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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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1924年12月20日。

大西洋,公海。

一串划破寂静长夜的轮盘式枪扫射声过后,十几具尸体被挨个推进了海里。随着扑通扑通的一串水声,嗅到血腥味而来的鲨鱼围拢过来,凶猛的嘶咬着下沉的尸体,将海面霎时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站在船头的青年漠然俯视着底下惨烈的景象,将枪口对准了跪在面前的男人的头颅,咔咔地拨动转轮。

“你要是知道这是谁的货船,一定会后悔的!”

“我知道。是路易斯·博纳罗蒂的,一直以来都是他送货。那又怎么样?不管是谁的,我都一视同仁,一概要……吞进肚里。”

“砰”一声,子弹穿过头颅,尸体被青年轻轻一推,就坠进了海里。

蹬着皮靴的脚不紧不慢地越过鲜血淋漓的甲板,径直走向堆放在船舱里的战利品。青年回过头,手一扬,几十个人顷刻一拥而上,将货箱纷纷搬了起来,而他拔出一把精巧的匕首,随手扎破了一个酒桶,取过旁边一个酒杯,接了满满一杯血红的葡萄酒,高高举了起来。

他的嘴唇薄如锋芒,淬着杀戮过后的艳丽。

“Cheers!”

三天后。

新泽西州,大西洋城。午夜。

海面上夜雾浓重,一丝风也没有,一场暴风雨似乎就快要到来了。

负责接货的文森等得略微有点焦躁不安了。

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不敢放松一丝警惕——不止因为这些货是值钱的烈酒烟草,更是因为这次前来售货的卖家大有来头。

那据说是一帮从西西里偷渡过来的黑手党,在这附近一带的公海上专干些打劫商船,绑架勒索的勾当,已经有一年多了。因为是在公海,美国的海上巡逻警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如同真正的海盗一样,他们神出鬼没,行踪漂移不定,大多数时候也只在公海活动,因此被称作“幽灵党”。

至于他们的巢穴,也筑在公海域的几个岛屿上,在那里建立起了一个专供前来美国的偷渡客们落脚的据点,故而他们其中的很多人都成了幽灵党的成员,成功入境后则成为了幽灵党散布各地的爪牙,其中不乏许多不容小觑的亡命之徒,赏金杀手、黑帮分子、走私贩子,甚至还有落马的政客,据他所知,其中一位从墨西哥监狱出逃的重犯——墨西哥骷髅党的前任老大迪卡,如今就是幽灵党老大的参谋。

与他们接触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但如今政府没有一点将禁酒令解除的意思,反而盯得愈来愈紧,特别是近来开始拦截他们走私烈酒的运输渠道,而大西洋城这种地方对于私酒与烟草需求量都很大,靠自产总是供不应求,这帮西西里人手上却有大批货,于是他的老板,坐在大西洋城头号交椅上的汤姆逊先生也愿意铤而走险——尽管,真正铤而走险的并不是他的老板,而是站在这个码头上的倒霉蛋,他自己。

文森嗤笑着摇摇头,无奈地点燃了一根德国雪茄提神。

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的海面,不多时,一阵风将夜雾吹散了些,由阿布西肯灯塔投射过来的光线勾勒出了不远处驶来的一艘船的轮廓。

它通体漆黑,船体上下一点灯光也无,就像是传说中的幽灵船般悄无声息的在雾气弥漫的舞台上登场,散发一种暗藏锋芒的肃杀之气。

文森举起手里的手电筒,朝前方晃了一晃,连续按亮了三次。

发出交易的暗号之后,他朝身后十来个抄着家伙的手下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保持戒备。虽然他在跑腿干这种活方面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了,但这一次交易,也不得不格外谨慎小心一些。

船缓缓的,终于停靠在了码头。

缆绳被拴紧后,一架船梯被放了下来。

文森抬起头,看见甲板上黑压压的站了一排人影,辨不出谁是老大,那个与历史上的弗朗西斯·德雷克同名的海盗头子。

他站在那里没敢轻举妄动,压低了声音:“请德雷克先生下来说话。”

船头的探照灯“啪”地一声亮了,文森抬手遮住刺目的光线,听见一声轻笑从船舱里传了出来,接着是皮靴踱过甲板的冷质声响。

“交易时我从不下船。你要是害怕,可以让别的人上来。”

文森有点诧异。那声线听上去十分年轻,薄冰一般冷冽,像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年轻人,与他想象中年逾四十的男人截然不同。

他凝目望去,看见几个穿着黑西服的人从船舱里抬出一个木箱,放到了甲板中央,随后,一个纤长的人影自那灯光外的黑暗里走了进来。

嗒,嗒……

随着一种节奏漫不经心的步伐,阴影从那人身上一寸一寸剥离,显露出他的身影。一件黑色挡风斗篷将他从头遮到了脚,只看得见手里柱着的一根顶部镶了翡翠的蛇头黄金手杖,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文森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走上了船梯。

当他来到了甲板之上,近距离的看清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幽灵党头目的样貌时,不由大吃了一惊,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是一名少年。而且,是一名长得相当美貌的白人青年。

文森不想用“美貌”这个娘娘腔的形容词来描述德雷克,但事实上,这就是对方此刻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

尽管压得很低的帽檐与华贵的毛领遮住了他的大半面孔,却遮不住青年那精致的脸部线条,尖削的下巴,以及天鹅般的脖颈。他的肤色很白皙,那对隐在帽檐暗影下的眼眸是与手杖上的翡翠是近乎一致的冷碧色,透着一种暗藏锋芒的锐利,将他那天然散发出来的贵族公子的气质削弱了不少,从里至外的昭告着他是一个极不好惹的狠角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文森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样盯着别人看是一种冒犯?”文森看见帽檐的阴影下,青年两片淡红的薄唇一动,冷冷地扬了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高大男人动了一下手,那是个摸枪的动作。

“抱歉,德雷克先生。”文森头皮一麻,收回视线,“我能看看货吗?”

青年走到箱子边上,手一扬,一个东西就被抛了过来。文森伸手接住那沉甸甸的酒瓶,橙黄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晃动着,一看就是极好的品质,他熟练地用手指虎撬开了瓶盖,闻了一下,果然没错。

“白兰地,威士忌,葡萄酒,琴酒,朗姆酒,伏特加……”

少年绕着箱子走了一圈,用手杖逐个在不同包装的酒瓶上点过。

“各国的酒,应有尽有。请你转告汤姆逊先生,这一箱酒就当作我送他的见面礼,而其余几箱,我打算用来购买贵公司的股份,以此表达我愿长期和他做生意,结为盟友的诚意。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汤姆逊先生进行一次面谈。我愿意到岸上来,但前提是必须保密。”

文森瞠目结舌。他是识货的人,看得出来,这些酒都是上好的货,虽然无法卖给一般人,但只要运到夜总会那种地方去,就必然很受富人们的欢迎,而他们出的价钱自然也是非常可观的。

他粗略估计了一下,光一箱酒大约的价值至少超过了十万美元。

这种诚意,着实让人很难拒绝。

文森清楚,德雷克不仅仅是在寻求盟友,更是在寻求一个足够安全的驻地,而政府势力鞭长莫及的大西洋城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能够判断,如果以后有德雷克负责海上运输,汤姆逊先生等于如虎添翼,不需要再受限于原本向他们提供货物的路易斯——那个坐轮椅的废人总是命人把掺水的酒运到他们这儿来,而且时常依天气变化坐地起价,并且动不动就销声匿迹,简直像个西部牛仔,汤姆逊先生已对他这个盟友颇有微词,于是有意向与如今的芝加哥黑手党教皇洛伦佐·兰·美第奇合作,但显然德雷克来得更早,更及时。

“我会去立刻回去禀报汤姆逊先生,感谢您的厚礼。”文森走上前去,朝德雷克鞠了一躬,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举动,他是一个黑人,即使汤姆逊先生对他十分重用也不能改变黑人在当代美国的种族地位。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看见对方斗篷下动了动,竟然伸出了一只手,并且摘下那天鹅绒的手套,礼貌地将他的手握住了。

“也感谢您的到来,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您太客气了,德雷克先生。”文森不禁怔了怔,一瞬间甚至有点怀疑关于幽灵党非常凶残的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从德雷克的眼里,他能看出这个人一点也不在意什么种族歧视,是个真正能成大事的人物。

“明晚这个时候,我会再次到来,希望届时能看见汤姆逊先生本人。”

抽回手后,文森的脉搏有点发麻,忍不住偷瞄了两眼德雷克的手。他的手形异常漂亮,戴着一枚样式特殊的戒指,压根不像握枪杀人的那种,可就在刚才与对方握手时,他却能感觉到他手掌上一层的枪茧。

这鲜明的反差实在是给人非常矛盾的感受,以至于文森在离开码头之后,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如他所料,汤姆逊先生在收到那箱酒后十分愉悦,立即将与德雷克的合作的事纳入了计划之内,当晚就挂断了路易斯打来的电话,将给芝加哥黑手党教皇回电报的事情也暂时搁置在了一边。

得了丰厚的奖赏,文森心情愉快的哼着爵士小调,走到街上,贴着墙角撒尿时,他在墙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张通缉令。

那是一年前就已被张贴在这儿的,悬赏数额高达五百万元美金。

他还记得与这张通缉令相关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全国皆知,报纸上说是芝加哥黑手党教皇的后院起火,被自己的继子盗走了一百万,那小少爷卷了钱远走高飞,自此以后不见踪影,纵然洛伦佐出了这么高的价码,表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没能找到人的下落。

他盯着那通缉令上的画像,终于知道,德雷克为什么眼熟了。

他居然是个在逃的通缉犯。

……

“你说什么,弗兰?别激动,说慢一点。”

“大人,我们运往大西洋城的货被打劫了,船上的人一个活口也没留,真不敢相信有人这么胆大包天,敢对您的船下手!”

“哦,是什么人?”

洛伦佐眯起眼,手里的钢笔一顿,在纸上洇出一点儿墨迹。

“一帮子海盗,就是近一年来在那一带很猖獗的幽灵党。我听到些风声,说那帮幽灵党的头子德雷克昨天出现在大西洋城的圣迭戈码头,把从我们手上劫来的货卖给了汤姆逊,真是嚣张到了一种极点!”

“知道了,我会亲自去大西洋城一趟。”洛伦佐眉头一挑。

如果不是不知道那艘船是他的,而非路易斯的,这么干就等于是在下战书。他本想通过这个方法把一年以来一直在躲避他的追杀的路易斯引出来,没想到,遇到了一个不长眼的拦路虎。

“那么,我随您一起去,爸爸。”弗兰殷切地自告奋勇,继而他压低声音,“……一直在外面跑腿,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您了。”

洛伦佐“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挂了电话。

“德雷克”。

钢笔在纸上点了一下,写下了这个名字,洛伦佐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有关幽灵党的印象,只想起几个月前的一篇新闻报道,幽灵党绑架了一位富商的儿子,勒索了三百万的赎金,之后人间蒸发,因为并非是在他的地盘,所以他并没有十分在意。但现在,情况可不太一样。

他有点心神不宁,一种特别的感觉从心间腐烂的裂缝里滋生出来。

批阅完最后几张账目表,男人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时近傍晚,空荡荡的屋子里很安静,酒液淙淙淌进杯中的声响与时钟的针摆声交织着,洛伦佐抬起眼皮,就能看见昏暗的霞光透过百叶窗细密的缝隙,洒在桌子对面那张色彩浓郁的油画上,使画上的人栩栩如生。

他站了起来。像每天都会做的那样,走到画的前方,用一根天鹅羽毛扎成的掸子配合时钟的节拍拂去上面的灰尘。嗒,嗒,嗒,嗒……

那对碧绿的眼眸好像眨了一下,少年扭着头的背影更侧过来了一些,羞涩地弯起了唇角:“爸爸……”

洛伦佐的心一颤,闭上眼睛,停止了这种饮鸩止渴似的自我催眠。

再睁开眼时,男孩的画像凝固在昏暗的光线里,没有一点变化。

倘若有人看见接下来的这一幕,定会觉得旖旎而诡异。阴暗的房间内,俊美的男人低下头,殷红的嘴唇落在画像的肩头,他的手指滑下去,落在那翩然欲飞的飞蛾上,轻柔地掠过,仿佛是在爱抚真人。

而后他的膝盖便抵住了墙壁,一只手留在画上,另一只手则探到身下。随着一下一下自淫的动作,喉结上下滑动,溢出压抑的粗喘。

“你到底去了哪里,约书亚?”

在释放出来的时候,男人嘶哑地吐息着,自言自语的质问。

然而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不可能得到。

他将画像翻到背面,一个暗室的门便在面前洞开,内里深幽寒冷,弥漫着干冰散发出的白雾,并且充斥一股浓郁的迷迭香的气味,用于掩盖那股令人不舒服的、属于死者的气息。在暗室中央的一个棺椁里,存放着那具与他的男孩极为相似的尸体。尽管,尸体上存在诸多疑点,但由于那个存着约书亚乳牙的箱子在运输过程中的丢失,三年漫长的时间里一无所获的搜寻,使他开始日益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他怀疑自己仅仅是在自欺欺人,那些不匹配的疑点都是虚假的心理暗示,约书亚是真的死了,他的尸体就在这里,而他只是不愿相信。

否则,怎么会一丁点……一丁点有关约书亚的消息都找不到呢?

洛伦佐放下唱片机上的刻针,在靡丽的歌剧乐中戴上橡胶手套,走到棺椁边上,开始又一次的验尸。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尽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否定的,但这是他聊以慰藉的一种方式。

他天生便是个有别于正常人的偏执狂,固执的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多过情感,只要这样做,他便能以这绝对理性的结果来劝说自己。

劝说自己相信,约书亚还没死,他还会出现,会栽回他的手掌心里。

到那时,他会怎么做呢?

洛伦佐自己也不知道。时间越久,埋藏在他心里的情感就变得愈难以辨别。最初的心痛与悔恨过后,变成了疯狂的思念,最终发酵成了一种可怕的执念——他一定要找到那小子,让他付出欺骗他的代价,让他体会一下他这三年间的痛苦。他会狠狠的侵犯他,整日整夜,直到他彻底失去逃跑与反抗的意志,哭着向他求饶,认错,忏悔。

……

约书亚无端端地感到一阵背脊发凉。

他摸了摸黄金手杖上的蛇头,目光逗留在他的继父与昔日恋人送给他的那枚戒指上,又立即挪开了,抽了一沓扑克牌甩在桌面上。

“五十K。我赢了,迪卡。”

“真倒霉。”脸上有一道刀疤的长发男人撇了撇嘴,吐掉了嘴里的水烟,阿尔瑟满怀同情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将自己的牌也放了出去。

“跟我们的老大打牌,没有一次是能赢过的,你就习惯点吧。”

迪卡轻哼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唉,当年还是老大时,我也是赌博的一把好手。可惜……”他拿起自己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咧了咧嘴,“运气不太好。遇到你们才算时来运转……”

“啊,不玩了,他们已经来了。”

约书亚抖掉袖口里的牌,站了起来。不远处,一群人正走上码头。他从容地披上斗篷,出了舱门,在手下的簇拥下,缓步走下了船梯。

汤姆逊望着那个从船上走下来的人影,略微有点诧异地看了一眼文森。文森点了点头:“是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德雷克。”

黄金手杖轻点地面,少年徐徐走近,冲他不温不火地笑了一下,伸出了一只手:“您好,久闻大名,汤姆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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