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番外《蝶恋花》

上一章:第五十五章:缧世孤臣一梦黄粱,暮路君王千秋遗恨 下一章:後记

天才一秒记住本网址,www.dmxs520.com ,为防止/百/度/转/码/无法阅读,请直接在浏览器中输入本网址访问本站,记住了吗?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尤记得一双凝脂柔荑伸过来,在我周身上下拍了一遍。

「转一圈。」我听见那个略为沙哑的、不似寻常伶人的声音轻道。

我还在懵懂,便被四姑婶强拧着转过半圈,赔笑道:「魏老板,我家这娃子可是个吃开口饭的料,您看看这模样,这身段,莫说这十里八乡的,就是西安省城,也找不出个这样顶尖儿的。」

分明是夸赞的话,身後的母亲却「哇」地一声哭了,偏又不敢放声,抽搐蜷缩在那儿,可怜见的。

那只手又伸了过来,这一次却是捏着我的下巴,指甲掐进我的脸颊,疼得我龇牙咧嘴:「模样儿倒是还行,就是骨头太硬年纪也大,怕是不好琢磨——可是想好了入这行?签的可是死契。」後半话却是对我母亲说的,冷冷冰冰,淡淡漠漠。

我那兼职人牙子的四姑婶飞快地应了:「想好了想好了。」拿了文书给母亲,「大妹子,横竖是要画押的,你也想给孩子大哥讨门媳妇吧?」

母亲忽然推开她,扑到我身前,搂着我大作悲声。我木然地任她哭闹,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母亲今天早上破天荒地煮了个鸡蛋,为我穿了一身只有六个补丁的新衣,是因为以後她再也见不到我了,我要为我那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大哥换回一个媳妇。

也好吧……我从小瘦弱做不得多少农活,手脚也笨比不得姐姐们还能缝补浆洗,除了吃喝撒拉对家里毫无助益,卖了我,是唯一的选择罢。

堂上一直坐着的人起来了,他很好看,连走路都带着种别人没有的风姿,他走到母亲面前,递过一个银锞子,却是语带讥诮:「既然都将人当畜生一样地卖了,还哭什麽。」

我呆了一下,才反应到他说的畜生是我,母亲气怔了,却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最终还是在四姑婶的劝说下被拉走了,手里自然是紧紧地抓着我的卖身钱。

然後男人漠然地看着我:「你叫什麽?」「狗剩子。」我还记恨他叫我畜生,没想告诉他真话,反正我知道打入了这门,叫什麽便也不重要了。他居然也点了点头,「好,狗剩子,从今後银货两讫,你与你家便断了干系,你入我门来,我之於你,便如师,如父,如主,一生不改,可听好了?」

我忽然有点气闷,那时候太小,还不明白那种感觉便叫做心酸——我从此後,便是无父无母、天厌地弃的「狗剩子」了。

我後来知道,买我的人叫做魏长生,乃是这西安城中头一号的名角儿,他的秦腔,在八百里秦川都如雷贯耳。我不知道该不该诧异他能买下我,因为我的的确确,不是个学戏的料子。

打入门来,师父便辞了小厮,我寅时便得起床,伺候他净面抹脸穿戴齐整後便得开始练功、习字,酉时造饭,伺候师父吃完了,洗碗擦地洗衣铺床叠被才能吃饭,吃完吊嗓一个时辰,亥时方能入睡,天天如是。

其实在我第一日开口後,师父便皱着眉让我以後先不必唱了,於是练身段;在我捏着兰花指走了一圈後,师父便望了望天让我以後也不必走了;再然後甩下一副木跷,道:「练。」

我瞪着那个不到三寸已磨得光滑的硬跷,忽然打了个寒颤。他居高临下:「穿进去。」我战战兢兢地套了下,刚进了脚趾便卡住了,他捏着我的脚踝用力向下扳,几乎垂直着硬塞了进去,骨折一般地疼。

「起来,走。」

我怕我惹他不高兴,他会向母亲要回那点银子,我唯一的好处也不过在「能忍」二字而已。於是强忍着眼泪刚走了一步,便如踩在刀尖子上一般,那一点微末点地的脚趾根本承受不了身体的重压,我轰然倒下。

他的声音便远在天边一般:「起来,走。」

我咬牙,挣紮着爬起来,再摔。

「起来,走。」

「起来。走!」

「起来!走!」

我摔得鼻青脸肿,脚面已经火烧火燎地疼,实在撑不住了。他蹲下身子,看着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我:「起来……」

我摇头,我宁可断了这双腿。

他忽然一掌刮到我脸上,随即左右开工连打了三十几下——他平日在台上素来婀娜娇弱,谁承想有这般大的气力。

「不会唱,没身资,那是天不赏你这口饭,但是这跷功却是你能练得了的,只要你用心!天亡你不怕,己亡你才是这世上最窝囊的事!没走十圈,不准吃饭!」

我紫胀着脸皮,「呸」地吐出一颗带血牙齿,第一次开始恨一个人。

我知道这跷功是他的独创,为的是在台上踩出步步生莲的美感。我不懂欣赏不想欣赏,但为了赌一口气,强撑着每天穿跷走路,饿得头晕眼花一摇三晃,磨得脚背燎起水泡、脚趾新起硬茧,才总算摇摇晃晃地走下一圈。每天上床睡觉的时候,看着自己那团已不能叫脚的血肉,心里便有那麽一点点开始想念不知何处的母亲。

忽然帘子打开,师父走进来,我忙把自己的脚掖进被子里,不想再被他嘲笑。他却看见了,道:「伸出来。」

我低着头,直到顶上传来压抑的闷声:「伸出来。」伺候他久了,我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奏,只好不甘不愿地伸出脚来。

「很好,快烂光了。你很快便可以不用练功,做一辈子的小厮,正好如你的意!」

我看了他一眼,不做辩驳,只是滑下炕拿血淋淋的一双脚又往木跷里塞,他喝了声:「作死麽你!」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丢出个药包,「泡着,看了怪腌臜的。」

我愣了下,他干脆到门口端了木盆进来,药粉泡开了,抓着我的脚就往里浸,我哆嗦了一下,死死地咬住下唇,还是忍不住惨叫半声,全身筛子似地抖。

他看了我一眼,将脚提起来,拿布轻轻按去血沫,再一次浸了进去,如此反复数次,我已经精疲力竭痛得快昏厥过去了,他一边上药一边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都这麽过来的……」我恍恍惚惚地听见,才惊觉已经不自禁地泪流满面,觉得有些丢脸,便咬着牙偏过头去,不想看他。

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出去後很快又折了回来,在我枕边摆了个新的木跷:「明儿起,你穿这双文跷吧。」我扭头去看,是个新造的硬跷,比我这些天穿的都大了一圈——跷分文武,文跷较武的大些。「你一来便让穿我那武跷,原是我太心急了……你毕竟不同当日的……」许久,才闻得一声轻叹,沙哑却着实好听的声音,飘飘然然,怪道人说听魏长生唱戏犹如吃了人参果,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没一处不畅快。

我第一次知道那日给我的正是他平日穿着的武跷,师父与我一般,原都是川人,多年辗转流离,十三岁被父母卖进秦班,半路出家学艺尤难,硬是起早摸黑,唱做念打地出了师,没红多久却又倒了仓,落魄无形,被班主卖进秦楼楚馆当资,一年後却另辟蹊径,独创「鬼嗓」,死死活活,终究还是回了梨园行,个中辛苦堪为血泪交融。我好像忽然有些明了,为什麽那麽多有资质的孩子里面,他单单挑中了我。

於是也一般地咬了牙,和着血,起早贪黑日以继夜地练跷功,练身段,练腔嗓。

三年之後我出师,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陈银官。

之後师父对我说:「银官儿,咱们进京。」

我没有异议,这麽些年身如浮萍,早已习惯了随他所愿。这西安城虽大,却容不下我那野心勃勃一心问鼎梨园的师父。

於是毫无悬念地一鸣惊人,名动京师。魏长生艺帜高举,艳名四播,达官显贵千金缠头而不得一见,直到——直到遇见了他。

师父那晚上少有地兴奋,我打了水进来,伺候他卸妆,他说:「银官儿,那可是和中堂,咱大清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

这是第十回说了吧?我拿手巾细细将他的脸擦净了,方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师父,他便是天下第一号的圣人,又与我们梨园行有什麽相干?我瞧着他和李调元那些官儿待你,也并没什麽不同,不外乎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笑着拧我的脸:「你在人前总是装得乖顺可怜,谁知道人後如此的贫嘴,我这个师父白当这麽些年了。」

我已经十二了,於是格外不喜欢他依旧拿我当孩子逗弄,低头躲了,嘟噜了一句:「……就除了那和中堂生得好看些罢了……」

师父像是并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地细细一想,又笑了:「这和中堂,当真不一样的……」

我撇嘴,您老人家勾搭上他,还不是想在京城里找棵大树好乘凉,有什麽不一样啊,笑面冷心从不相信感情的魏老板?

後来才知,那真真是不一样的。

师父为了和中堂,在京城一羁十年,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个囫囵。图什麽呀?人家心里装的是福公爷、嘉亲王,哪怕是乾隆皇、福四爷呢,你一个小小的戏子,求名求利,你淌那浑水里去做什麽呀我的师父!

我没劝,正因为在旁看得真真切切才更开不了口去劝。那是师父自个儿走进的死胡同,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痴心难改。

袁枚时常都来,他对师父倒是真心的好,但我就是不喜欢他,端茶给他的时候,间或做出在他杯里吐一口口水的无赖行止,再谦卑乖巧地奉给他,袁枚便会笑着端详我片刻,道:「还是婉卿会调理人,银官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也就是你压着,否则,早在京城扬名立万了!」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有师父压着,我或许早不继续唱了。我自个儿知道,我用技巧腔嗓唱戏,师父,是用一生精魄唱戏,我和他,天壤之别。

师父笑得勉强,他近来心绪不好,我是知道的。因为这些年来和珅独宠,秦腔在京城风头无两,昆弋京腔被打压得无人问津,不知怎地惹到了那些御史老爷们,十御史联名上书,以「香艳淫靡、不利官箴」之名奏禁秦腔,袁枚此来,多半也是为这。

於是三人皆默然,我瞧着气氛僵持,便笑道:「袁大人上次应承银官要赏幅字的,可是忘了?」袁枚微微一笑:「自不敢忘。也好,今日写上一幅,送你师徒二人。」於是铺张研墨,袁子才一挥而就,酣畅淋漓,一手秀致挺拔的馆阁体。

我凑上去看了,只道: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竟是苏子瞻的一曲《蝶恋花》。

袁枚掷笔道:「老夫方才所言之事,婉卿再加考虑为是——先告辞了。」

我送袁枚出去,回来便急急追问:「袁枚说什麽了?」

师父没睬我,只是坐在桌前痴痴地看着那阙词。许久,眉睫忽闪间隐有微光,我待要细细再看,他便霍然起身,推窗望月,背对着我,一字一字地道:「……银官儿,咱们去扬州罢。」

我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几乎不敢置信。

离京的那天,和中堂也来送了,我原有些担心场面会凄凄惨惨戚戚闹得难看,但魏长生是天生的戏子,他的谢幕完美利落,掩住了多少苦不堪言肝肠寸断。我坐在车厢里,看着轻裘貂领的师父捧着个手炉依旧是冷得不时轻颤,便故作不知地道:「师父,我替您炉里添块炭吧?」

师父摇了摇头,终於缓缓地阖上了眼,漫声轻吟:「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我撇了撇嘴,不想再听这酸文假醋的明月沟渠之叹,掀开帘子爬上辕头,顺手给马屁股加了一鞭,那马便「嘶」地一声愈加飞驰了——

扬州,或许是全新的开始罢。

「啪」地一声,我的腿肚上挨了一记,师父挑了挑眉:「走什麽神?越活越回去了你,张口饭吃了十余年,怎的连最基本的跷功都还给我了?是不是又想像小时候那样,跪着不让吃饭,才能学好?需知这走跷,顶关键的是要那三寸金莲——」我赶忙接了一句:「小、瘦、尖、弯嘛~忘不了,不敢忘。」师父想板住脸,却终究掌不住,便笑了,旋即轻叱一声:「莫闹,赶紧排戏是真,砸了咱的招牌,扬州城里谁养活你我?」

我便捏了一指兰花,化作那贴旦春香:「小姐~早茶时了,请行!」

杜丽娘嫋嫋婷婷,顾顾盼盼,水袖飞扬间隐着几丝娇憨:「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虚扶一把:「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杜丽娘似嗔非嗔似喜非喜:「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牡丹亭》的台词我是惯熟的,字字珠玑唱来,却终究是个看客,然而师父却生生硬将自己化作了痴心痴情的杜丽娘,不知怎地我心里一动,忽然转了男音,唱到:「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师父愣了下,我折了柳枝拂过他如花美眷,微微一笑:「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师父似乎已回过几分神来,因那台词实在太熟,便不由自主地接道:「公子素昧平生,何因到此?」我牵了他的衣袖,强抱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柳梦梅的面上忽然被不轻不重地一刮,杜丽娘柳眉倒竖,却是真个怒了:「你这年纪最是要紧,怕的便是变声倒嗓——一旦倒仓,十年旦角儿就全白费了。你倒好,随随便便就敢转成男音来唱!」我愁眉苦脸,苦兮兮地悄声道:「转唱小生不是也挺好的?」

看师父又要发怒,赶忙讨饶:「再不敢了,小姐,莫打春香,春香若走,你去哪寻这麽一个知冷知热真心疼你的丫鬟来?」我半真半假的话让师父怔在那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终只得罢了,恨声道:「瓜娃子,都是我惯的你,越发的无法无天!」

师父是川人,但说话唱词绝少带有乡音,唯有无可奈何之下对极亲极近之人才会冒出这麽一句俗话俚语。於是戏也练不下去了,一场笑闹。

若问我最爱的地方,那无疑便是扬州了。我以为离京城远远儿的,我的师父也会逐渐恢复成了我所熟悉的那个人,就这麽相依为命过一辈子,也好。

师父与我盛名日久,在扬州城里,「到处笙箫,尽唱魏三之句」——本是不愁生计的,然则师父在京里奢侈惯了,与文人仕宦应酬时常买些古玩珍赏并时不时地周济旁人,内里又是个清高性子不肯受人别有用心的恩惠,若非我当家筹谋,那日子只怕敷衍不下了。

时值暮春,师父时疾发作,咳嗽哑嗓,镇日里恹恹地歪在塌上将息,一些堂会便都是我替他唱去,那日回家,见了门口车驾,便知那些个孝廉老爷又来「打茶围」了。於是整了副笑脸,掀帘子进去:「载园大人好些时候不见人了。」

这全然是客套话,李载园原是京里相识的旧人,十足是个票友,当年好容易补了个外放知县,因前恣意荡游,负债不少,难以拔足,师父便大张筵宴,广招宾客,演剧募得千金送他启程,现而今扬州重遇,几乎是日日登门造访。

李载园便来拉我的手:「好银官儿,容色越发好了。」我虚应着抽出手,益发疑心他是来打抽风的,果见他开了一个锦盒,对师父道:「婉卿看看,这是朋友处新得的哥窑青瓷,再难得不过的,你若中意,便留下吧。」

因要见客,师父也换了簇新的长袍马褂,但面上依旧几分病容倦然,抬眼看去,那月白出戟尊光华蕴然地立在那儿,金丝银线,紫口铁足,师父一笑:「载园兄欺我鄙薄了。此物虽然宝光内蕴,润泽如酥,但看着甚新,不类宋物,又无『聚沫攒珠』之象,当是新造无疑。」李载园一摆手:「我几时说过这是宋哥窑的?这是康熙年间官窑仿烧的,难得的是几类宋物,真真是个宝器。更难得的是这是当年乾隆爷下扬州的时候,和中堂送给在下那朋友的——」说罢翻转瓶身,但见尊底款识「乾隆四十五年钮古禄和珅藏」。

我心里一个咯噔,如果可以我希望这辈子都再不要有人在师父面前提起此人。那李孝廉还在说:「和中堂的眼光那还有假,虽是新造的,但大内只怕也找不住第二个来——」我那师父已起身掏了张银票出来:「载园兄看看,这些可够?」

那都够在街口买进小院了!我郁闷,生气,烦躁,但他是魏长生,我又能怎的?

之後师父倒是神色如常,可我半夜起来,披衣到东厢隔窗看进去,师父在一灯如豆之下,反复摩挲着那个花尊,翻来覆去的看,间或咳得呕心呕肺般,面红气喘之余,那目光还胶着在那鲜红的朱砂款印上流连不去,忽而淌下泪来——

乾隆四十五年,我们进京,他们相遇。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章地见他哭,不知怎的心里也难受得紧,在微凉的夜风里,我隔着墙,陪他站了一宿。

第二天我倒没事儿,师父咳症重了,请来的大夫说怕是伤了肺经要转痨症,须得好好调理沾不得啼哭愁思。我捧着药进去,在床边一口一口喂他喝了,师父扭过头去又是死命咳了一阵,下肚的药汁倒是多半呕了出来。我替他敲背顺气,师父靠在我怀里风箱似地喘,语气中也平添几分苍凉:「银官儿,师父老了……」

我不吭气,手上渐渐加了气力,半晌才道:「不过偶感时疾,哪里就到老不老上头去了?」我顺手将空了的药碗放上桌子,却一个不小心扫落了桌上的月白出戟尊,官瓷再佳也经不起这一摔,登时在地上碎做千片。

床上的人腾地翻身而起,惊怔呆滞地看着。我起身,做大惊失色状:「都是徒儿手笨,怎的就失手摔碎了!银官任凭师父责骂!」

师父许久之後才看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一如风雨欲来前最後的狂暴压抑。「你不笨……银官儿,你真的不笨……」他摇头,一下又一下,忽然甩手一指,「跪下,没让你起身你就不准起!」我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一地的碎瓷割破衣袍刺进膝盖小腿,热热的疼汨汨的血,但那瓷尊就是个魔物,毁了它我一点儿也不後悔。

眼见师父要下床,我忙俯身把手往地上一张,让他恰恰踩在我的手背上,低声道:「师父仔细割了脚。」

「好,你好……好一个孝子贤孙——」师父忽然佝偻着身子踉跄地摔倒在床,撕心裂肺地一阵狂咳,我蓦然一惊,也顾不上什麽师门规矩了,随手擦了擦满手的血痕,赶紧起身扑过去:「师父?」他捂着嘴,剧烈的咳喘,却不愿意看我,我强行将他扳正了,拉开他的手,随即愣了一下。我以为是我手上的血没擦乾净沾到了师父的唇颊,下意识地擦了擦手,师父低头,又呕出一口鲜血,触目惊心地自他的唇角蜿蜒滴落。

我惊呆了,只顾着死命地去擦,却再也抹不去那一笔一笔浓厚的墨红。

那是师父第二次倒仓,这回却是彻彻底底地,再不能唱了。

那场病後,师父像平添了十岁,再没有以往强撑着的意气风发,一天一天地衰败下去。大夫来瞧,也不过是说一句养着罢,别无他法。

对他来说,倒仓无异要了他的命,每天只是这麽痴痴地坐着,望天际归鸿水中虫鱼,也不再愿意与我多说一句。

後来添了心口疼的毛病,整夜里疼得无法入睡,无论请了多高明的大夫都查不出究竟什麽症状,人参鹿茸等补气的药材吃了不少,却如进了无底洞一般,师父越来越沉默虚弱,一脸的灰败颓唐。後来春和堂的老大夫给了句话:「这症候,药是治不好的,不如试试福寿膏吧。」

师父为了嗓子连水烟都不抽的,现而今要靠上那个玩意儿——虽万分不愿,但看着师父形容枯槁,食寐不能,我还有其他的路能走吗?

於是那银钱流水一般地使,我拼了命地接戏唱,不挑戏本不择流派,出得够价都能请我去唱堂会,哪怕你红白喜事丧葬嫁娶。我不在乎保养嗓子以期将来,我只要现在能保我的师父一时是一时。

下车的时候,新雇来伺候师父的小厮便迎过来,道师父又犯病了。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东厢,但见一室狼藉,戏本子被撕得尽碎,头面绫罗亦是散了一地。

我心里一颤,立即吩咐小厮拿烟枪来——师父近来病情稳定,怎的忽然又有反复。上前弯腰将他打横抱起,不觉有些心酸,曾几何时我需要时时仰望的人如今瘦到只剩一把骨头了。

师父看来倦极,不做反抗,我把他抱上床,才见他手里抓着卷《扬州画舫录》——那是初下扬州时在盐商江鹤亭的堂会上初试啼声,一举倾倒众人,更得赠这卷千金难求的稀世珍本。

我见他算是缓过这一阵来,才松口气,摆开灯具亲自烧了个上好的烟泡,自己吸了一口,再凑过去,匀匀地喷在他面上。他眉头松泛开来,解脱似地呻吟了半声。雾气氤氲间他的容颜如远在苍茫虚空之处,看不真切却记得刻骨。我摩挲着他的脸,近得几乎呼吸相闻,他享受又渴求似地贴上我的脸,双眼迷蒙恍惚,宛如镜花水月。我看得心中微微一动,又徐徐给了他半口,便不肯再多了——怕他瘾头太大,我从不让他直接抽,都是在他疼痛难耐的时候烧了烟土自己先吸了,再过给他——我不在乎自己上不上瘾,横竖我和他,烂也是烂在一块的。

好半晌过後,师父回了神,那面容便又如结了霜一般。我也习惯了,收拾烟具就准备出去让他好好歇息。他忽然起身,将手里一直紧抓不放的《扬州画舫录》在未烬的烟灯上炬了,一把火腾地窜起,师父扬手,那书纸如一叶叶枯死的黑蝶,翩翩落地。

「师父!」我惊了,那是他的荣光记忆峥嵘岁月!师父抬头望向我,缓缓地说:「银官儿,你也瘦多了……」我多久没听见他与我这般说话,忙抑下鼻酸,强笑:「师父说哪里的话。是徒儿孟浪,总惹师父生气……」

他摇头,疲惫至极,我忙把他扶进自己怀里,便听他徐声道:「争强好胜了一辈子,还看不开这个事实——我已经不能再唱了,就是没那件事,我也知道,我唱不了几年了——心是残的人是废的,如何唱戏?……银官儿,咱们……回四川好不好?」

——回那片生我生你,却从未养过你我的巴山蜀水。

我点点头,听他缓言续道:「……你若不爱唱戏,咱们就闭门谢客,种亩薄田……哦,还得给你讨门媳妇儿——」

没有止住他的话头,虽然明知道这辈子都无心无力去娶妻生子後继香灯,我只是抱紧了他:「好,师父说什麽,银官儿都照做。」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都在打理房屋地契买卖,与故旧亲朋告辞话别,本是定了初一吉时启程,怕师父路上闪失,我特特请春和堂的那个大夫开些路上吃的汤药,迟了半日。待下午我回来见到那曾经无比熟悉的公府车驾,险些将那汤药尽洒一地。

「谁来了?」我不敢相信地问小厮。

他不无惊羡地道:「和中堂府里八百里加急来送帖子,说是请魏老板北上,为太上皇再唱一折堂会呢!」

我大步流星地推开他进去,我的师父转过身来,面上现出了久违的红润。他说:「他还记得我,他请我去圆明园唱堂会!」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双肩:「你唱不了,师父。你的嗓子已经再也唱不了戏了。」

他固执地摇摇头:「我近来保养得好多了,再努力练练,还是能唱的。」

「师父!和珅他千山万水怎会只请你北上去唱一出戏?!你若非要赴约,我替你登台!你能唱的,我陈银官都能唱!」

师父静静地望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不明的悲哀:「你既知道,便更该明白,这戏,只有我能唱,天下,再无可代之人。」

我噎住。

於是一锤定音,无可转圜。

进京的路上,我看着师父呕心沥血地编本排戏,字字血泪地重新开嗓,每唱一折便汗湿重衣,我每每见到他的神情,就有一种预感——这样竭尽全力地绽放诀美,怕是过刚易折再难复见了……

於是魏长生在「天地一家春」粉墨登场,再次亮相,唱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折《长恨歌》。唱得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唱得上皇乾隆恻然伤怒,唱得他唯一的徒弟在裂帛断云之处忽然跪在台下,泪满沾襟,重重地磕下一记响头。

而後他缓缓地直起身子,台上的杨妃却在同时,如断了线的风筝,折了翅的蝴蝶,自九天云外摔落在华彩重章的戏台上。

众人的惊呼慌乱中,我却冷静地拾级走上戏台,将我的师父揽进怀里。师父的唇边,有蜿蜒不绝的血迹——他生生唱断了声带,然而却是带着笑的。

他对我伸出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了,我从他的口型中猜他在说:「银官儿,咱们……」

咱们这次要去哪呢?

不知道了,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死在戏台上,才是魏长生。

闭上眼,任我泪流满面。我知道我此生,再不会唱戏了。

我的师父,你为戏而生,一辈子唱作念打演绎旁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怨嗔,终究为人作嫁衣裳,又有谁……来圆满你的人生?

二十年来,大梦一场。

……你入我门来,我之於你,便如师,如父,如主,一生不改,可听好了?

听好了,记住了,一生不改。

我低头,第一次将唇轻轻覆上他的。

……师父,我带你回家。

嘉庆元年秋,魏长生卒。其徒陈银官素车白马扶柩回蜀,葬其於四川金堂绣水河大石桥畔,守墓一生而罢。

一世为臣小说的作者是楚云暮,本站提供一世为臣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一世为臣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本站www.dmxs520.com
上一章:第五十五章:缧世孤臣一梦黄粱,暮路君王千秋遗恨 下一章:後记

2020 © 所有内容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www.dmxs520.com Powered by 耽美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