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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秋。

车轮在喧闹的街道上滚动,黄包车夫矫健的双腿在眼前来回交替,结实的身躯随着跑动而左右摇摆,脖颈上不多时便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车夫抬手抹了抹颈间的汗水,回头对客人笑了笑,闲话家常起来:“嘿嘿,今儿早上被老婆赶出来的早,连汗巾都忘了带。”

那客人白白净净一副好皮相,衣着考究,瞧上去似是哪家大户里的尊贵少爷,车夫见客人没有搭腔,以为自己身份卑微,对方不屑交谈,登时识相的闭了嘴,默默拉车,脚步也快了许多。

不多时,车夫的肩膀上忽然伸来一只手,手中握着一方洁白的手帕,那年轻客人低声说道:“用我的吧。”

车夫愕然,急忙推却,脚步却是不停的:“不不,先生,使不得使不得,我随便说说的。我一个穷拉车的,怎么敢弄脏您先生的手帕,您一看就是尊贵人,用的这帕子也是好布料,比我这身儿衣裳都值钱。”

客人淡淡然笑了,探过身去把手帕塞进了车夫的上衣口袋:“这世道,还分得起什么贫富贵贱,有本事挣口饭吃已经很了不起了。留着一会儿用吧。”

车夫听闻此言,似是很有感触:“您先生这话真有道理,我在卢京城活了三十几年,父辈就是靠拉黄包车养家糊口,到了我这一辈,依然要靠这辆车子养活老婆孩子,穷是穷,可勉强还能过得去。比起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大起大落,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日子还算平稳些。”

车夫带着客人去了一处旅馆,帮着客人把皮箱提进了旅店房间,为此多得了一些钱。

安定之后,年轻男人出门吃饭,卢京城一年前遭受重创,经济萧条,日本人撤离之后,许多店面商铺才稍见好转。男人找了一家面馆,饱餐了一顿,间或向旁人打听了一些事情。

这卢京城的官员换了一大批,先前那一拨逃的逃死的死,又或走了门路去外地寻找更有利的仕途。男人暗自思忖着自己以往的人际关系,发觉谁都指望不上。

他欲结账离去之时,忽然听闻有旁人唤他:“阮五少爷?”

男人警惕的回过头去,顿时愕然,来者一身跑堂打扮,居然是警局的马队长。

马队长对男人很是客气,把人拉到前台,对着算账的女人说道:“嫂子,这位是我的旧相识,饭钱就免了吧。”

女人狐疑的瞅了瞅男人,对马队长撇了撇嘴:“你会认识有钱的主儿?”

马队长不服气了,拍着胸脯辩解:“我当年好歹是警局的治安分队队长,接触的那都是大人物!这位说出来吓死你,阮家,听说过吧,阮富山…”

女人嗤之以鼻:“吓唬谁呢,阮富山早死了,这事儿谁不知道啊。”

马队长把男人往前一推,急赤白脸的争道:“这是阮富山的小儿子,阮家的五少爷!阮韶矽!”

马队长把人请去了楼上一处僻静的角落里,二人泡了一壶茶水,把对方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马队长一拍大腿叹道:“没变!阮少爷,您还是老样子。”

听者一笑,他与马队长有恩怨,却交集不多,如今坐在一张桌上喝茶聊天,实属罕见,可毕竟也算相识一场,他不好推辞,客气的问道:“马队长,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嘿,这事儿提起来就闹心,当时警局局长都跑了,谁管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啊,日本人在城里大肆杀人,我连夜躲回了乡下,去年冬天,小鬼子终于滚蛋了,我回来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现任的局长是新派来的,人家哪认我啊。我干不了公职,没了活路,打算回老家种地,幸好我大哥有手艺,带着我回来开馆子,你也看见了,楼下管账那女的是我嫂子,我就是个帮忙打杂跑腿的。阮少爷,瞧您这身儿气派的打扮,大约你过得不赖,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不一样,这繁乱世道,你们还能活得有滋有味。”

“马队长,我改回旧姓了,江韶矽。”

江韶矽在天津过了一年,终于在翌年的秋天回来了,他手里有钱,沈家也算厚待他,他倒是没有吃苦。只是他心中牵挂一个人,待到卢京城的噩耗传到耳朵里时,他几乎疯傻了,成日里闹着往外跑,要跑回卢京城去。韩苏没有法子,强行关着他,他一闹就派人给他打镇定剂,这一针一针扎下去,及至最后脑袋有些混糊不清。熬过了两个月,他猛然清醒,嚎哭了一场,哭过也就死心了,开始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沈琴维和韩苏虽说加入了国民党,但有亲日前科,身份颇为敏感,上面三不五时要审查一番,江韶矽的家世更是尴尬,曾有人调侃他们,汉奸居然堂而皇之的聚首一窝。沈家去了天津之后十分低调,同时又为保地位,力争戴罪立功,故而不愿和旧地再有丝毫联系。

江韶矽寄人篱下,更不方便打探消息给沈家难堪,他有钱,却能力有限,事情便耽搁了。后来,他说要走,韩苏打从一开始就不愿留他,心想江韶年已死,那些承诺就算不作数了,留着此人也是累赘,既然要走,便随他去吧。沈琴维倒是个义气的,阮富山生前算是和沈家有交情,既然阮家的公子落难,沈家也该拉一把,于是江韶矽离去之时,沈琴维给了他一大笔钱,以供他余生度日。

这些经历,江韶矽自然不会对马队长说,他只轻描淡写说自己去外地避了一阵,现如今日本人打到了别处去,他回来看一看。

马队长哀叹:“五少爷,想必您哥哥的事儿您也有所耳闻了,唉,节哀顺变吧。”

江韶矽内心一痛,手指暗暗抓紧了衣角,明面上刻意转移了话题:“马队长,我的家宅在一年前都卖光了,目前无处可去,你能否打听一下,哪里的宅邸不错,我过几日想去看看。”

“日本人走的时候炸了不少,那些洋楼大多都毁了,后来有些新来的官员占了一部分,还有些是新盖的,我可以给您打听打听。”

江韶矽沉思片刻,忽然说道:“洋楼小花园什么的就算了,你帮我打听一下五月巷的66号,如果有人住,问一下价钱,一切好商量。我现在在顺福旅店,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登记的名字是宋童书,这是化名,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另外,我以前的身份你就不要对外宣扬了,现在这么乱,我怕节外生枝。”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钱推至马队长的面前。马队长倒也不客气,把钱收好,讨好的笑了:“行,有钱就好办事儿,我一定给您打听清楚。”

高高堆砌起的煤山,一群灰头土脸的工人正在一旁捧着饭碗吃饭,一个中年胖子仰着脖子对着煤山上的一个高个儿男人大喊:“温四!下来吃饭啦!”

这个名叫温四的男人瘦高个儿,头发蓬乱,身上沾了煤渣,从头到脚黑乎乎一片,穿着破烂肮脏的工作服,他听到工友的呼喊,便把铁锹插.进煤堆里,三蹦两跳跑下煤山,连手都不擦,接过工友递来的馒头二话不说塞进了嘴巴里。

闲散时,工友都爱瞎聊天,瞧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登时开起了他的玩笑。

“温四,你好歹也是经理的远房表弟,叫他给你安排一个好职务嘛,偏要来当这挖煤的工人,每天劳累就算了,还饿得跟死鬼似的。”

“他表哥就知道挣钱,哪管自家亲戚死活,我看温四也是有苦难言。”

“温四,我看你那大表哥吃香喝辣,出入有车,穿得人模狗样,你就不嫉妒啰。”

这些工友有意无意就要取笑他一番,先前得知他是西郊煤场总经理温世梵的亲戚,都还对他有所顾忌和巴结,可是后来发现他和一般工人并无二致,总经理对他也没有任何的特殊照顾,便有传言说这个温四就是个穷亲戚,温世梵看不上眼的,迫于亲戚情面,只得收下当个挖煤工使唤。于是,便没有人在意他了。

温世梵近一年都不常在卢京城,他的生意做的大,在外地也有产业,故而不愿在卢京城这样的是非之地多待,特别是一年前他冲动之下做了那件事之后。

吃过了午饭,工人们又开始干活儿,工头忽然走到温四的身旁,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说道:“温经理回来了,说是要见一见你。温四,机灵点儿,他好歹是你表哥。以后还要靠他提拔呢。”

推开办公室的门,温四挠了挠脑袋,并未言语,西装革履的温世梵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从桌后走了出来,温和一笑,做了一个“请”的姿态:“江团长,请坐。”

那温四因着长期没有洗澡,浑身发痒,忍不住又挠了挠身上,而后他倒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温世梵的姿态挺恭敬,亲自给这位温四点了一根烟。温四长吐一口烟气,才悠悠然说道:“温经理,就不必再叫我江团长了吧,江韶年这个人,早在一年前就不存在了。”

温世梵在另一处沙发上坐下,态度依旧恭敬:“江团长早前照顾过我的生意,我这个人,懂得知恩图报。不管怎么样,江团长在在下心中,依旧还是团长。”

“我照顾你的生意那是利用职务之便共同获利,你救过我的命才是真的。”

温世梵摇了摇头,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得温和无害:“说起来真是苦了江团长,日本人查得紧,我只有把你安排在工人堆里才能避人耳目,这一年来,真是委屈你了。”

他们俩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年前。日本人控制了卢京城内的一批富商,包括温世梵,于是胡家军全灭之时,直木青行就把死尸全部运到西郊煤场,要求利用温世梵的煤场烧掉尸体。温世梵自然不敢违抗,接待了前来执行任务的军官,就在尸体被一批一批抬去空地时,温世梵看到一具尸体上突兀的插着一把绑有日本国旗的军刀,太阳旗在风中飘荡,很是扎眼,温世梵不由的多看了几眼,那日本军官骄傲的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身旁的翻译官毫无感情不急不缓的翻译道:“那个人是胡家军的团长,青木大佐亲手杀掉了他,他是胡万七的亲信,江韶年,太嚣张。你们中国人,太嚣张,要由我们天皇陛下来管一管,你们中国人,必须要臣服于我们大日本帝国,大日本帝国的军刀刺进中国人的心脏,我们的太阳旗飘荡在中国的大地上。”

温世梵大惊,暗中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番,发现那躺着的果然是江韶年。虽说胡家军无恶不作祸乱卢京城,和日本人合作,聪明反被聪明误,现下不过是双方狗咬狗,大家怨恨日本人,可也没有人同情胡家军,但是对于温世梵来讲,江韶年曾是他的福音,江韶年是从煤场走出去的,后来做了胡万七的团长,也不曾为难过西郊煤场,相反,十分厚待温世梵,尽管这只是利益关系,温世梵还是觉着,江韶年待他,到底是不错的。有了这一层恩惠,温世梵头脑一热,很是冲动,定要把江韶年的尸体换回来厚葬,免得这位江团长死相难看。于是他盛情款待了日本军官,由煤场工人亲自代劳烧掉尸体,在他们搂着女人吃饭的时候,江韶年的尸体被暗中调了包,哪知这江韶年的命居然如此之大,被人发现还残存呼吸,立刻请来了医生,那军刀刺在江韶年的两根肋骨之间,正巧卡在里面,所幸没有伤及内脏,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温世梵本是一片好心想要把江韶年的尸体入土为安,哪知人还是活的,登时傻眼了。他救完了江韶年,又十分心虚,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外泄出去惹祸上身,后悔之余不得不劳师动众的大批更换工人,瞧着躺在床上养伤的江韶年,此人身份太过敏感,又不敢就此把人扔出去,只得谎称对方是他的远房表弟,安排在工厂内部干活儿,混在工人堆里丝毫不起眼。

这一年来,江韶年就在西郊煤场过活,温世梵能避则避,避不掉就人前装作淡漠,人后毕恭毕敬,加之生意扩大,他尽量不在煤场露面,免生尴尬。

江韶年一边抽烟一边问道:“温经理,我上回拜托你的事儿打听了么。”

“关于沈家倒是打听出了些眉目,沈先生投靠了国民党,韩苏改姓了沈,大概是想避人耳目吧,令弟确实去了天津,早前还听说阮家的少爷住在沈宅,后来再问,不知为何,居然查无此人。不过…不过听说令弟刚去天津的时候…”

“刚去天津的时候怎么了?”

“听说是疯了…听说,听说。”

江韶年手中的烟卷掉落,江韶矽疯了?而后他苦笑,自己的死讯怕是早就传到了天津,韶矽若真爱自己,承受不住也是自然。只是疯了之后呢,弟弟那样的脾气,没疯之前就大闹小闹谁都看不进眼里,疯癫之后还不得把别人烦死,怕是韩苏嫌弃了他,扫地出门甚至秘密杀掉也有可能。

一想到江韶矽疯了之后凭空消失,江韶年就忍不住颤抖,他现在没权没势,虽说日本人撤离了,可他是胡家军的残军,出去暴露之后当地官员一定想方设法的弄死他,先前作孽太多积怨太深,如今终是尝到了报应。

“江团长,日本人都走了一年了,风头也算过去了,要不然我替你另谋一份职位?在这煤场挖煤实在是苦,在下不愿江团长遭这个罪,你放心,对外江团长还是可以用温四这个名头的,算是我温家的一员,日后江团长如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在下定当在所不辞。”

这是要赶人了,江韶年也不拆穿温世梵那点儿心思,可他不愿接受温世梵的安排,毕竟外面的行当人多眼杂,温世梵是上流人物,他跟他沾亲带故的出去混,太过招眼。不如在这煤场内部做个远房表亲罢了。

“温经理,你还记得小毛么,就是那个送煤的司机。我以后就想做他那个职位,给煤场送一送煤,也能偶尔出去透透气。”

五日后,马队长找上门来,江韶矽跟着他一同去了五月巷,五月巷66号,江韶矽在这里度过了最纯真无知的时光。房主换了几换,现在的房主姓张,是个杂货店的老板,他从别人手上买下了这座不值钱的院子,本是想给年事已高的老母居住,哪知母亲后来病逝,住处也就闲置了。院子太过简陋破旧,加之战乱,无人肯花钱买房,日本人走后,有钱买房的人家看不上这里,租又租不出去,这位张姓老板实在头疼,现下听说一位姓宋的先生愿意花钱购置,登时心花怒放。

张老板瞧着江韶矽仪表堂堂,不由多了一句嘴:“您这位体面先生,居然肯花钱买这破烂房子,真是稀奇。”

江韶矽笑而不语,十分爽快的一次付清了房款,那张老板欢天喜地的揣着钱走了,走时还不忘在心里腹诽,真是个有钱没处花的傻蛋。

马队长扫视这破烂不堪的小院,院墙兴许是被日本人给炸了,塌了一半,随时都要进贼的模样,门板残破,屋内的家具更是少得可怜,简陋至极,二人再往房顶上一看,马队长登时破口大骂:“他奶奶个熊的,这个姓张的骗钱的吧!这屋顶都破了个大洞!叫人怎么住!”

江韶矽倒并不在意:“叫人来补一补就好。”

马队长十分不平:“补一补?这房子烂成这样,修下来要花不少钱吧,您有修房子的钱,当初还不如买一座带花园的小洋楼。这破院子能跟您以前住的地方相提并论么,五少爷,您也太屈了自己。”

江韶矽默不作声,心中却想着,我以前住的地方?我以前住的,就是这个地方啊。

他在这堪称熟悉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姑母住的屋子,表姐住的屋子,他们曾经吃饭的桌子已经不见了,他在角落的小柜子里找了找,居然在犄角旮旯中瞧见一枚布满灰尘和铁锈的顶针,丝毫不起眼,他却亲切万分,这是姑母用过的,他如获至宝捧在手心里,顶针上有一道划痕,他太熟悉了,这道划痕是他和表姐顽皮,用剪刀弄出来的。

擦拭干净,江韶矽把顶针放进了口袋中。这么多年了,过去的旧物居然从来没有丢失过。

掀开陈旧的早就辨不清楚花色图案的布帘,他踏进了他和江韶年居住过的屋子,门板已经不知所踪,可是那张吱嘎作响残旧的木床还在,床头放着一只他没有见过的布枕头,大约是后来的主人留下的。

这狭小的房间,他还记得那时候角落里摆放着一只木盆,是他和哥哥洗澡用的,兄弟两人曾幼稚的在木盆里踩水玩。坐在床边,他的手指在床面上轻轻滑动,江韶矽慢慢俯身,把脸颊贴了上去,闭起眼睛,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这床板之上,还带着哥哥的气息。

他们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他们在这张床上度过了四季,经受了成长带来的苦恼和欢愉,他的心思在那样的时刻,居然纯粹无暇,只是把目光追在哥哥的身上,淡淡的情愫,单纯的喜欢,像一只甩不掉的尾巴跟在哥哥的身后,高兴的时候唤一声哥,生气的时候唤一声哥,伤心的时候还是唤一声哥,这个称之为兄长的男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后来,他长大了,离开了哥哥,胆子也大了,高兴的时候可以唤一声哥,生气了伤心了就连名带姓的叫出来,他真傻,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想听的就是简简单单一个字。

“哥…”

江韶矽苦涩的轻声唤道,可是他比谁都明白,又有什么用呢,那人再也听不到了。

房子重新被修葺,院墙和屋顶很快被补好,里里外外几乎被翻新了一遍,院子里移植了花草,又挖了一个小池塘,江韶矽买来了几尾鱼。家中很快摆放了上好的家具,连院子的大树下面也讲究的摆了一张古色古香的檀木小圆桌,桌上放着紫砂茶具。房中的破旧木板床他倒是没有换掉,擦洗干净之后在上面铺了松软的床铺,他想,哥哥在天之灵,一定愿意看到他睡在他们曾经躺过的床上吧。

江韶年,我买了这里,买下的是我们多年前的回忆。

五月巷的邻居们很快得知66号搬来了一位阔少,争相来看,只是江韶矽对这些人十分陌生,他熟悉的那些老邻居,都已经随着战乱,不见了。他倒是友好的,瞧见邻居小孩翻他家的墙头,他也不恼怒,给了小孩子几粒水果糖。

小孩子欢天喜地的含着糖块回家去了,进门就喊:“阔少爷给了糖吃!阔少爷给了糖吃!”

这小孩的爹正在家中招待客人,见着儿子如此没有礼貌,登时教训一番:“见了叔叔还不快问好!瞎喊什么!”

末了,回头对着客人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家里忙,没人教,野惯了,你别见怪。温四,你喝茶。”

江韶年揉了揉小孩的脑袋瓜子,逗弄了一番:“糖果好吃么。”

小孩很是高兴,用力的点了点头:“恩!好吃!下次我还要去讨一些!翻他们家墙头就有糖吃!叔叔,你也去翻一翻啊!”

江韶年哈哈大笑,身旁的工友许有明驱赶着儿子:“以后不许干这种事儿了,叫人家笑话。”

“温四啊,以后送完了煤,你就来我家吃顿便饭好了,我家那婆娘给有钱人家做厨娘,每天能带回来不少好东西呢。”

江韶年急忙推却:“不了不了,今日只是顺道来看一看,没想到许哥你住五月巷啊。”

“年初才搬过来的,这里的房子便宜。我看这地方还有空房,以后你要是娶了媳妇儿,也可以搬过来住。温四,你表哥那么有钱,可以叫他借你一些,你也好成个家啊。”

江韶年开始做司机和工友搭帮送煤,眼前这位许有明就是他的搭档,今日干完了活儿,许有明忽然请江韶年来家中坐一坐吃个饭,江韶年客气一番之后欣然前往,却没有料到居然来到了五月巷。他很多年没有回过这里了,乍一看到巷子,熟悉又陌生,感慨万千。

许太太回来了,张罗了饭菜,江韶年在煤场脏惯了,没有擦手,直接上了桌,坐在一旁的小孩立刻高声叫道:“叔叔你真脏!脸也黑手也黑!阔少爷比你好看多啦!”

许有明很是尴尬,对江韶年赔着不是,江韶年倒也不在意,他一边在衣服上抹着手心一边逗弄小孩化解尴尬:“阔少爷是谁啊?给你吃糖的人么?”

许有明怕儿子再口出不敬,急忙代答:“是我们家隔壁的邻居,住在66号,姓宋。我们这个巷子里住的都是穷人,这位宋先生家中可能有些钱财,条件比我们好,这条巷子的小孩儿都喜欢跑去偷看他,讨些好吃的。”

江韶年默然点了点头,他对这个什么阔少宋先生倒是不上心的,只是66号他很熟悉,那原先是姑母的院子,想来是被别人买走了。

吃过了饭,江韶年就要告辞了,他站在院子里和许太太客气了一番,这时,只听许家儿子在门口笑嘻嘻的喊道:“宋先生,宋先生!还有糖么!”

许太太急忙冲出去抱住了儿子,江韶年和许有明在院内听着女人在门外道歉:“宋先生,您刚外出了啊。哎呀,我们家小宝不懂事,瞎要了您的东西,见谅啊。”

未听见这位宋先生有回应,许太太抱着儿子回来了,且走且唠叨:“这位宋先生倒是没说什么,顶顶礼貌,我做工的那户人家,哪见过少爷一样的人物对我笑啊。小宝,以后不许要人家的东西,没出息。”

江韶年踏出门槛之际,隔壁家的门板刚刚关上,他若有所思的盯着多看了几眼,这是他和弟弟江韶矽共同度过年少时光的地方,如今,房子是别人的,人也不见了。

江家兄弟,一墙之隔,背向而行。

秋末冬初,天气渐冷,江韶年攒了一些钱,为自己买了两身儿厚衣服,他平日里脏得不像样子,不是他不愿洗澡,而是他不愿别人看到自己原本的样子,他觉着这身煤渣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店里的裁缝十分嫌弃他,瞧着他肮脏不堪,连尺寸也不想为他量,直接从柜子里找了两身最大号的衣裳便宜卖给了他:“你这么高的个子,足够了。”

出了店铺门,他在街边买了一些糖果,许有明的儿子喜欢,许家待他不错,他愿意对他们好。他抱着衣服和糖果袋子敲响了许家的门。

许家没有开门,倒是一旁的66号门先开了,江韶年看见从中走出一个身着灰色风衣戴着礼帽的男子,帽檐压得很低,瞧不清楚脸面,想必对方也不愿与旁人多有交涉。

他们擦肩而过,江韶年下意识的为对方让了让,那男子微微点了个头,以示道谢。

这时,许家的门开了,许家儿子惊喜的叫道:“温四!你来啦!”

江韶年再回头时,那男子已经走出了巷口,消失不见了。他想,个头倒是和韶矽差不多。

而江韶矽在街边叫了一辆黄包车,若有所思,方才见着一个衣着破烂身体散发异味的男人,印象中个子挺高,哥哥的身高跟他也差不多吧。

江韶年来的次数多了,巷子里的邻居倒都认识了他,他一进巷口,便有小孩子笑着连名带姓唤他温四。许家儿子许小宝很是顽皮,趁父亲出门买酒,母亲在房里做饭之际,拉着江韶年去翻隔壁66号的墙头。

江韶年这样一个高个子,长手长脚,垫三块砖就能站着往里看了,他把许小宝托上了墙头,俩人当真偷窥别人的家。江韶年对姑母的家挺怀念,他也颇想再看一看这个院子,当他看见原本记忆中简陋破败的小院居然变得别致起来,他心中说不出的别扭,似乎年少时的记忆被一层尘土覆盖了。

他望了望院内的老树,记得夏天的时候,姑母一家总要在树下面铺一张席子乘凉,他的宝贝弟弟偎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在树枝的缝隙中眼望天空,惬意极了。

院内的另一面墙,他再熟悉不过,年少无知,对情.欲的好奇和索求无度,半夜三更翻墙去约会寡妇。为此,他的宝贝弟弟板着一张小脸跟他冷战。他忽然摇头笑了笑,心道,那么小,你这傻瓜就学会吃醋了。

那院子里的一点一滴把他的回忆像火车过境一般迅速在大脑里碾压了一遍,他怀念,感慨,而痛苦,他头脑一晕,险些后仰过去,扶墙站定,他从砖块上跳了下来,这时,许小宝噌的一下跳进了他的怀中,而后稳稳落了地,拽着他就跑:“阔少爷刚才在房里看见我了!快跑!要是他见我又翻他家墙头,告诉了我妈,我是要挨打的!”

许小宝连推带搡的把江韶年往自家院子里推,哪知隔壁的门已经开了,他在许家门板后静静的听着,那位宋先生声音清澈而淡然温和:“小宝,要吃糖么。”

许小宝吓得缩回脑袋,边回应边关上了自家大门:“不吃不吃!我妈说了,不让拿你们家的东西!”

江韶年生命中最熟悉的声音,就是来自于他的弟弟,方才那位宋先生简简单单一句话,使他呆立当场,待到他回过神来,猛然拉开大门,门外已经没有人了。他疯疯癫癫的攀上了66号的墙头,只见那扇雕花木门缓缓合严,宋先生暗淡的影子一闪而过。

江韶年心跳如鼓,他滑落了下来,靠在墙壁上微微喘息,心情许久不能平复,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翌日,江韶年送完了煤,早早守在五月巷的巷口,他昨日特意问过许家人,这位宋先生平日里从不在家吃饭,早中晚三餐下馆子,这会儿上宋先生就要出门吃晚饭了。

傍晚的风大,江韶矽裹着风衣,身形有些萧瑟,近来巷子里的孩子常常在喊一个名字,温四。他从没有认真的打量过这个人,只是有时出门会在邻居家院子门口匆匆瞥上一眼,瘦高,结实,头发蓬乱,且肮脏。这就是江韶矽对温四的印象。他对邻居友好,却不刻意结交,保持着距离,谁也不干涉谁的生活,他的生活对邻居来讲是一团谜,反之亦然。

抬手招来了一辆黄包车,他习以为常坐了上去,神情淡然的和车夫交谈,对四周的环境熟视无睹。

江韶年躲在街口的柱子后面,浑身战栗发抖,他甚至连拳头都握不紧了,他的弟弟,他爱的那个人,还活着。

剪去糟乱的头发,理了一个清爽的平头,洗去满身的煤渣,换上干净的新衣服,江韶年把自己打扮得体面整洁,在许家众人的愕然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和举动。

翻过五月巷66号的墙头。

他走进焕然一新的屋子,房中的家具考究,姑母的屋子大约已经被江韶矽改为书房,里面挂着字画,到处摆放着他称之为破烂,而江韶矽却称之为古玩的玩意儿。是他弟弟的风格。他又推开了他们住过的那间屋子,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了,床边铺着地毯,立着一只精致的台灯,角落里竖着一座挂钟,钟摆晃动,整点了,发出一声低沉叹息似的声响。

这狭小的房间里,江韶年轻易捕捉到墙角里摆着一只簇新的木盆,他走了过去,木盆中似有水迹,他的记忆如同泉涌,倒退着坐回床边,床板吱嘎一响,他惊然低头,掀开层层床铺,望着灰旧单薄的木板床,江韶年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们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江韶矽在很老很老的时候依然记得,他刚满二十岁的那一年,在一个秋末冬初起风的夜晚,推开了五月巷的大门,秋天的最后一树落叶被风吹起,他在室内透射而来的灯火中,在夜幕星辰之下,他看见了,他最爱的人,张开双臂对他微笑,他哭了,心情,却是晴朗的。

【终】

遗世话晴秋小说的作者是十乔,本站提供遗世话晴秋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遗世话晴秋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本站www.dmxs520.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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