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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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可不知许风心中所想,瞧着那柄剑道:“可惜这剑没有剑鞘,许兄弟左手使剑,恐怕不太方便。等到了外面,当给你寻一把相配的剑鞘来。”

许风再三谢过了,说:“既然有此宝剑在手,咱们也不必另寻出路了,折返回去劈开洞口的乱石,自可逃出洞去。”

周衍想到宝剑之利,要对付几块乱石确实不难,不过还是迟疑了一下,道:“我瞧此地似另有蹊跷,许兄弟不想再四处瞧瞧么?”

许风道:“不过是些荒淫之物,不瞧也罢。”

他既这样说了,周衍自然不会勉强,俩人又沿着石阶走回去。他们自清晨触动了山洞的机关,到沿着密道走至此处,已过去数个时辰了,一整日没吃没喝,纵使身怀武功,也有些支持不住。

尤其许风又是中了春药,又是被丢进水里,早就累得不行了。但他不肯睡在那张雕了春宫图的床上,最后折衷下来,两人就在石墙边歇了一宿。

许风背抵在墙上,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他醒来的时候,四周仍是暗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先前生的火堆还在烧着,周衍坐在一旁,怀里抱了块木头,正拿匕首细细削着。

许风睡得有些迷糊,问他:“周兄一夜没睡?”

周衍抬头道:“已经睡过了,只是比你醒得早些。”

说完又低下头去,继续削那块木头。

许风这时才看清楚了,见那木头像是从石室的木架上砍下来的,已被他削成了剑鞘的形状。许风心中一动,问:“周兄怎么做起这个来?”

周衍没有答他,只是说:“再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他握着匕首的手很稳,手腕上下翻飞,果然只一阵儿,就将那剑鞘削好了。他把东西递给许风,道:“密道里暗得很,你且先用着这个,免得走路时割伤了手。”

许风接过剑鞘时,见他手指上有几处新添的伤痕。他谈吐不俗,想来是出身富贵之人,当然做不惯木匠的活。

许风将那柄剑收进剑鞘里,竟是正正合适,他刚要道谢,周衍已先摆了摆手,道:“一会儿到了外头,许兄弟多烤只山鸡给我,就算是谢过我了。”

许风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这时听周衍提起来,不免也觉得腹中饥饿。他们草草收拾一下东西,便起身接着往回走。密道里的几处机关都已被周衍破了,因此回去时倒是走得更快些,一路上也没再出什么状况。

那处山洞依然被乱石堵着,暗得不见天日。周衍取了宝剑在手,将一丝内力贯于剑尖,而后挥出剑去。

这一剑举重若轻,许风只在边上站着,已觉得剑气慑人了。

剑尖一碰着那些石块,石头就像豆腐似的,纷纷碎裂来开。只是一剑,就在乱石中破开了一个缺口。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得多了。许风也上前帮忙,俩人很快就搬开了乱石,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了山洞。

这一日雨过天晴,阳光格外明艳。

他俩在山洞里时倒没发觉,这会儿在太阳底一照,才发现彼此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十分狼狈。

俩人不禁相视而笑。

许风许久没有开怀笑过了,周衍则只是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许风与他相处了几日,倒是觉得亲近不少,忍不住说:“周兄平日定是笑得很少。”

周衍没说话,只是那么望着他,眼底的笑意似乎加深了几分。

许风又一次想,这人的眼睛倒是生得好看。

他休息得够了,才去溪水中清洗一番,而周衍顾不上梳洗,先去猎了两只山鸡回来。许风照旧用火烤了,滋滋的散发出诱人香气。为表谢意,他把两对鸡腿都留给了周衍,周衍也不客气,全都吃了个干净,吃完后再夸奖许风一番,道:“许兄弟的手艺真是一绝,若能天天吃到你做的饭……”

他说到一半,不知想着什么,忽地又顿住了。

许风不觉有异,微微笑道:“周兄是要雇我做厨子么?可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等过了今日,咱们就该分开了。”

周衍忙道:“许兄弟要去哪里?说不得我俩又是同路呢?”

许风听了这话,一时间心绪起伏。

他在极乐宫中三年,时时刻刻想着如何逃出去,并不敢同别人交心。便是对着服侍自己的锦书时,也少有真心话。不料逃出来之后,在深山密林里遇上的这个怪人,竟与自己如此投缘。

他几乎就想跟周衍结伴同行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是从极乐宫里逃出来的,也不知那宫主有没有派人追来,却不可拖累了无辜之人。

许风想到这里,慢慢收回了脸上那一点笑,说:“我与周兄并非一路人。无论我去哪里,总不会跟周兄同路的。”

周衍怔了怔,喃喃道:“是么?”

语气中不无失落之意。

许风佯作不知,吃过山鸡之后,就回山洞里休息了。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上路。

他这一晚却睡得不怎么安稳,醒来时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周衍坐在洞外风口的位置,倒是睡得正熟。

许风摸了摸他亲手削的那柄剑鞘,想着他爱吃自己做的东西,便爬上树掏了几枚鸟蛋,仍是埋在土里闷熟了,再取出来塞进包袱里,好给他带着路上吃。

周衍醒来之后,见许风早已打点好了一切,着实有些失望。他似乎还有挽留的意思,许风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抱拳道:“这几日多谢周兄处处相护,在下无以为报,只愿周兄早日寻到令弟,兄弟团聚、得偿所愿。”

周衍双目望着他,苦笑道:“但愿如此。”

又道:“许兄弟你孤身上路,多加小心才是。”

许风点点头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周兄,咱们就此别过了。”

周衍再也无话可说,只能干巴巴道:“嗯,后会有期。”

许风身无长物,只拄着那柄宝剑,一个人迤逦而行。他沿着溪水往下游走,走了片刻后,忽然回了一下头。只见周衍仍旧站在原处,远远的凝成了一个灰点,看不清楚面目。

许风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管着自己没再回头。

他这么风餐露宿了几日,终于从山谷里走了出来。起先所见的尽是荒凉景色,后来渐渐有了人烟,有时还能见着数十户人家的小村落。

许风怕泄露了行踪,白天专拣崎岖的小路走,晚上也都宿在荒郊野岭。如此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始终没见极乐宫派人追来。或是那宫主当他跳下悬崖摔死了,或是犯不着为他这么一个男宠兴师动众,总之许风悬着的心算是落下来一些。

他估摸着已经离了极乐宫的势力范围,路上再看见城镇时,也敢进去转转,出卖气力赚些银钱。

其实这三年里,他最挂念的人就是师父了。只是那宫主老谋深算,说不得派了人在他师门守着,为免牵连无辜,许风只好忍着没有回去。他路过一处镇子时,见镇边的山脚下有间猎人打猎用的屋子,像是荒废了许久,他便出几个钱租了下来,一个人住在那简陋的木屋里。

他一面进山打猎,一面将荒废许久的剑法重新练起来。

许风在武学上并无太高的天分,但他坚信勤能补拙,向来勤练不辍。如今一心报仇,练起剑来更是刻苦,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大半都拿来练剑了。

他左手不惯使剑,一切都要从头来过,没几天手上就磨出了泡。他也没当一回事,拿布条胡乱缠了缠,还是接着练下去。

许风在镇上住了大半个月,靠着打猎为生,勉强能维持温饱。这天他正在屋前的空地上练剑,天空中响起阵阵雷声,像是快要下雨了。他一套剑法尚未练完,也不急着进屋避雨,一板一眼地将剩下的剑招使完了。

果然不多时就落下雨来。

这雨下得甚大,落在许风的脸上,有点微微的刺痛。

许风闭了闭眼睛,紧紧握住手中的剑。

他想起当年在官道上遇见那极乐宫的宫主时,那人的一双手莹白如玉,但是只一招,就将自己掀翻在了地上。这以后他再未见过宫主同人动手,不过仅看他座下几个堂主的本领,就知道那人的武功深不可测了。

不行,他还差得太远太远了。

许风站在雨中,将自己那套剑法又从头至尾练了一遍。他想象自己在同那宫主过招,每次只走得三招,便又败在了那人手下。

他心中恨意难平,不知不觉间就使上了内劲。一股真气在他体内游走,走到某处时,忽然滞了一滞,像是遇上了阻碍。许风没当一回事,硬提起一口气来,猛地挥出一剑。

那真气霎时就乱了,在他体内乱冲乱撞,最后冲到胸口上来。他顿觉一阵剧痛,连手中的剑也握不住了,“铛”一声落在地上。

许风颇为爱惜这柄宝剑,连忙弯身去捡,谁知竟觉得头晕目眩,怎么也捡不起那柄剑。他胸口又闷又疼,张嘴吐出了一口血来。

血水混着雨水淌落下来,许风踉跄了两步,再也支撑不住,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却有一人抢到他身边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许风吃了一惊,勉力睁开眼睛,见着一张蜡黄的面孔,正是多日不见的周衍。

周衍另一只手摸到他脉门上,只按了一会儿,就皱眉道:“经脉逆行、真气大乱……这是走火入魔之兆。”

但凡习武之人,听得走火入魔四个字,无不是如临大敌。许风却没什么反应,只觉得身在梦中一般,问周衍道:“周兄怎么在这里?”

周衍说:“我是碰巧遇上了。”

这话哄得谁来?

许风自是不信。

周衍只好道:“此事容后再说,还是你身体要紧。”

他边说边伸手揩去许风唇边的血印。或是雨水太冷了,许风觉得他的手指有一丝儿颤抖。

周衍将许风抱进屋里,先用被子裹住他湿淋淋的身体,再忙着生起火来。

许风昏头昏脑的靠在床上,觉得数股真气在体内激荡翻搅,震得他骨头都隐隐作痛。那真气不受约束,在他四肢百骸中冲撞一番,又汇聚到了他胸口处。他胸口像烧着一把火,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了。

许风头一回尝到走火入魔的滋味,终于忍耐不住,“啊”的叫了一声疼。

周衍赶紧冲到床边来,伸手搭了搭他的脉象,眉头越皱越紧。他手探到许风领口边,停了一下,才低声道:“许兄弟,得罪了。”

说完就去解许风的衣裳。

许风已有些迷糊了,却还惦记着那柄剑,说:“周兄,我的剑还扔在外头。”

周衍道:“没事,丢不了。”

他三两下脱了许风的衣衫,拿帕子胡乱擦了擦,随后自己也坐到床上去,让许风靠在怀里,手掌轻轻抵上他的后背。

许风只觉一股热气由背心处蔓延开来,与四处乱窜的真气混在一处,两股力道互相角逐,让他比方才更为难受。他疼得脸发白,身上忽冷忽热,像是一半烧在火里,一半浸在水中。

他神智也开始涣散了,眼前不断浮现一些模糊的回忆。一会儿是在逃难的路上,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跟在兄长身后;一会儿是师父救了他回山,他跟师兄弟们一起学艺;一会儿又是烈日炎炎,他走在那永无尽头的官道上,耳边传来“得儿”、“得儿”的马蹄声。

最后是他被人压在床上,那宫主修长白皙的手指捉住他的下巴。他又是屈辱又是愤恨,体内震荡不休的真气像是忽然寻到了出口,张嘴咬住了那个人的手。

那个人并无挣扎,仍是抓着他不放。

许风双目发红,更深更狠地咬下去,不多时就尝到了腥甜的血味。

那人一声不吭,只是那么紧紧地搂着他,另一只手抵在他背上,内力源源不断地送进他体内。那股内劲顺着他的经脉走至丹田气海,将原本混乱的真气一一归拢起来。

许风觉得手脚空荡荡的无甚力气,丹田里却升起一股暖意,胸口的疼痛也减轻不少,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周衍耗了太多内力,也有些力不从心,将许风重新塞回被子里后,便守着他睡着了。

许风第二天就生起病来。一来是因为淋了雨,二来也是走火入魔之故。虽有周衍帮他疏导真气,但毕竟损了经脉、伤了肺腑,浑身的骨头就如被打碎过一样,动一动就疼得厉害。

他接下来几日都是睡睡醒醒的。睡着时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则瞧见周衍在小屋里忙碌。

周衍见他醒了,就将汤匙送到他嘴边来,喂他吃一点清淡的粥。那粥既咸且甜,味道实在不好,显然是周衍自己煮的。

许风迷迷蒙蒙地想着,待他的病好了,还是该由他来做饭。

如此过得几日,他的伤总算渐渐好了,只是睡得很多,有时会在梦中说些胡话。这一日周衍正在屋里煮粥,就听得他在睡梦中喊了声:“爹!娘!”

声音里带着点哭腔,直如撕心裂肺一般。

周衍忙走到床边去,拿袖子给他拭了拭汗。

许风双目紧闭,不知梦到些什么,忽然又叫了声:“大哥……”

周衍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应道:“弟弟……”

许风好似听到了这声音,倏地睁开眼来。他一开始还有些茫然,细细看了周衍一会儿,那神色才清明起来,目中微光闪动,叹息道:“周兄,原来是你。”

周衍见了他这神情,只觉得嘴里发涩,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风也并不同他说话,很快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他这一觉直睡到当天傍晚,醒来时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便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

周衍一直守在旁边,见他醒了,就端了粥过来喂他。

许风用左手接过勺子,道:“有劳周兄了,我自己来罢。”

这粥里加了肉糜,味道仍是古怪。许风皱了皱眉,一勺一勺的吃了,边吃边问:“周兄怎么会在此处?”

他虽病了一场,却还记得周衍那天突然出现的事。周衍倒不再隐瞒,如实道:“那日你我分开之后,我就一直跟在许兄弟你身后了。”

许风听得一愕,心中好不惊讶。

周衍接着说:“许兄弟许是忘了,我当初会闯进密林里,是为了躲避追杀。”

许风这才起他曾提过此事,“你赢了一场比武,对方心有不服,所以派了人来杀你?”

“正是。”周衍颔首道,“我身上有伤,怕走大路遇着他们,见许兄弟你专拣小路走,便索性跟在你身后了。一来是为了省些力气,二来若真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后来我在这镇上住下来……”

“我见这镇子山清水秀、与世无争,是个养伤的好地方,也跟着住了下来。”

他这理由虽有些牵强,但也算是自圆其说了。许风刚得他救了性命,自然不会疑他,道:“周兄旧伤未愈,又为救我耗费了内力,岂非……”

周衍淡淡道:“无妨。”

一双眼睛只是盯着他碗里的粥。

许风说了这半天话,其实才喝了小半碗粥,这时在他的注视下,实是盛情难却,只好把剩下的也吃完了。

周衍嘴角微扬,像是颇为高兴。

许风顿觉那粥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他吃完之后,试着运了运气,不料丹田内一阵钝痛,竟是一丝内力也无了。

他心下一沉,暗想自己走火入魔之后,难道一身武功尽废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

周衍知他心意,握住他的手,将一股柔和的内力缓缓送入他体内,道:“许兄弟这次伤得不轻,接下来需卧床静养,至少半个月内不得练武了。”

那内力一进体内,许风就觉气海里生出一股真气,与之应和起来。他知道自己武功未废,总算松了口气。

他如今已吃到走火入魔的苦头了,晓得那日情势凶险,若非周衍出手救了他,他独自一人倒在门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轻则内力全失,重则……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想到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小镇上,而那作恶多端的宫主却在极乐宫中风流快活,叫他如何能够心甘?

周衍一面帮他调理内息,一面说:“学武最忌讳的就是急功近利,我瞧你练功练得可太勤啦,长此以往,说不得又要走了岔路。”

许风也知是自己太过心急了,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我的功夫跟他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我若不勤学苦练,恐怕再过得一、二十年,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周衍低着头问:“你那对头是什么来历?”

许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极乐宫三个字,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若是说了出来,自己曾身陷淫窟的事也就瞒不住了。此事他纵使对着师父也说不出口,何况是刚相识不久的周衍?

但他也不愿随便捏个谎应付过去,因此道:“我那对头非但武功高强,且行事心狠手辣,我的右手就是毁在他的手上,周兄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周衍果然没有追问,只是说:“你一心苦练武功,是为了寻他报仇么?”

“我若只图安逸,从此在这小镇上隐居下来,天下之大,那人也不一定找得着我。”许风右手使不上劲,只左手握成拳头,道,“但如此……如此深仇大恨,难道就这么算了?与其躲躲藏藏的过一辈子,我情愿豁出性命拼上一拼。我自知本领不济,但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二十年不成就三十年,终有一日能练好了功夫,亲手杀了那人报仇。”

许风因在病中,一双手冷得像冰,可周衍与他相握的手,却更要冷上几分。他声音嘶哑,低声将许风的话重复一遍:“嗯,你是非杀了他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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