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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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景六年的夏,格外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知了在不停地吱吱乱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凤九娘抱着琵琶从马车上下来时,日头正在头顶火辣辣地烤着,似乎能将人晒得生生蜕下一层皮来,她扶了扶略沉重的步摇,默不作声地跟在迎她的人身后,飞快地瞥了一眼硕大的牌匾,其上以金砂为墨,写着铁画银钩、入木三分的两个字——徐府。

带路的人吩咐了一句“不要乱看”,便再无他言。凤九娘跟着灰袍奴仆,一路穿过几个秀美别致的园林,其中有无数的假山湖石,溪流湖景,潺潺的水声不绝于耳。他们这一路走来几乎都是在长廊里,偶尔走在小径上,也都有树荫可以遮阳,徐府里倒真是一点儿都不热。

走到一扇厚重高大的雕花木门前,奴仆停下了,微微弯着腰在门上叩了两下,有个穿着水红纱裙的姑娘从内走了出来,她个头不高,年纪也很轻,扫了一眼凤九娘,说道:“跟我来。”

进了这扇门,凤九娘就觉得身边的温度瞬间又降了许多,她侧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放在两侧的冰块。

“姑娘是……”

“我是徐相身边的侍女。”容音顿了一下,声音沉了些许,“待会儿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在出去之后都要忘干净了,这才能保你无虞,明白了吗?”

凤九娘默了一默,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位侍女到底身居何职,但看得出此人备受丞相的宠信。她察觉出这番话实则是善意的提点,便福一福身道:“谢谢姑娘,奴明白了。”

经此一遭,她不由自主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心中愈发忐忑,却只能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琵琶,仿佛是抱紧了一根河中的浮木。

穿过一小片竹林,凤九娘终于走到了这座府邸的最中心处,也就是徐府的主人,大衍的丞相,徐京墨的住所。

门扉半掩着,正候佳人。

“有劳你特地走这一趟。”只听那人懒洋洋地哼笑一声,在这三伏天里,他的声音宛如清泉一般沁人心脾,“素闻风雨楼有花魁凤九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有‘小昭君’之称,今日我倒是想瞧瞧,是何等的美色,才配得上这样的名号?”

凤九娘连忙抱着琵琶跪了下来,步摇撞在一起发出脆响来,还未等她说些什么,那人就先一步说道:“起来吧。我问你,《秦淮夜歌》会弹吗?”

闻声抬头,眼前的光景就倏忽明朗了起来——只见身着墨色长袍的男子闭着眼斜倚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在支起的右腿膝盖上轻轻点着。他并未束发,而是在两鬓各取一绺乌发以玉簪挽在脑后,余下的长发就随意披在肩上,颊边散下几缕碎发,隐隐可见其中那张玉白的脸。

“奴,奴会的。”

徐京墨来了兴致,坐直身子望了过来,一双上挑的凤目眯起来,长睫半垂着,掩住里面清波荡漾的光景:“弹来听听。”

凤九娘手心汗湿一片,头次在恩客面前紧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权倾朝野的徐相,他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凶神恶煞,也不似她想象中的威严肃穆,反而艳色逼人,赛过盛放牡丹——虽然听闻这位大人是中庸,但却比许多坤泽都要生得好呢。

这般的姿容,当真是世间再难觅得第二人。

他身后立着一架十二扇的围屏,上面绘着一幅巨大的寒梅傲立图,落笔疏狂潇洒,极具意境,看上去也是出自名家之手。不过她精通音律,书画却是不曾下过功夫,只草草扫了眼,便低下头去调整琴弦。

徐京墨微微侧头吩咐道:“寒之,给我拿壶秋露白。”

“主子,寒侍卫还没回呢。”容音欲言又止地看了徐京墨一眼,几步走到贵妃榻边,俯下身小声说道,“还有,府里头已经没有秋露白了,陛下吩咐了,不许你再喝酒,所以只剩些果酒了……”

徐京墨挑了挑眉,面上的神情淡淡,“什么时候的事情?竟不知会我一声?”

“就是前些日子,梁御医来请脉之后,陛下就叫人把酒都换了。”容音耸了耸肩,将锅推得一干二净,“是陛下不准我们讲的呀。”

“他倒是主意大。”徐京墨冷冷哼笑一声,嗓音沉了几分,“我看改明儿徐府改姓萧算了。”

凤九娘不敢多言,手中继续拨着琵琶,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让自己坐成一根沉默的木头桩子。

萧,是皇姓。

大衍中,只剩一个人姓萧了。

凤九娘一曲弹罢,下意识抬头去找寻容音,发现容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这位年轻的徐相。她胸口冰凉一片,连手脚该怎么摆都不知道了,头脑空白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弹得不错。”徐京墨笑了一声,“这曲的谱还是我重新编的……不过你似乎弹错了一个音,在想什么?”

凤九娘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她抱着琵琶起身,刚要跪下去,就听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门被人大力推开,拉出长长的一声“吱呀——”

“主子,那位爷来了。”容音将果酒往徐京墨面前的案几上重重一放,说话跟倒豆子一样快,“我刚取完酒便见着了,连忙绕旁路赶了回来。”

徐京墨这回脸色也变了,他眉头微蹙,伸手指了指凤九娘,吩咐道:“赶紧把她带出府去!走侧门,别叫那小子撞见了!”

“来不及了,前头看见就进外门了。”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徐京墨见这架势,心知已是避无可避了,便一把拉着凤九娘,将她拉到那扇屏风后,压低声音警告她:“待会儿一点声响都不能出,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晓得了吗?”

凤九娘赶忙点头,步摇都缠在一起成了死扣。

青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哥哥,用过晌食了吗?”

凤九娘看这位大衍最具权势的丞相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终于不再是风轻云淡的意思,而是出现几分无奈之色,心中觉得有些稀奇。只见他揉了揉额角,快步走出去迎上那刚踏进门的青年:“用过了。你怎么来了?”

萧谙眨了眨眼睛,颇为委屈地抱怨道:“怎么听起来哥哥不欢迎我啊?”

徐京墨瞪了萧谙一眼,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冷声道:“这个时辰你应该是在宫中批阅奏折,或者温书习武……总之,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功课我已经都做完了。”萧谙弯着眼睛笑了一笑,瘦削的脸颊上悄悄染上几分薄红,“你这几日都在告假,也不来宫里讲学,我们已经整整三日没有见过面了……你不来见我,我自然是要来见你的。”

萧谙忽然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萧谙身上那股青竹的信香便猛地扑了过来,冲得徐京墨皱起了眉头,呼吸开始沉重起来,身上隐隐有要发热的迹象。他一边在心里暗骂萧谙也太不懂事,作为乾元也不懂得收敛一下自己的信香,一边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半步:“你我之间,须得日日相见吗?”

“我们从前不就是日夜相伴吗?”萧谙急了,一把握住了徐京墨细白的腕子,徐京墨呼吸一滞,只觉得萧谙的手像是一团烈焰,烫得他心头乱跳,“哥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如今总要避着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

徐京墨无法解释,他也不想和萧谙解释这个问题,只能以沉默继续逃避萧谙的问题。

正在此时,有一小厮在门外通传:“老爷,御史大夫谭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徐京墨松了口气,觉得谭侑简直就是老天赐给他的及时雨,“你快走吧,让谭侑看到你偷溜出宫,在我这里像什么样子?”

“我才来了连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你就赶我走?”萧谙更委屈了,赌气一般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我偏不走。”

徐京墨一哽,下意识瞥了一眼屏风,继续催促道:“还不走?待会儿那老家伙来了,你想走都走不成了。”

谭侑此人是个忠臣,是先皇留下的老臣,他这人迂腐固执,尤其爱念叨陈旧的规矩,萧谙想起来也有些头疼,但他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就这样走了也不甘心,忽然福至心灵,道:“那我躲在你屋里,反正你们也应是讲不久的。”

还没等徐京墨开口阻拦,他已经快步走向了围屏后,正面迎上了凤九娘震惊的眼神。

萧谙:……

凤九娘:……

“徐、京、墨!”萧谙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你好大的本事,好一个金屋藏娇啊。”

“等等再说。”徐京墨捂住乱跳的左眼皮,叫苦不迭地想,偶尔寻个解语花,怎么就偏巧被抓了。

下次做这等事的时候,莫非还要找人算算运势不成?

谭侑来,自然不是和徐京墨叙旧的,他来是和徐京墨商讨政事的,得到了徐京墨的答复后便起身告辞了。徐京墨亲自将人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就见到萧谙斜倚在他的贵妃榻上,将他桌子上放着的果酒喝了个精光。

见到徐京墨回来了,萧谙站起身,一双眼烧得通红,不知愤怒和委屈哪个多些:“徐相,朕是不是说过不许你去乐府和青楼?还有,梁御医说你要戒酒,你不是答应过朕不再喝了?”

“我的确不曾踏足乐府和青楼……凤九娘呢?你让她回去了?”徐京墨摸了摸右耳尖,指尖抚过上面那粒血红的小痣,好似雪中掩着的一滴血,“再说了,爱花爱酒爱美人,这不是世人的共性吗?”

萧谙气极反笑,指着屏风道:“是,你是没去乐府,你直接把人都请回府上了!”

徐京墨哑口无言,找不出话来反驳萧谙,转念间又觉得自己身为大衍丞相,被这小他十岁的小皇帝管得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最后要连听听小曲这么点喜好也要被剥夺,属实是没意思极了。他挑了挑眉,一双漂亮的眼里写满了嘲讽和挑衅:“陛下治理朝政,日夜操劳,还有时间插手臣子家中的私事?”

萧谙面无表情,心里却是在冷笑,他心道,恐怕大衍的皇帝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宫中那些递给他的奏疏,要么是晴雨折要么是问安折,说到底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要事都是交由这位权倾朝野的徐相批复的,这国家大事、天下纠纷,有半分与他有关吗?

两人对面而立,屋子里没人再出声,弥漫着一股窒息的沉寂,唯余交错纷乱的呼吸声。

徐京墨眉头蹙起,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门上被轻叩两声,有个低沉的男声从外传来:“主子,属下有要事要禀。”

萧谙在一旁冷笑:“要朕出去,把地方让给二位吗?”

徐京墨没理会他,只朝着门外吩咐:“说。”

“主子,寒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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