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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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嗓音略微低沉,却带着点清冽的味道,如琉璃相撞之声,直叩在人心弦上。许风呆了一下,立刻停住不动了。但他的身体却控制不住的,有一丝轻微的颤抖。那人见他不再挣动,就慢慢挪开了捂在他嘴上的手,只另一只手仍旧扣着他的腰,气息微微急促。

外面喊杀声震天。

许风却觉所有声音都已离他而去,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直到那打斗声渐渐消失不见,许风才一下醒过神来。他挣开腰间那只手,飞快地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人。

石窟的缝隙处落下光来,正照在那人身上。只见他着一袭玄衫,头上戴了顶黑色帷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仅露出一小截雪白的下巴。

许风只看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他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忽然抬手打落了那人戴着的帷帽。

帷帽飘然落地。

许风见了他面,不禁呆了一下。

那人脸色苍白,面上虽略有风霜之色,但是玄衣墨发、长眉入鬓,依然是许风记忆中的模样。

许风心下恍然,觉得这一见犹如隔世了。他不敢多看,立刻转开了眼睛,听见贺汀州低声道:“许少侠,方才多有得罪了。”

语气十分疏离。

许风心中一颤,但很快镇定下来,平静道:“阁下怎会来此?”

贺汀州瞧着他笑笑,说:“今日来这里的人,不都是为了喝杯喜酒么?我自然也是一样。”

许风心想那伙黑衣人可不是来喝喜酒的,便问:“今日之事……可是极乐宫所为?”

贺汀州的侧脸俊美如昔,他抱着胳膊靠在石壁上,淡声道:“许少侠觉着是,那便算是吧。”

许风心知此事另有蹊跷,但极乐宫宫主既然在此现身,也未必没有别的阴谋,因而不再多言,只盘腿坐了下来,体内真气运转一周,缓缓逼出方才吸着的那点毒烟。

待他清了体内余毒,再度睁开眼睛时,贺汀州已经背转身去,透过假山缝隙查看外头的情形。

许风也起身瞧了瞧,见这一场恶战已近尾声,那伙黑衣人占了上风,将一众正道人士斩杀殆尽,正从从容容地撤出庄子。

那面具人押着受伤的林显走在最后面。林显面色灰败,大红喜服上满是尘土,颈上还架着一柄长剑。那剑在日光下寒气逼人,瞧着犹如一泓秋水,一看就是柄摧金断玉的利剑。

许风见了那剑,心头不禁一跳。

当初在极乐宫后山的密洞里,周衍曾冒险取了一柄宝剑送他。后来他们在救慕容飞时遇险,许风失手被擒,宝剑也不知去向,一直久寻不见。不料辗转经年,竟在此处见着了。

因是周衍所赠之物,隔得这么远许风也认了出来,不禁朝贺汀州望了一眼。不料贺汀州也正转过脸来看他,两人目光一触,又各自避了开去。

贺汀州倒没有提起那柄剑,只蹙眉道:“他们放火烧庄了。”

许风这才见内堂里冲起一阵火光,滚滚黑烟弥漫开来。

这假山后面是不能再躲了,贺汀州伸手将许风胳膊一拽,招呼道:“风……许少侠,快走。”

情势危急,许风只好跟着他闯了出去。

贺汀州走得极快,但始终跟许风隔着几步的距离,让他不至于跟不上他。

四处火光冲天,许风瞧着他的背影,记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般跟在兄长身后,不论外头有多少风雨,总有这么一个人给他挡着。

中秋那夜贺汀州说的话,其实许风心里早就信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若贺汀州当真是他哥哥,那他从前爱过的、恨过的,又算什么?

是不敢认。

也是不能认。

等他俩冒着大火冲出庄子时,这名动江湖的落枫庄,已被熊熊烈火吞噬了。一场大火将一切痕迹都烧了个干净。许风原本还想探查一下那伙黑衣人的来历,如此一来也没了头绪。

这时只见一人飞骑而来,到贺汀州跟前停下了,下了马抱拳道:“宫主,他们往南边走了。”

“南边……”贺汀州负手而立,点点头道,“柳月那边布置好了吗?”

“柳堂主说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宫主吩咐了。”

“让她可以动手了。”贺汀州笑了一下,说,“记得留几个活口,我要瞧瞧……究竟是何人打着极乐宫的名头胡作非为。”

“是!”

报信的人领命去了。

贺汀州在原地踱了几步,也牵了马过来,翻身上了马背。却又回头看了许风一眼,说:“我派人送许少侠回去。”

“不必了,”许风道,“我落脚的客栈就在附近,想来路上没什么危险。”

贺汀州也不勉强他,颔首道:“那你路上小心。”

说罢鞭子一扬,往南边去了。

许风方才听他们说话,料想贺汀州早安排下了天罗地网,准备伏击那一伙黑衣人了,只是不知能不能成?暗算林庄主的人尚未浮出水面,若是跟他遇上了,怕是不好对付。

许风虽然挂心此事,但自知武功不济,就算跟了过去也只有拖后腿的份,想了一圈之后,还是自己回去了。不过他没回客栈,而是走了慕容飞送亲的那条路。

新娘子被调了包,送亲的队伍里也混进了恶人,就是不知慕容飞去了哪?他是又被抓了,还是侥幸逃走了?这么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凭空消失不见吧?

许风一人独行,沿着那条路仔细查找,心想若是有过打斗,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他找了许久也是一无所获,正想停下来歇一歇,忽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过来。

他回过身去,见远处尘土飞扬,有一人正策马而来。那人一身玄衣,头束金冠,风吹得衣袂翻飞。待离得近了,许风才见他衣襟上染了点点血迹,显是刚经了一场恶战。

贺汀州勒住缰绳时,离得许风只有几步之远了,他也不下马来,仅是深深望了许风一眼,问:“许少侠可有撞见那面具人?”

“没有。”许风这才发现他额上渗着汗,问,“出什么事了?”

贺汀州似松了口气,说:“刚才出了点状况,让那面具人逃了。”

他眸色沉沉,控着马绕着许风打了个转,忽然伸出手道:“上马!”

许风一怔。

贺汀州道:“此地不能再留了,你是也想给人抓了去,跟慕容飞作伴么?”

说罢伸手一捞,就将许风捞上了马背。

许风自知绝非那面具人的敌手,但是跟贺汀州共乘一骑,又难免觉得别扭,就问:“那面具人是怎么逃走的?”

“我让柳月事先设下了埋伏,本来已成合围之势了,谁知……”贺汀州顿了顿,接着却是一笑,“看来我身边的叛徒,可不只秦烈一个。”

“你可见着那幕后主使了?”

“没有,除了面具人之外,并无其他高手露面。”

“林庄主应当是死在他的剑下,可他杀过人后,为何没有跟手下的人一道离开?”

“或许他还不想这么早暴露身份。”贺汀州道,“林啸是落枫庄的庄主,在江湖上跟慕容慎齐名,普通人在他手底下走上十招也难,什么人能轻易取他性命?”

许风自然而然地接口道:“要么是武功比他高上许多的,要么就是……极得他信任的。”

他说到这里,心头蓦然浮现出一个名字。他被这猜测吓了一跳,因着此事关系重大,倒也不敢再乱猜下去了。

贺汀州原本是想送许风回客栈的,不料行到半道上,突然听见“咻”的一声,不远处有一支响箭冲天而起,直往南面去了。许风心知有异,与贺汀州对看一眼,立刻知晓了彼此心意。贺汀州便放马而行,循着那支响箭的方向追了过去。

追了一阵之后,并未见什么人影,不过贺汀州倒是勒住了缰绳,从路边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来,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下。

许风凑过去问:“怎么了?”

贺汀州便将那片叶子递了过来。

许风认真看了看,见青色的叶脉上渗着一点暗红的血色。他顿时明白过来,道:“有受伤的人从这条路上经过。”

贺汀州翻身下马,在四周仔细查找了一番,果然寻到些被遮掩过的马蹄印,他便重新扬鞭追了上去。可惜没过多久,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夜里危机四伏,贺汀州同许风在一块儿,倒是不敢托大,想了想道:“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许风原本是来喝喜酒的,不料折腾了一天,连一顿饭也没吃上。好在贺汀州随身带着干粮,又在山林里猎了只山鸡,生起火来烤着吃了,勉强算是填饱了肚子。之后又找了处避风的地方,铺上些树叶当做床铺,让许风睡在里头,自己坐在外面守着火堆。

许风许久没有风餐露宿了,此情此景,倒有些像他跟周衍刚相识的时候。当时许风只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怪人,而贺汀州已知他们是兄弟了吧?他是怀抱着何种心情来接近他的?后来他深陷情网,那人又是、又是如何看他的?

许风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原本是靠内侧躺着的,翻一个身,就对上了贺汀州的背影。

贺汀州拨弄着面前火堆,显然也无甚睡意。不知是不是在忧心极乐宫的事?

许风忍不住道:“不知背叛极乐宫的人是谁?应当不会是柳堂主吧?”

贺汀州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许风以为他不会接话了,正想闭上眼睛睡觉,却听贺汀州的声音响起来:“无论是谁都不重要,在极乐宫里,唯有权势和武功才是第一位的。”

夜风习习,贺汀州坐在这夜色里,背影竟有些萧瑟寂寥。他笑了一声,低声道:“除我自己之外,并无可信之人。”

许风听了这话,只觉心中一阵绞痛。

在他心目中,他的兄长自然是无所不能的。后来遇见的极乐宫宫主,也向来是武功高强、运筹帷幄,他几乎忘记了,他们失散之时,那人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他一个人在极乐宫这魔窟里,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

许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快要碰着那人时,却又猛地收了回来。

若他只是周大哥,他自然天涯海角也跟着他走了。若他只是贺汀州,他纵使再刺他十七八个窟窿也不会舍不得。

可偏偏不是。

偏偏……他既是那个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兄长,又是那个折磨得自己生不如死的魔头,叫他爱不得恨不得,唯有远走天涯,江湖两忘。

许风咬了咬牙,慢慢放下手掌,触到那人落在地上的一点影子。

他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他尚未睁开眼睛,已觉得跟前立着一道人影,可真正睁眼一看,贺汀州早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醒了就快些起来吧,咱们要赶路了。”

许风坐起身,见自己身上盖着贺汀州的一件外裳,忙起来还给了他。

贺汀州不知打哪儿找来两枚鸟蛋,已在土里闷得熟了,分了一枚给许风。许风三两下吃下之后,两人重新上了马背。

昨日寻到的马蹄印子还在,贺汀州一路循迹而去,走得不算太快,到中午时路过了一处小村落。刚巧他们的干粮已吃得差不多了,贺汀州就找了户农家,花银子买了些吃食。那家的男主人颇为热情,不但卖了些肉干给他们,还给两人的水袋都灌满了水。

许风向他打听道:“可有看见一伙黑衣人打这儿经过?”

“什么黑衣人?没有,没有。”

贺汀州则问:“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农户想了半天,犹犹豫豫道:“昨天半夜的时候,像闷雷似的响了那么一阵,也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

贺汀州凑近许风,对他耳语道:“可能是在马蹄上裹了布。”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里边那间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哭声。

许风一下把手按在了剑上。

那农户满脸尴尬,说:“是我那婆娘在哭。前几天娃娃跑出去走丢了,一直没找回来。”

许风心中一动,问:“附近还有人家丢了孩子吗?”

“应该没了。哦,听说邻村老李家的闺女也不见了,不知找回来了没有。”

许风想起落枫庄外的镇上也有人丢了孩子,觉得此事应当不是偶然,因此一走出农户家就对贺汀州提了。

贺汀州听后脸色微沉,说:“童男童女么?再加上失踪的新娘,听起来像是……”

“是什么?”

“是有人在练一种邪门的功夫。”

“究竟是什么功夫?要如此大费周章?”

“眼下还不能确定,不过至少我们找对了路,接着往前走吧。”

他俩共乘一骑,越往前走,四周的景色就越是荒凉,到后来完全是荒山野岭,见不着一户人家了。好在俩人都是捕猎的好手,倒也不至于挨饿。

如此追了一天一夜后,忽然所有线索都断了。他们走到了一条死路上,面前横着一座大湖,两边都是绝壁,根本无法再往前走了。

是一开始就走错了路?还是对方会飞天遁地?

贺汀州倒是不急,四下里看了看,道:“看来就在附近了。”

他轻功绝佳,干脆攀上一旁的悬崖峭壁探个究竟。许风就留在湖边等着。

那湖面平静无波,颜色青碧碧的,犹如一块上等的美玉。时有水鸟飞来,落在那湖面上嬉戏。

许风看了片刻,突然发现有些不对。每隔一段时辰,湖心处就会打起一个漩涡,过一会儿又消失不见了。那些水鸟都聪明得很,一只也不敢朝湖心靠近。

许风心知有异,忙叫了贺汀州的名字。贺汀州离得不远,马上赶了回来。许风将漩涡的事一提,他二话不说就脱去外裳跳进了湖里。

贺汀州练得有龟息闭气的功夫,在湖里呆了半炷香才浮上来。他浑身都湿透了,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痕,道:“湖下确实有东西,我要下去瞧一瞧,你……”

他目光落在许风身上。

许风提着剑道:“我也去。”

他怕贺汀州不允,又加了句:“我去救慕容。”

贺汀州眼睫上仍挂着水珠,在日光下晶莹动人。他嘴角扬了扬,瞧着许风道:“就算你不提,我也不会留你一人在此。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唯有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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