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余生

我有两个爸爸。

其中一个叫陆楦。

那是个非常不苟言笑的男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性情冷漠而不好相处，可我知道不是这样。其实他性格很温和，待人接物都很好，对我也很好，只不过比较内敛寡言。

爸爸整日忙于工作。

在外面，他的身边总是有很多人，热热闹闹的。但下班回家以后，爸爸就是孤单的，家里除了我以外也没有别人陪着他。他一直单身，也有很多人要给他介绍对象，可是他态度坚决，一一拒绝。

小时候我很不解，钻到爸爸怀里问他，为什么不要老婆呢？

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很柔和，摸着我的脑袋，说，因为他有爱人了。

爱人？什么是爱人？我不懂。

他给我看他手指上戴着的东西，那是个有些旧了的圆环，从小我就在他手上见过，日日不离手。

他说，爱人就是和他互戴戒指的、他一辈子都很爱的那个人。

噢——

我点点头，有点明白了，爸爸说的“那个人”我知道。

那是个很年轻的，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我见过他的照片，在我爸爸的书桌上、钱夹里。

不过更多时候，我是在爸爸手中看到他的照片的。爸爸经常静静地独自坐着，低头望着只存在于照片里的人。

照片里的男人很爱笑，在我见过的所有照片里，他都是笑眯眯地看着镜头。

那为什么我没见过你的爱人呢？我问爸爸。

这个啊，爸爸说到一半又停下了，他偏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过了一会儿才看向我，对我笑笑。

爸爸说，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带你去见他-

后来我见到他了，在一个划分得整整齐齐的园子里。那会儿我已经上小学了，我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爸爸站在一旁，轻声说：“青寻，我带着我们的女儿来看你了。”

墓碑上那张笑眯眯的脸映入我的眼帘，真是年轻又好看。我又扭头看了爸爸一眼，他的眼角已经长出细细的皱纹，浓黑的头发里掺杂着一点灰白色，像落了雪。他不再那么年轻了，但也依然是好看的。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望着照片上的人，说，爸爸您好，女儿来看您了。

这是我的另一个爸爸，他的名字叫陈青寻——

后来我渐渐长大，不再是依偎在爸爸身边的小孩子，我有了自己的生活。但每年的十月我都会回家一趟，和我爸爸一起去墓园。

每当这时，爸爸总是仔细打扮着自己。他带着一束漂亮的花，郑重得像赴一场情人约会。

可是再后来，他就去不了了。

他生了非常严重的病。这病不是一朝一夕间得的，它悄无声息、长年累月又昼夜不歇地侵蚀着爸爸的身体。

终于在某一个瞬间彻底压垮了他-

我向公司请了长假，去医院照顾爸爸，忙前忙后。我很庆幸自己已经长成了大人，懂得该如何照顾生病的爸爸。

有一天下午，我去看望爸爸，那会儿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精神却是难得的好。

“不想结婚吗？”爸爸问我。

“是的。”

“那自己一个人可以好好生活吗？”

“可以的。”

“可以就好，”爸爸看着我，微微笑了笑，“爸爸就放心了。”

我的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

“不要哭，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要坚强点。”爸爸动作轻柔地给我擦掉眼泪，又摸摸我的头发，“爸爸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你应该替爸爸高兴才是。”

我哽咽难言-

爸爸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张照片。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张还带着体温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在病房里，两个年轻男人并肩坐在病床上，他们没有看向镜头。他们望着彼此，眼中只有彼此。

我看见汹涌而出的情意，任谁见着了也都会明白。

它只存在于彼此深爱着的有情人眼中。

“爸爸，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问。

“他啊……”

爸爸望着照片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哀伤，只剩深深的眷恋，拇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中穿病号服的男人的脸颊，像是穿过了漫长的孤寂岁月去拥抱爱人。

爸爸轻声笑了一下，声音也温柔起来：“是个性格很好，又很活泼爱笑的人。”

“比您还要好吗？”

“比我好得太多太多了。”爸爸停了一下，“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坚韧又开朗的人，明明吃了那么多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爸爸的讲述中，我逐渐了解到故事的原貌。

那是一个少年和另一个少年相携着走过的经年时光。

只是这后来的岁月，被病魔夺走了。从此只剩下一个人，守着永远也忘不了的回忆。

爸爸是在一个晚上于睡梦中去世的，就在给我讲完他们的故事的一周后。

抢救没能将他唤醒。医生说他毫无求生意志。他放弃了生命，也抛下了我。

可是我一点都不怪他。

我知道的，正如爸爸所说的，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他的心早已经在那个人离去时，也跟着一同死去了。只剩肉体在这世界上踽踽独行，孤单又脆弱，些许微弱的风就能吹灭最后一点火光。

死亡对他来说，不是痛苦和恐惧，而是一种圆满。

他可以去见他年轻的爱人了。

爸爸，再见，愿你早点和他团圆-

后来，我站在墓前，望了望左右两块墓碑，他们是合葬墓，往后的无数岁月，他们都能相互依偎，望见彼此。

早在多年前，爸爸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现在他们终于重逢，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从此，岁月更迭，寒暑交替，再不会是孤身一个人了。

“两位爸爸，”我流着眼泪笑起来，“祝你们幸福。”

曾经我问过爸爸，值得吗，这么些年为了他值得吗？

两个人共同参与了十数年的感情，又由一个人独自用余生去守护，那么孤寂，那么难熬。

爸爸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明明暗暗，像一团跳动的火。他告诉我，如果我以后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就会知道值不值得。

后来我仍没能遇见这么一个让我喜欢的人。可我早已经知道了值得与否-

渐渐的，我也不太年轻了，眼角出现了细纹。我一直没结婚，也没怎么谈过恋爱，我想找个像爸爸那样的男人，可惜很难找。

找不到就算了。

我领养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她三岁跟我回家，喊了我一声妈妈，我决定陪着她慢慢长大。正如当初爸爸把我这个没人要的小孩从福利院抱回家，耐心地陪我长大一样。

后来她慢慢长大，变成一个顽皮又乖巧的小姑娘。我带着她去见了我的两个爸爸。

妈妈，他们是谁呀？女儿问我。

他们是妈妈的爸爸，也是你的外公。我说。

噢，女儿点点头，大声地喊了两声外公好。

她说，外公，我把妈妈照顾得很好，妈妈把我照顾得也很好，你们不要担心我们。

我牵着她的手。

我说，爸爸，我们俩过得很好，你们请放心。

回去的路上，我给女儿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从生到死，从一年到另一年，从相爱、分离到相守。

女儿还小，听得懵懂，她窝在我怀里，问我，这样值得吗？好多好多年呢。

是啊，真的好多好多年了。

我想起了爸爸在病房里给我看的那张照片，那是许多年前拍的双人合照，背面写着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陈青寻永远年轻爱笑，陆楦永远最爱陈青寻。

我摸着女儿的脑袋，脑海又浮现了一团不息的火。我说，等你长大以后遇见这么一个人，你就会明白了。

我也会遇到吗？女儿又问。

或许会，或许不会。

若是你遇到了，你就会明白，这世间有一个人，你遇见他，爱上他，用余生思念他，不会去考虑什么值不值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爱他。

不求回报，不问缘由-

陈青寻永远年轻爱笑。

陆楦永远最爱陈青寻。

他们是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双恋人。

祝他们永远相爱——

祝陆楦和陈青寻永远相爱。

至此，本文正式完结，应该不会再写番外了（可能会搞个后记碎碎念一下，不一定，再看）。

故事在这里结束，感谢阅读。

有缘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