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然然,听话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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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包厢里就只剩下歌了,新歌开场,一首热辣的《Ifeelgood》,其实响得不合时宜,鼓敲两下,齐向然心脏就跟着震两下。

江纵今天仍然是上班时的打扮,衬衫塞进西裤,西裤又被皮带束着,两条长腿叉得开,一个倜傥却冷淡的站姿。他直直望向齐向然。

齐向然也望着他。他头发被拨过,掉了几绺在眉眼间,让他眼睛看起来有一点残酷,一点匪气和一点神秘。

这双眼睛好像在这瞬间长进了齐向然的眼睛,齐向然数着秒在看,有那么一眨眼,他似乎终于在里面看清楚了更多的东西,带着情绪,是一点淡淡嫌恶和一点淡淡怜悯。

不过再眨眼就没有了,江纵还是那个样,像一棵缄默的野树。

“说曹操曹操到,”孙海侨远远地喊,“小齐啊,纵哥第一个进来的,”那声音里头带点幸灾乐祸,“要不然你跟纵哥跳?”

好像这一喊,真正的齐向然才回了魂,才意识到此刻摆在江纵面前的自己光裸着上身。空气中昂贵的烟酒味这时候也才化成无形藤条,狠狠鞭上他镌满狼狈的皮肉。

齐向然没有笑,因为现在笑十成是一个忍痛的笑。他扔掉烟,往前走两步,踩过满地钞票,和江纵靠得好近,见到江纵仍然缄默也仍然平静的神情。他问:“不介意吧?”

江纵自然没有回答,那双眼睛拥有深邃的眼黑,像那晚齐向然从他家窗户往外望时见到的那片湖,光是稀薄冷淡的,疏离在世界的外面。

齐向然再往前半步,这是两人之间最后的间隙。手一抬,他搭上江纵的腰,触到轻薄舒适的衬衫料和紧实的腰际线。见江纵没什么反应,他再进一步,手揽最后一根稻草似的那样环住。

“那我开始了?”

一场形态毕露的舞,它可以有很多释义,暧昧、激情、甚至情色——这是人们所看到的,但其实这种释义没有生命力,只会让跳舞的人看上去像一条死而不僵的长蛇。

而被缠住的人却很清楚,这蛇还在吐信子,是一种淹没在泥沼里的呼吸。呼吸里有坍塌的求生欲,有沉沦与否之间的游动,有一个心跳,来自一颗结满痂壳用以保护自己的窘迫可怜的心。

江纵一直没动。齐向然怎么扭的,怎么贴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用作壁上观的神态看他。

看齐向然赤裸的上半身,肩胛,锁骨,往窄收的腰,再往下,微翘的臀线,向神秘的地方延伸,隐没在牛仔裤里面。

然后江纵按住他的手,按住这条摇动的蛇,力道很稳,似乎这动作毫不费劲。

齐向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觉让他想把自己再送上去,江纵却在下一秒放开了手,转身阔步往点歌台关了音乐,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他背抵上桌子,抱臂环视每一个人,开口:“都出去。”

声音不大,但沉。人们面面相觑半天,又吱吱咕咕半天,还是拿东西走人了,路过半身赤裸的齐向然和遍地钞票,都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挺有威慑力啊。”齐向然轻蔑地笑了,轻蔑对所有人,也对自己,“个个都这么听你话。”

他往前走两步,仰着下巴,他不想输:“为什么让他们出去?”他脚后跟和地面挫了挫,“看着没,都是给我跳舞的钱。”

江纵垂眼皮的动作很冷淡,往地上看的那一眼很容易让人忽略,像那些东西不配入他的视线。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让走他们就走?凭什么都这么听你话?你以为你是谁?能不能别来捣乱啊!”齐向然语气越来越重,手摊开,烦躁地拧着眉毛,“老子他妈还没跳够呢!”

“齐向然。”

江纵忽然开口,背抵着桌子,是一个轻松的架势,眉眼间可能有点无奈,要很用力才能看出来。

他说:“做一个深呼吸。”

齐向然还想要再说什么,因为这话生生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似的张了张嘴。

“吸气——”江纵食指往上一抬,示意他照做,“慢一点。”

齐向然牢牢盯住江纵的动作,竟然真鬼使神差跟着照做,缓缓一个吸气,胸腔被浑浊的空气充盈。

“呼气。”

他见到江纵手指往回收,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身体本能像也是那根手指虔诚的追随者,像迫不及待的朝拜。

他不得不又呼气,被迫完成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深呼吸。

“好了。”江纵仍然是那个随意的站姿,他问,“舒服点了吗。”

有很长时间的沉默。

齐向然望着江纵,被毒麻痹的感觉从脚跟迅速升起,一路劫掠到头皮。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纵,就用沉默好了。

沉默有时候是超于语言的语言。

于是江纵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一个眼熟的包装,天空蓝上有条漂亮的鹤顶红金鱼:“川贝枇杷味,”他拨两下烟盒盖,意兴淡淡,“也还行。”

是那晚他掉在江纵家里忘记带走的烟。齐向然扫了眼那烟盒,和拿烟盒的那只手的青筋,语气很微妙:“你抽了?”

“嗯。”江纵垂眸看那包烟,评价,“之前那个好一点。”他从里头抽了一支,烟盒扔还给齐向然。

齐向然看着没剩几支烟的烟盒,半晌,没好气地笑一声:“都给我抽差不多了才还我?”

江纵点上烟,睨他的眼神带点淡淡的玩味,似乎早料到了齐向然会这么说,又扔给他一包没拆封的,“还你新的。”

“那这买卖挺划算。”齐向然“啧”了声,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我还有个东西可能丢在你家了,见着没?”

江纵抬眼看他,两秒后才问:“什么?”

齐向然也看他,两秒后才说:“算了。”

江纵点了点头。

“你整天挺闲的,”齐向然捏着那两包烟,晃了晃,“这是闻着味儿来的?”

“这么大的动静,”江纵说,“不用闻味儿。”

齐向然隔着烟雾看抽烟的江纵,英俊的脸,成熟男人的好身材,一身正经衣服。他正轻靠在桌上,两条长腿摆一个很舒服的承力姿势。

其实如此姿态明明是在熟人面前才容易流露,却因为时移世易,让人反而觉得还要更远一些。

齐向然冷冰冰凉嗖嗖地笑了下:“那当然了,我是齐小少爷嘛。”说完他“啊”了声,加了句,“曾经的,曾经的。正主回来了,我可不敢乱安名头。”

江纵挑眉:“知道了?”

“你不告诉我,自然也有人要变着法地告诉我,”齐向然看他一眼,“况且他早晚要回齐家,没什么稀奇的。三年时间才找回来,我都替他们急。”

“是有点麻烦。”江纵点点头,没透露太多,只说,“牵扯了两三个案子,还在查。”

“人怎么样?”齐向然笑着问,“做你亲妹夫够不够格?怕是怎么都比我好得多吧?”

“要按找妹夫的标准,大部分挺好。”江纵弹了弹烟灰,“长相不错,身高不错,高学历,人也温和。”

齐向然扯着嘴角:“那岂不是样样都比我强?”

江纵听到这话,看了齐向然一眼,没什么表情。

“恭喜你啊,换了个这么好的亲妹夫,”在江纵面前,齐向然难得有这么和风细雨的时候,或许是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深呼吸真起了作用,“以前一直没说,其实也没想过,这么多年,太给你添麻烦了。反正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摆脱我,我也摆脱你,谁也别再记恨谁,各过各的日子去吧。”

“三年前——”江纵突然问,“你托陆文柏找我,是想跟我说这个?”

齐向然愣了下,随即点头:“差不多吧。”

江纵盯着齐向然,沉吟两秒,又问:“很讨厌我吗?”

这话齐向然又不知道怎么作答了。他看了江纵一会儿,忽然移开了视线。

讨厌江纵吗?

是讨厌的吧。

认真来讲,他也能把讨厌江纵的理由数得头头是道——讨厌他,讨厌他从来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讨厌他对自己冷情冷意的关照,讨厌他的脸他漂亮的身材他手上的青筋,讨厌他的游刃有余和忽冷忽热,讨厌他无论在哪里都总最吸引自己的视线,讨厌他像一面魔镜,让在他面前的自己一不小心就毕露原形。

讨厌他。

讨厌他就算停在那里不动,自己也永远差他好大一截,永远追不上去。

“你不也讨厌我么。”齐向然终于开口了,他没什么所谓地笑笑,“我也确实太讨厌了,从小到大,搞出来那么多麻烦。”

“是挺麻烦。”江纵吸了口烟,慢悠悠地说,“最爱给我找麻烦。”

齐向然点点头:“是啊,麻烦精,谁喜欢得起来。”

江纵望着他,用一双冷淡的眼睛。“不过,”他有一个类似斟酌的停顿,“你是我弟弟。”

齐向然倏地抬头,神情有些荒谬的,啼笑皆非的,“什么?”

“你是我弟弟。”江纵重复这句话。

齐向然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只是单纯生理上地因为这句话犯了恶心,像某种膝跳反射。

“不是。”他忍着那恶心反驳,“我他妈不是。”

江纵想了想,问他:“不是,还是不想是?”

齐向然不说话了,因为这句问话,他对江纵的讨厌又加深了一层。

即使他明白江纵这问题其实并不是别有深意,一个单纯就“讨厌彼此”这个话题所延伸的探讨而已,他也仍然控制不住心里头那股乱窜的灼意,灼意密密麻麻百爪挠心。

“我不是。就算我想是,我也不是。”最终他这么回答,“是邻居是弟弟还是妹夫,这个身份都另有其人,不是我齐向然,江纵,事实上我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你想要弟弟,那就去找你的真弟弟。”

说完齐向然转身便要走,江纵却叫住他,“齐向然。”他语气有些严肃,是哥哥的架子。

“把衣服穿上。”

齐向然下意识往后扫了眼,好酒和钞票,满屋子荒唐的糜乱,被他随手一扔的衣服挂在几个啤酒瓶上,像横陈其中的抹布一片。

他走过去,手指把衣服勾起来,并没穿,动作散漫地往肩上一搭,又看到桌边放着的包装袋,上面那个漂亮的蝴蝶结已经不成样子了。

“穿不穿衣服都要管?你这哥哥瘾还真是说来就来。”他拎起来袋子,往江纵怀里一塞,“喏,礼尚往来,两清了。”他踢了踢脚底下的钞票,“这生意被你给搅黄了,钱你让他们自己回来收吧,我先走了。”

江纵淡淡地扫了眼那袋子,站直身:“我送你。”

齐向然急着走人,想也没想就回答:“不需要。”

“那你要什么。”江纵在他背后,看麻烦似的那样看他,“说出来。”

齐向然快要走到门口,听到这话,突然顿了脚步。

几秒钟的安静和停止,他突然转身冲向江纵,劲不小,一把就将他搡到墙上,紧接着攥着他领口,胳膊横压住江纵胸膛。

“你听清楚了江纵,”齐向然的声音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我他妈什么都不需要。”他狠狠地看江纵,“收起你的那些怜悯,翻篇了你懂吗,翻篇了!要可怜要同情要给予,都给流落他乡的那一位去吧!我不需要,你他妈也没必要!”

江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换作别人正儿八经的好哥哥,他们应该在这种时候感到诧异、不解、受伤,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番好意会惹恼对方。

但江纵并不流露他的任何情绪,只是缄默地看着齐向然,眼珠像漆黑的井。

“我是有多惨啊?车都打不起了?还要你送?”齐向然嗓子忽然有些滞涩,“我自己会走!”他喑哑地说,“我自己会走。”

说完他就松开了手,在原地发了几秒的呆,然后弯腰捡起来因为刚才太突然的动作而落地的上衣。

“闹够了吗。”江纵忽然问,“闹够了心情要好一点吗。”

他说:“如果没有,你接着闹。”

齐向然看着手里的衣服,扯了扯嘴角。

江纵往前走了一步,一直盯着齐向然的表情,良久,似乎呼了声低沉的气,像年长者对叛逆期小孩的束手无策。

“然然,听话一点。”

齐向然肩膀僵了僵。包厢因为江纵这话变得安静异常,沉默的氛围像漩涡,或者黑洞,有一种让人迷失方向的吸力。很有趣,别的话他都不明白,偏偏听懂了江纵的这一句。

要听话一点,要捡起来自己的尊严,要停止他现在在做的一切,要回去,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齐向然没再接话,连看也没看江纵一眼。

他直接摔门走了。

江纵很久才收回视线,低头看齐向然塞给他的包装袋,并没有打开。他又摊开另一只手掌。

掌心已经被他刚才从兜里掏出来的东西硌出浅浅的印记,那是一只小小的塑料豹子头,是有长期使用痕迹的钥匙坠,是齐向然口中所说的那晚掉在他家的另一样东西。

带一点浅浅的探究,他目光一直落在它上面,不知道是这些天的第几遍。但这一次看它时,江纵眼前浮现出齐向然的模样。

他看到他慵懒的布鲁斯,伤痕多得过分漂亮的肉体,比布鲁斯轻浮低俗太多的贴身舞,并不高明的自我保护。还有离开时的沉默,和微扛的肩膀,伶仃的愣小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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