湿的感觉仍让徐京墨十分不快。他也不由冷了脸色,沉声道:“陛下既然已有决定,臣就不多言了。”

说罢,他便干脆地转身离开,因此错过了身后那人阴鸷的目光,也错过了薄唇中低声吐出的字眼:“她配不上你,哥哥……”

闷热窒息之感在傍晚时分达到了极致,压满阴云的天幕低垂,斜风吹得树枝乱摆,连宫灯都被吹灭了几盏。宫人们正四下忙碌,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雨做着准备。

盛琉站在徐京墨的庭院前,一头乌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她今日特意做了大衍女子的打扮,一头乌发取一半在脑后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余下的便披在肩上,这样的装扮使她眉眼变得柔和了许多。大氅之下,也是一袭大衍裙装,掩在宽大袍袖中的手紧攥着一根线香,手中的冷汗沾湿了其中一截。

看着面前的大门,盛琉心里又有些犹豫了起来……真的要这样做吗?

她不由回想起塔日哈将这合欢香交到她手中的场景,塔日哈的神情是那般的孤注一掷,他深深地望着自己,说道:“公主,只有这一次,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做到。这是西戎特制的合欢香,只要你求见陛下后,借机点燃此香,乾元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情、热之中……届时你便可以获得大衍皇帝的宠幸,我会带人在隔日清晨前去接应你。有了这一变故,皇帝便是想反悔也不成了,他必会将你纳入回宫。”

“塔日哈,你这样做不怕得到相反的效果吗?万一陛下震怒,万一查到了我们做的手脚,又万一我入宫后陛下因此事生厌,我又该如何自处?西戎想要的东西又真的能到手吗?”

“公主,我们赌的就是一个好结果,当然这也许也需要你的努力——努力讨那位陛下的欢心。但如果不这样做,也许我们连后面努力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一趟注定无功而返!”

“公主,西戎的未来,已全数系于你一人身上了……”

盛琉闭了闭眼,塔日哈的话语仿佛还在耳旁,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卷入了权力争夺的中心……可她同样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她恨所有人都只把她当一个物件,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的真心。

所以她今日就是要让那些人记住,盛琉公主,绝对不是一颗可以受人摆布的棋子。

她抬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抬脚跨过了门槛,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将天地劈得一片煞白,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边滚滚而来。

……

徐京墨正在屋内看书,听到盛琉来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让这位公主进来,就听房门被推开,盛琉已进了内间。

“听说丞相夜间总是睡得不好,我为丞相带来了西戎的一种安神香,丞相不妨现在试试看。”盛琉脱了外面的披风,露出一袭月白色的裙装,她挽起袖子将香用烛火燃了,插在一旁的香炉之中,然后走到徐京墨面前,捂着嘴低声笑了起来,“丞相,你说这算不算你们大衍人常说的……红袖添香?”

徐京墨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他皱着眉头,话语之间无不透露着疏离:“多谢公主的好意,难为公主这么晚了还记挂着臣下。不过,公主还未出阁,怕是不便在臣房中停留太久,且外面大雨将至,臣就不留公主喝杯清茶了,还请趁雨未落前离开这里吧。”

盛琉摇了摇头,她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一双眼紧盯着徐京墨:“之前我与丞相所商之事,我已有心仪的人选了。”

徐京墨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盛琉的距离,他扯了扯领口,感到一阵难言的燥热:“公主说的是……”

啪哒、啪哒,雨珠落在屋檐上,渐出清脆的响声。

盛琉却是紧追不舍地向前迈了一步,微微踮脚,抬起一双玉臂环住徐京墨的脖颈,将自己的脑袋搁在了徐京墨的胸膛上,放柔了声音道:“徐丞相,为何要说那种话伤我的心?你难道不知道,盛琉心里真正想携手一生的夫君,唯有你一个吗?”

徐京墨脑中“哄”地一声炸开了,他大力地将盛琉从身上扯了下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徐京墨便觉得脑中一阵晕眩,一股热流从脑中直冲而下。更糟糕的是,后颈那块软肉在肿胀发烫,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失控的信香!

“你……呃……你做了什么?”徐京墨又惊又怒,火光的映照下,他眼角发红,额上一层薄汗被照得发亮。

盛琉皱着眉头,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按理说这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个坤泽,可那股突然溢满了整个屋子的冷梅信香,又是从何而来?

一瞬间,一个猜测漫上了盛琉的心头,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子,犹豫了许久才问道:“你……难道是个坤泽?”

此时此刻,徐京墨已有些听不进去盛琉的话了,他感到浑身上下忽冷忽热,不受控制的信香在体内乱窜,试图寻找一个出口。他快步走过去,扇灭了那根线香,而后跌坐在床榻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门扉的方向,冷声道:“在本相杀了你之前……滚。”

盛琉这时终于明白自己闯了何等大祸,她被徐京墨的模样吓到了,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手忙脚乱给徐京墨倒了杯茶递了上去。盛琉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我没想害你,这香理应不会对坤泽有这么大影响的……”

实际上,盛琉所说之言属实,毕竟这香原本是要给皇帝用的,因此并不是那样浓烈的情毒之香,在西戎这也就是一种助兴的东西,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坏处,对身体康健的坤泽的影响也没有那么大。然而徐京墨体质特殊,用汤药强压了数年的雨露期,导致他的信香完全错乱,已不能与一般的坤泽相提并论。

本该好好休养的身体,遇上这种能引起信香大量分泌的合欢香,那么自然便会引起信香的错乱。

盛琉看着他的模样于心不忍地道:“徐京墨,要不要我帮你……”

“你离我远些,就是在帮我了。”

徐京墨大概知道自己身体是怎么回事,然而闻到自己过浓的信香,他还是下意识想吐,碍于房中还有他人,硬是强压了下来。他和衣躺进被褥之中,打算靠自己熬过这药效,待明日再找大夫私下看看。

他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毕竟盛琉不是一个普通女子,在她的身后是整个西戎,就算是盛琉年少无知犯了错事,也不值得同西戎翻脸。

雨点又凶又急地打在窗子上,噼里啪啦的惹人心烦,而屋内盛琉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床帘内那个模糊的身影嘶声呻吟,于情海中煎熬挣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错棋……

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这一个雨夜漫长得可怕,于徐京墨是,于盛琉亦如是。

隔日一早,雨势方收,天地间仍蔓延着一种久久不散的潮气,直压得人心头发闷。而找了一夜的西戎人终于在徐京墨的房内寻到了鬓发凌乱、黯然失色的公主,塔日哈痛心疾首地看着盛琉,知道这是她最后的选择,尽管心中诸多不满,此时也只能配合盛琉,硬着头皮将戏演了下去。

塔日哈对手下吩咐道:“快将陛下请来,快!”

皇帝听了消息来得及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徐京墨的院落之中。他看着眼前抽泣不止的公主,以及仍旧于床榻昏睡不醒的徐京墨,顿时觉得心头也被压了一层阴云。

空气中还弥散着一丝淡淡的梅香,萧谙不由得被这信香牵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先查看下徐京墨的情况,然而还没等他迈出脚步,就被塔日哈震天的哭声给挽留住了。

“陛下,还请陛下为我们公主做主啊!”塔日哈用披风裹住了盛琉,跪在地上痛哭起来,脸庞上是两道深深的泪痕,“盛琉公主此行便是为了与陛下和亲,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臣,臣还有什么脸面向西戎交代啊!”

萧谙的耐心已经被这群西戎人耗尽了,他忍不住用舌头轻轻顶了两下面颊,这才将情绪强压了下来。

“此事朕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小女昨夜来寻丞相,但中途失了意识,一醒来便在丞相房中,是以……小女失去了清白。我与丞相乃两情相悦,昨夜之事虽是意外,但也称得上是一段情缘。”盛琉跪在地上,向萧谙叩首,“还请陛下为我与丞相赐婚,成就我与丞相的佳缘。”

萧谙怒极反笑,他想,盛琉,果真是个大麻烦。

而他对待麻烦的方法,向来只有一种解决方式——斩草除根。

雨霁初晴,云层中散出点点的晨曦,却是半分也落不到萧谙的身上。萧谙心中沸腾着浓浓杀意,他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尖尖的后牙,而后面色郑重地伸手将盛琉扶了起来。

“朕相信丞相不会是趁人之危的人,何况他现在仍处于昏迷之中,应该是有难言之隐在身。”萧谙慢条斯理地将盛琉披风上的带子系紧,而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赐婚之事不应在此时如此匆忙定下,等朕着手将此事查清,再决定如何处置也不晚。”

“朕答应你们,一定会给徐相、给公主,以及给西戎一个公正的判决。”

萧谙轻轻松手,盛琉却是干咳了起来……只见她一张脸被披风领子勒得面部通红,竟是再不能说出一句多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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