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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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风是这日一大早就出的门。他为了给周衍一个惊喜,没有提那件衣裳的事,只说一整天都要呆在家里,趁着天气好打扫一下屋子。

结果,竟是他自己得着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

许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时,已经过了中午了。他满身都是泥污,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样子狼狈至极。他却没有急着换过一身衫子,只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里呆立片刻,转身去了慕容府。

他在慕容府呆了大半个时辰,出来时脸色比先前更差,连嘴唇都是发白的。但他心中倒是冷静下来,趁着那人还未回来,迅速换下那身沾满泥渍的衣服,找个地方藏了起来,又将屋内打扫一遍,掩盖住自己曾经出门的痕迹。

许风做完这一切,直如与人恶斗了一场,全身力气都用竭了,倒头躺在了床上。如今正是初夏时节,天气很有些热了,他却扯过被子来盖在身上,只觉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躲在被子里一阵哆嗦。

许多念头纷至沓来。

他却情愿什么也不想,就此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

周衍天黑前回来时,许风已经生起了病,额头烫得吓人。

周衍握着他手叫了几声:“风弟。”

许风双目紧闭,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分明是神智不清了。

周衍见他病势凶猛,忙叫人找了大夫过来。他手底下的人办事利落,才刚入夜,苏州城内几个略有名气的大夫就已聚在这小屋里了。就这样周衍还不满意,若非临安城离得太远,他恨不得将那徐神医也抓过来给许风治病。

好在许风病得不重,几个大夫诊过脉后,一致说是寒气入体,染了风寒而已。许风本就是习武之人,身体比常人强健,一点小病自不打紧,大夫们商议过后,给他开了一副方子。周衍叫人煎了药,亲自喂许风喝下了,到半夜再探他的额头,果然没有先前那么烫手了,不过他丝毫不敢松懈,一整夜都在床边守着。

许风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梦中呓语不断,周衍离得这么近,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他叫了一声“哥哥”。隔了一会儿,许风忽然又拔高音调,大叫道:“周大哥!”

声音凄厉又无助。

周衍心口一蹿,见许风满头是汗,有一滴顺着他眼角淌下来,在这银练似的月光之下,就如同泪珠一般。

周衍看得怔了怔,不由得叫道:“风弟。”

停了一下,又将声音放得更轻,说:“弟弟……”

许风始终没有醒来。

周衍便叹了口气,轻轻伸手拭去了他额上的汗。

许风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到第二日已是好了大半。只是他中途虽醒了几次,举止却十分古怪,一会儿抱着周衍不肯放手,一遍遍地叫周大哥,一会儿却对他又踢又咬,声嘶力竭地叫他滚出去。

周衍只当许风是病糊涂了,将一干正事搁着不理,只一心一意地照顾他。如此过了两日,到得第三日时,许风的病总算是好了。他这几日只喝了些粥水汤药,刚清醒过来时,身体仍旧虚弱得很,盯着周衍看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认出了他,用微微沙哑的嗓音道:“周大哥。”

周衍笑了笑,扶他从床上坐起来,又端了刚热好的粥来喂他。

许风瞪着那递过来的勺子,身体微微一僵,但他很快就克制住了,张嘴吞下了温热的粥。

周衍一面喂他,一面问:“身体好些了吗?”

许风的反应有些迟缓,慢慢说:“嗯,好多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生起病来?”

许风思索一阵,道:“那天早上起来就觉得头疼,怕是夜里着了凉。”

“下回小心点。”

虽是夏天,周衍还是郑重其事地给许风掖了掖被角,又见一缕头发落在他颊边,便凑近身来,替他整了整鬓发。

许风闭上眼睛,竭力控制着面上的表情,听见周衍问:“你这几天夜里总说梦话,可是做噩梦了?”

许风睁开双眼,眼珠缓缓转动一下,最后将视线落定在周衍脸上,一字一字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梦见。”

再可怕的噩梦,也及不上……他如今身处的这个现实。

许风当日骤然得知周衍的身份,加之又淋了场雨,回来后确实是病了一场。但他的病并不似表面上这般严重,他这几日虽在病中,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故意装作神志不清的样子,不过是为了骗过周衍罢了。

他那日满身泥污的走回来时,心中尽是与那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后来去了一趟慕容府,倒是将这念头压了下去。他自知本领不济,就算豁出性命也未必能伤那人分毫,还不如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再另寻机会报仇。

许风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并不擅长隐藏情绪,若是跟那人玩心眼,怕是立刻就被识破了,所以他假装病得厉害,借着生病的名头,就算举止有些异样也不易被察觉。

如今看来,他果然是过了这一关。

然而许风可不敢松懈下来。接下来的几日里,他每日都过得如履薄冰,白天要同那人如常相处,时刻担心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夜里则要跟那人同床共枕,几乎整夜都无法入眠。

好在周衍忙着谋划救人的事,每日总要出去一两个时辰,许风方得喘一口气。

他那日走回来时,怀里一直牢牢抱着那件新做的衣裳,后来去了趟慕容府,出来时却是空着双手的。过了几日后,慕容府上差人送了样东西过来,许风打开来一看,正是他给周衍定做的那件衣裳。

衣裳已被人细心浆洗过了,纯白的料子上纤尘不染,直如新的一般。

但许风心中知道,毕竟是跟从前不同了。

他捧着那件衣裳看了又看,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周衍自他大病一场后,再不敢离开太久,办完了正事就赶了回来。

许风听见外头的动静,猛地从桌边站了起来,再慢慢地坐回去,用手指抚平衣衫上的一丝皱痕。

人家既然特意送了东西过来,他就不该浪费这番筹谋。

等到周衍推门而入时,许风唇边已经挂上了笑,用轻快的语气道:“周大哥。”

周衍应了一声,目光一扫,很快就发现了他怀里那件衣裳。

许风笑了笑,将那衫子抖开来,在周衍身前比划了一下,说:“我叫裁缝照着周大哥的尺寸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周衍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却微微眯了下眼睛,乌黑瞳眸里透出来一点笑意。

这是他真正高兴时的模样。

那一场大雨之前,许风想象着这番情景,心中不知多么欢喜。而如今,他却只能强迫自己装出一个笑容来。

周衍接过了那件衣裳,问:“送我的?”

“嗯。”

“什么时候做的?”

“是在我生病之前。那天跟慕容公子一起逛绸缎铺子时瞧见了这块料子,觉得十分衬周大哥,就干脆买下来了。裁缝费了好几日的功夫才做好,我今天刚去取回来的。”

这番话许风练过许多遍,自认是毫无破绽了,周衍却道:“难怪你这几日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原来是惦记着这件事。”

许风暗暗心惊。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给周衍看出了端倪,好在有个现成的借口在,他就顺水推舟道:“周大哥快穿上试试吧。”

周衍便进了里屋换衣服。

他俩互明心迹之后,周衍总不肯跟许风太过亲近,便是换衣服这样的事也总是避着他。许风从前猜不透是为什么,后来知道了那人的身份,自然什么都懂了。那人……那人眼高于顶,向来瞧不上他,从前的种种柔情蜜意,不过是因他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敷衍他一下而已。

可笑他竟动了真心。

正想着,周衍已经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漫天霞光从窗外漏进来,正洒在周衍身上。

许风瞧着那一袭翩翩白衣,看得呆了一下。

周衍眉峰一挑,问他道:“好看么?”

“好看。”

许风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他的右手藏在袖中,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才将那一点水雾逼回去,含笑道:“这世上,再没有人及得上我的周大哥。”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简直分不出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

周衍倒是十分满意这番夸赞,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握了许风的手道:“晚上吃些什么?”

许风知道这场戏还得接着演下去,强撑着笑了一下,说:“都是周大哥喜欢的菜。”

他想了想,又道:“难得今日高兴,不如咱们开一坛酒来喝?”

自那回许风嚷着说要喝酒,最后却只找着做菜用的料酒后,周衍就买了几坛酒回来备着。这时听许风提起,他便开了一坛出来,给俩人各自斟上一杯。

菜是早就洗切好的,许风快炒一番后就上了桌。他手艺不错,几道菜色香味俱全,但他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只一直注意着周衍的酒杯,那杯子一空,他就立刻满满的斟上酒,卯足了劲儿要灌周衍喝酒。

周衍故作不知,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酒过三巡之后,忽然笑着睨了许风一眼,道:“风弟这是打算把我灌醉吗?”

许风背后渗出薄薄一层冷汗,强笑道:“周大哥的酒量这么好,我是想瞧瞧你会不会喝醉。”

周衍淡笑一下,又继续喝起酒来。

许风为防他起疑,也陪着喝了几杯。他原本是三杯就倒的酒量,但这日因着心中有事,几杯下去竟还没醉,反而是周衍喝着喝着,突然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许风吃了一惊,霎时什么也忘了,扑过去道:“周大哥!”

周衍伏在桌上,侧着头看向许风,目光里浸着一点醉意,冲他眨了眨眼睛,说:“风弟,你再靠得近一些。”

许风神使鬼差般的凑了过去。

周衍直起身,伸手一扯,就将他抱了个满怀。

许风登时僵住了,进不得也退不得,只好任他这么抱着。

周衍收紧双臂,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耳廓,叹息似的叫:“风弟……”

许风不由得问:“周大哥,你怎么啦?”

周衍低低地笑,说:“你不是想看我喝醉么?我自然要醉给你看。”

许风一颗心扑扑直跳,也不知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半边脸颊烧得烫起来,在他怀里挣动一下。

“别动,”周衍的气息间带着浓浓酒味,牢牢制住了他的双手,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嘴上说要看,却是伸手抚上了许风的脸,由眼角开始,手指一寸寸的摸索过去,最后落在了他的唇上。

许风屏住了呼吸,以为周衍要亲吻下来。

周衍却只是用手碰了碰他的唇,凝目望着许风,那眼神昳丽温柔,足令铁石动心。接着他收回手去,当着许风的面吻上了自己的手指。

这比真正的亲吻更叫人面红耳热。

许风别开眼睛,道:“周大哥既然醉了,还是回房去休息吧。”

周衍仍是那样望着他,道:“风弟,你扶我进去罢。”

许风虽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架起他的胳膊,把人扶进了房里。他见周衍像是真的醉了,担心他酒后胡来,正想着这一夜要如何混过去,等到了床边一看,却见周衍双目紧闭、呼吸平缓,已是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许风松了口气,忙把人弄到了床上,自己则在床边坐了下来。

四下静谧无声,这一夜跟去年的中秋何其相似。那夜……那人喝醉了酒来敲他的门,许风差点就用烛台杀了他。他当时不知那人是不是装醉,现在当然是知道了,从他逃离极乐宫的那一刻起,就已在那人的掌握之中了。

他武功平平,相貌普通,自知没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唯有一点,就是他曾经救过慕容飞。后来他打算在小镇上隐居,周衍却提议他来临安城找神医治手,结果就在半路上重遇了慕容飞。这一切与其说是巧合,倒更像是有人精心安排的。掳走新娘的既然是极乐宫的人,当日井底的一场大战自然也是做戏,甚至连那徐神医都可能是假的。什么蛊虫治伤,什么雌蛊雄蛊,恐怕都是无稽之谈。

是他太蠢,竟真的以为会有人为了他豁出性命。

许风咬了咬牙,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这人仍旧顶着他倾慕过的那张脸。许风原以为他是戴了人皮面具,后来仔细察看过,并不见面具的痕迹,料想他是用了什么易容的药水。

若没有那一场大雨,若周大哥只是他的周大哥……

许风心中一恸,不敢再想下去。

他手中若有一柄匕首,即刻就可取了那人的性命,但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床头,静静看向那人熟睡的容颜。

桌上的蜡烛烧到半夜时,“嗤”的一声熄灭了。

屋里一片漆黑。许风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

这一夜过得实在太快。

不知不觉间,天际已经泛起了微白。

他们这间屋子临着街,许风能清楚听见街角传来的开门声、说话声、切菜声,随后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直向这边而来。

许风知道来的人是谁。

昨日见到那件衣裳时,他就知道,慕容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他将那人骗入局中。

那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来后,很快就响起了敲门声。

许风定了定神,打算起身去开门。不料他在床边坐了一夜,一双腿早已麻了,站起来时脚下一软,又重新跌回了床上。他这一下正撞在周衍身上,熟睡中的人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睛。

因着刚刚醒来,他目光不似平常那般清明,反而像笼了一层薄薄雾气,专注地瞧向许风。

许风离得他那么近,只要一仰头就可吻上他的唇。有那么一刻,他简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

“嘭嘭嘭!”

再度响起的敲门声将他惊醒过来,许风双手在床板上一撑,猛地直起身,道:“周大哥醒了?”

周衍轻轻“嗯”了一声,嗓音里仍带着点酒后的沙哑。

许风不敢再同他对视,转开头道:“我先去开门。”

说罢转身出了屋子。

他走得太急,快到门口时还差点绊了一跤,等他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的人果然是慕容飞。

慕容飞跟许风混得熟了,早把他当做了自己人,一边走进来一边道:“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

他说着扫了许风一眼,疑惑道:“许兄你是……刚刚才起身?”

许风这才想起自己一夜未睡,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换过,样子定是颇为狼狈,苦笑道:“是慕容公子来得太早了。”

“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办,顺道过来看看你。”

“难怪慕容公子是骑马过来的。”

许风招呼慕容飞坐下了,自己先去洗漱了一番,接着又转进厨房给周衍煮醒酒汤。慕容飞见他一直忙着,便也跟进厨房来,在边上走来走去,道:“你不问我要去办什么事?”

许风微微笑道:“慕容公子要办的,必然是件大事。”

慕容飞见他不问,自己却憋不住了,只好主动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我从我爹那儿打听到,那极乐宫的宫主……也已到了苏州城了。”

许风故作惊讶,道:“当真?”

其实此事就是他透露给慕容慎的。当日他心乱如麻,想到自己就只有慕容飞这一个朋友,就去慕容府找他商量,没想到却遇上了慕容慎。也正是因此,方有了如今这一番布局。倘若换成慕容飞,才不会管什么阴谋阳谋,恐怕直接就提剑杀上门来了。

慕容慎深知自家儿子的性情,所以慕容飞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我爹既然这么说,自然不会有假。”慕容飞道,“许兄,你当日在官道上救我的时候,可曾见过那极乐宫的宫主?”

“没有。我……只跟他手下的堂主过了几招。”

“那你这回可有机会见着了。”

“怎么……?”

“我爹想了一招诱敌之计,打算将极乐宫的人一网打尽。”

慕容飞说着,对许风耳语几句。

原来慕容府里混进了极乐宫的内应,慕容慎已将人揪了出来,打算借他之手传出假消息,诱使极乐宫的宫主前来救人。

许风听后道:“虽是好计,但只怕极乐宫的人将计就计,当真把人救了出去。”

“所以为防万一,我爹让我明日先将那姓楚的送走……”

“慕容公子,”许风打断他道,“此等机密之事,不该告诉我这个外人的。”

慕容飞笑说:“你哪算是外人?你我同仇敌忾,我还信不过你么?”

许风心想,怕只怕隔墙有耳。

他抬眼望了望隔壁那间屋子,连他自己心底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那人听见了这番话,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慕容飞得了他爹的吩咐,明日要送楚惜去别处看押,今日自然得先做些准备,所以跟许风说过话后,急匆匆地骑马走了。

许风煮好了醒酒汤端进屋里时,周衍已经起来洗漱过了。许风见他神色如常,也不知他听见了多少。

慕容慎说此事若是太过刻意了,难免会露了痕迹,所以连慕容飞也瞒着,只借他的口说出计划,至于那人会不会中计,就只能看天意了。许风担心自己演不好这出戏,昨夜还特意灌醉了周衍,现在回想起来又有些后怕,怕自己弄巧成拙,反而给他看出了破绽。

他因为记挂着此事,一整天都有些坐立不安,晚上做菜时还把一道菜烧糊了。

周衍也不多言,仍旧一口一口的吃着菜。吃到一半时,许风听见他说:“风弟,我明日要出门一趟。”

许风的手一颤,勉强握住了手中的筷子,问:“周大哥要去哪儿?”

“有一件棘手的事,必须我亲自去办。”

许风点点头,说:“……好。”

他嘴里嚼着那道烧糊了的菜,不知为何,竟觉苦得难以下咽。

周衍夜里睡得很早。许风木然地在他身边躺下了,觉得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又似乎根本没有闭上眼睛,天就已经亮了。

周衍起身后,并不急着换衣服,只是将那件湖蓝色的衫子同那件白色的衫子一并放在床上,认认真真地挑了许久。最后实在挑不出来了,就问许风道:“风弟,你说穿哪一件?”

许风心里发虚,走上去拣起那件白色的衫子,说:“这件吧,周大哥穿着好看。”

周衍笑了笑,接过来道:“那就这件。”

他换过衣服后就出门了。

许风瞧着他朝门外走去的背影,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的计划成了一半,那人正一步步踏进陷阱里。

他蓦然觉着一阵钻心剧痛,大叫道:“周大哥!”

周衍回过头来,眸色沉得似水,深深看他一眼,问:“什么事?”

许风怔怔看着他,隔了许久才道:“没什么……周大哥的腰带歪了。”

他说着走上前去,在周衍身前站定了,伸手整了整那根本没歪的腰带。他低着头,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微微发抖,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周衍瞧着他的发顶,道:“你上回说想去金陵的,等我办成了这件事,咱们就去吧。”

许风没有应声。

他的动作再慢,也不可能把手黏在周衍的腰带上。他的借口已经用尽了,不得不退开一步,说:“好了。”

周衍却一伸手,将他揽进了怀里,在他耳边道:“等我回来。”

许风眼角发涩,心知周衍若是踏入陷阱,定然是有去无回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说出多余的话来。

周衍松开手,又仔仔细细地瞧了许风一眼,才转身走出门去。

许风在门口呆立片刻,才记起自己的身份立场,忙去开了窗子,将平日盛菜用的一只青花瓷碗摆在了窗台上。这是他跟慕容慎约好的暗号,之后的事情,自会有慕容家的人安排。

他麻木又茫然地做完这一切,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觉得安静得可怕。

过了今日,无论那人是生是死,总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而窗子上还贴着红艳艳的窗花,依然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许风只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了,从屋里翻出自己的佩剑来抱在怀里。他当初在救新娘时遗失了宝剑,这剑是后来找来替代的,虽不及那柄宝剑锋利,但也足够……手刃仇敌了。

过了约摸半炷香功夫,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来敲门的是慕容府的管家,许风去找慕容飞时曾见过他几回。这时只见他弓了弓身,恭恭敬敬道:“许少侠,我家家主在马车上等你。”

许风握紧手中的剑,跟着他往外走。他见那管家虽是其貌不扬,但眼中精光湛然,走路时落步无声,知道他定然是个内家功夫的高手。

街角处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许风上了车一看,见里头已经坐了三个人了。

头一个自然是慕容慎。他相貌跟慕容飞有几分相像,但慕容飞俊美无双、容色逼人,他爹却是温文儒雅,说起话来也是和风细雨,大有君子之风。

其他两人却是一个和尚同一个道士。那和尚圆圆的的脸盘圆圆的眼,满脸堆笑,笑嘻嘻地瞅着人。那道士却瘦得跟麻杆似的,一脸肃杀之气。

“许少侠来了。”慕容慎对许风点点头,介绍两人道,“这位是碧云寺的住持,这位是青峰观的观主。”

都是武林中泰山北斗的人物。

许风吃了一惊,忙向两位前辈问安。那和尚笑着应了一声,那道士却只掀了掀眼皮,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许风不过一介无名小卒,做梦也料不到能跟这俩人同乘一辆马车,但旋即想起他们都是为了对付那人而来,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慕容慎吩咐一声,马车便辚辚地向前驶去。

许风想到那人已经走了半日,也不知现在是否中了埋伏,很有些坐立难安,忽听慕容慎问:“他穿上那件衣服了吗?”

许风的心往上一提,顿了一顿,方道:“……穿着。”

慕容慎便笑了笑,说:“此番若能擒住那极乐宫的宫主,许少侠当居首功。”

那道士冷哼一声,道:“使这些歪门邪道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

许风被他说得一阵脸热,慕容慎倒是半点声色不露,依然笑如春风,道:“若虚兄说得是,不过这手段是我想出来的,许少侠胆识过人,不惜以身犯险与那魔头周旋,当得上一句少年英雄。至于我么,只要此次能一举击溃极乐宫,又何惜这一点小小的名声?”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那道士大觉无趣,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许风给人这样夸赞,也觉得浑身不自在,便拔出了怀中佩剑,用衣袖缓缓擦拭剑刃。

马车行着行着,忽然猛地晃了一下,接着就停了下来,那慕容府的管家在外头道:“家主,出事了。”

“什么事?”

“是府里出事了,有人放了求救的信号弹。”

众人一听,忙掀了帘子往车外看,只见慕容府的方向燃起一缕袅袅青烟,确实是出了大事的样子。

慕容慎沉声道:“是极乐宫的人……闯进府里救人了。”

那道士“嘿”的一笑,说:“做贼的反被偷了?你百般算计,设下了圈套谋算别人,却反而被人把老窝给端了,嘿嘿,真是可笑。”

慕容慎没有做声,只扭头看了许风一眼。

许风回想起这几日的情形,心中也是懵的,说:“我不知他有没有识破……”

那管家道:“家主,要不要立刻赶回去?”

慕容慎摆了摆手,道:“飞儿那边怎么样了?”

“先前已经派人去打探情况了,应该快回来了。”

慕容慎道:“那就等一等罢。”

这等待的时刻真是度日如年。

许风尤其觉得心乱如麻。

那人是早已识破了他们的计划,反过来利用他吗?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醉酒的那一晚?他生病的时候?还是……他躲在破庙外偷听的时候?

只等了片刻,就有人骑了快马回来,远远的在马上道:“家主,少爷那边截住人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只有那极乐宫宫主一人。”

众人听后皆是一愣。

那宫主既已识破了圈套,何必再来自投罗网?他是活太久了嫌命长,还是另有阴谋?

慕容慎当机立断,吩咐管家道:“我们过去瞧瞧。”

管家领命去了,马车很快就重新上路。这回的速度比先前快上许多,一路颠簸得厉害。

那和尚望了望慕容府的方向,道:“慕容兄的府上……”

“府里也不是毫无准备,只是人手不足,怕是留不住那姓楚的了。”

那和尚笑道:“擒贼先擒王。只要能擒住了那极乐宫的宫主,便是十个堂主也抵得过了。”

“哼,”那道士在一旁凉凉道,“你倒是有本事抓得十个堂主来?”

“贫僧虽无这个本事,若虚兄难道就有么?”

两人竟在此时斗起嘴来,慕容慎哭笑不得,只好在一旁打圆场。

他们闹得厉害,许风却是听而不闻。马车晃个不停,他一颗心便也跟着起起落落,心中不住地想:那人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他想起那人认真挑着穿哪一件衣裳时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猜不透,只牢牢握紧手中的剑。

慕容慎原本选了一处位置极佳的山谷伏击极乐宫的人,如今虽只截住了那宫主一人,地方倒是没变。他们离得本就不远,马车疾行一阵后,便听慕容府的管家道:“到了!”

许风心中一凛,想着若是有人打斗,必然听得见刀剑相击之声,此时什么声响也没有,莫非已经……?

他忙不迭掀了帘子往外头看,初夏草木郁郁,这山谷清幽静谧,确是伏击的绝佳之地。此时地上已横七竖八的躺了好些个人,另有十来个人将一人团团围住了,瞧他们的穿着打扮,俱是慕容府中的护卫。慕容飞也在其中,他脸上收了平日的骄矜之色,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气,有汗珠从他鬓发间淌下来,他也顾不得擦一擦。

许风的目光由众人脸上掠过,最后落在了当中那一身白衣的人身上。那袭白衣纤尘不染,上头用银线绣了缠枝花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煞是好看。这是许风亲手选的料子,也是他今早亲眼看着周衍穿上的,但此刻他的视线沿着衣襟一寸寸移上去,瞧见的却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俊眉修目,颜如美玉,是一遍遍出现在他噩梦中的那张脸。

虽然早已知晓了真相,但乍然看见自己恨之入骨的人,许风仍觉得心头剧震,几乎抓不牢手中的剑。

这时马车已停了下来,慕容慎等人相继下了车,许风也跟了下去,听见慕容慎道:“飞儿怕不是那人的对手。”

那和尚道:“若虚兄可要出手?”

那道士傲得很,双眼一翻,说:“我是听闻极乐宫的人会来劫人,才答应出手相助的,如今只那宫主一人……哼,我可做不出以众欺寡的事。”

那和尚讪讪而笑,给他这一番言语挤兑,倒也不好动手了。

反而是慕容慎道:“那宫主孤身前来,料想还备着什么后招,有两位在旁掠阵,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一句话又将两人绕了进去,接着扬声对慕容飞道:“飞儿,你先退下,让我来会会这极乐宫的宫主。”

“爹,这魔头的轻功好得很,小心让他跑了。”

慕容飞提防着那宫主突然发难,丝毫也不敢松懈,只领着人慢慢后退。那宫主却是气定神闲,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着剑,转过眼来望向许风这边。

碧云寺的住持,青峰观的观主,再加上慕容家的家主,这三人皆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但此时竟一个也不在那人眼内。他连眼风也不扫一下,只专注地望着许风这个无名小卒。他虽是神色淡漠,但因相貌生得好,未语未笑,也自有一番风流情态。

许风只觉一股气血直冲上来,登时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出声嚷道:“慕容公子,我来助你!”

说罢提了剑冲杀上去。

慕容飞好生惊讶,刚想将他斥退,那宫主却先动手了。先前双方对峙时,慕容飞百般试探,那人都是不动如山,此刻动起手来,却是剑光如电,只听“嗤”的一声,慕容飞胳膊上已被划出了长长一道口子。

“少主!”

眼见自家少主受伤,那些慕容府的侍卫立刻一拥而上,与那宫主缠斗起来。场面变得如此混乱,慕容慎自重身份,自然不好再上前围攻了,只能跟那两个和尚道士一起站在一旁“掠阵”。

许风挤在人堆里,被人推来搡去,根本近不得那人的身。反观那宫主却是游刃有余,除了慕容飞能勉强招架几招之外,其他人都不是他一合之敌。

“乌合之众。”那宫主哼笑一声,道,“慕容先生若再不拦我,在下就只能先走一步了。在下家中……还有人在等我。”

他这番话虽是对慕容慎说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许风。

许风心中惘惘,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指望自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仍旧回到那屋子里与他兄友弟恭?何况慕容慎早在那件衣服上动了手脚,他今日是绝对走不脱的。

果然慕容慎静立一旁,并不急着拦他,而那人经过一番厮杀后,出剑的动作已渐渐慢了下来。饶是如此,他脸上也丝毫不见慌乱之色,且常使出些莫名其妙的多余招式,明明可以用剑,他却偏要使掌,明明不用避开的,他却偏要使出轻功来。

许风一开始还看不明白,后来猛地醒悟过来,知道他这般耗费心思,不过是怕血渍弄污了身上那件衣裳。

到了这般地步,这魔头竟还如此惺惺作态!

许风气怒交集,手中长剑舞得泼风一般,直往那人身上招呼。那人与他目光一对,便又轻轻错开了,并不与他交手。

许风硬提着一口气,死死追了上去。那人无可奈何,便想突围而出,但慕容飞好不容易困住了他,岂肯让他走脱?忙冲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那宫主眸光一沉,终于下了狠手,一掌劈向他的左肩。慕容飞的胳膊刚受了伤,不敢与他硬拼,只好往旁边躲了一躲。谁知那人原就是要取他的右手,紧接着就是一剑斩出。

这一剑若是斩实,慕容飞的整条右臂都要废了,许风情急之下,纵身扑过去撞开慕容飞,自己替了他的位置。

那宫主见许风笼在他剑光之下,脸上骤然变色,硬生生改了剑势,手中长剑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剑痕,他自己也被内息震得后退了一步。

他凝剑不发,许风却是毫不留情,剑花一挽,剑招连绵不绝的使了出来。

那宫主只好举剑来挡。

许风自练了左手剑,只有一招剑法练得最是纯熟,就是周衍从前教他的那一招杀人剑。这时仇敌当前,他几乎是想也不想,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

那宫主先是一愕,随即弯了弯嘴角,道了一声:“好!”

他剑法远比许风精妙,但两人同时出剑,许风的剑竟堪堪避过他剑尖的锋芒,贴着剑身直冲上去,一下刺中了他的胸口。

轻而易举地像是早已练习过无数遍。

许风从前学这招剑法时,心中就觉得奇怪,他的对头又不是块木头,岂会站在那里任他斩杀?直到真正出剑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那宫主的剑法中原有一处破绽,而周衍教他的,正是破解之法。

他早将自己的死穴送到了他手上。

许风的剑已刺入那人胸口,只要再往前递进一寸,就可取他性命了。但他手上青筋凸起,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劲来了,只心中茫茫然地想,眼前这人究竟是他的周大哥,还是那作恶多端的大魔头?

这样燠热的天气,仿佛连空气也凝固住了,只蝉鸣声愈响愈烈。

那宫主眸光流转,忽然微微一笑。他白衣墨发,面如冠玉,直如画中之人,慢慢抬手捉住了锋利的剑刃。

许风眼瞧着那一只白玉般的手掌被血染红,听得那人道:“你忘了我从前说过的话么?你只有一次杀我的机会,要取我性命……应当这样才对。”

说着,手上往前一送,剑尖霎时没入了他的胸膛。

许风耳边嗡的一响,眼见大片的血色在他胸口晕染开来。

那人低头瞧了瞧,唇角也沁出了一缕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兀自笑了一笑,低声自语道:“可惜了风弟送我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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