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焦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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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连绵阴雨降临,天空灰暗,道路潮湿,寒气在整个城市肆意。那些喜欢把校服裤脚卷上去的学生们,在立冬后也不得不多穿两层衣服保暖。

“念到名字的同学下课后去办公室重新默写。”

早就料到会有自己的名字了。池烈心平气和地把语文书翻到《琵琶行》的那一页,默不作声地从头复习。然而当初学这篇课文的时候根本没有认真听讲,本身理解能力不够,加上自己注意力容易分散,背着背着脑子就会跳到奇怪的频道上。

大弦嘈嘈如急雨。

大弦。

琴弦。

钢琴。

雁回。

啊不对,应该是“小弦切切如私语”。

……还有十分钟就要下课了,真的能背完吗?

好在今天语文老师急着回家包饺子,网开一面放了池烈一马,只让他默写随机的一个段落,正好是最熟悉的“大弦嘈嘈”那一段。匆匆写完后从学校出来,发现雨在不久前停了,只剩湿冷的空气贴在皮肤上。

——冬天到了。

池烈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衣物总是要穿得厚重,如果下了雪出行也会不方便。而且很多喜欢的东西,比如冰淇淋、碳酸汽水之类的都是夏日限定的美好。等到冬天过去,高考的倒计时也就该开始了。别人都盼着毕业解放,池烈却对假期毫无憧憬。在这之前的每一场考试都能给他带来压力,恨不得外星人能在六月初来占领地球,所有人都不用高考了才好。

晚上回家继续跟几篇古诗词死磕,等他终于把书下注释都背得滚瓜烂熟后,一抬眼已经快到半夜一点。池烈觉得口干舌燥,站起来想给自己接杯水的刹那,眼前一花又重心不稳地跌坐回椅子上。

滞了几秒又慢慢站起来,可自己却没有丝毫困意,还生怕睡一觉后明天早上就不记得《琵琶行》怎么背了。池烈临睡前习惯性地摆弄几下手机,顺手发了条朋友圈:“几个月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沉迷学习,甚至都他妈学到了头晕眼花的地步[/挥手][/挥手][/挥手]”

发完后往下划了划屏幕,正好看到雁回半小时前发的图片。没有配任何文字,只有一张CD架的照片,上面堆满了崭新的唱片,似乎刚买来还未拆封。

池烈看不懂CD壳子上面的外文,不过倒是忽然想起来,以前住雁回家里时他说过,要给自己弹曲子来着。

——说“下次给你弹个甜的”。

随口一提的事,当然不会有实现的可能。池烈没什么欣赏音乐的才能,对曲子本身没有任何期待,只是有点好奇雁回弹出来的声音能欢快到什么程度而已。不过既然雁回早就把这件小事抛之脑后,池烈也没兴趣再提起。

就是心里倏地一下,有种雁回欠着自己什么东西的错觉,想拿回来。

鬼使神差地,池烈在照片下点了个赞。那枚桃心贴着自己的名字,多盯两秒就觉得哪里怪怪的,于是伸手把赞取消了。恢复原样后,看起来又少了点什么,池烈想了想,反正这张照片拍得光线还挺好看,点个赞也没什么。

于是又点了回去。

[二]

[上流婊`子]:不用再点了,我看见了。

“……”

手一滑差点把手机砸脸上,幸好自己躲得快。池烈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重新点开对话框。什么意思,雁回以为自己故意多点赞几次给他看的?池烈沉重地吐了口气,犹豫半晌也不知道能回复什么。

——完全忽略了其实还有“视而不见”这个方法。

“手滑。”

终于想出来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过自己能手滑两次也是不容易……

[上流婊`子]:有多滑?

池烈愣了一下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看到问号就条件反射地以为雁回是在认真发问,等他拾起智商开始思考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仨字不对劲。明明只是冰冷的字符而已,组合起来也不该出什么差错,偏偏从雁回手里打出来,就完全变成了充满抽象的潮湿意味。

对,绝对不是自己在胡思乱想心理暗示,任谁看都是雁回厚颜无耻地在打擦边球。

他就是这种人。池烈喉咙里还堵着一口气,像是在与雁回进行无形的隔空争斗一样,急迫地想抢占上风。

他就是这种人,道貌岸然的人。

池烈现在已经摸清了雁回的那些套路,一旦他开始拐弯抹角说些含义模糊的话,就证明他根本不打算正经交谈,此时一定要提高警惕,回复过去的每一个字都不能被他拿去做文章。为此,池烈每次做到语文题时遇到一语双关的词,都会郑重其事地用红色笔圈出来。

有时候,语文老师看着他密密麻麻标红的习题册都倍感欣慰,她绝对想不到池烈现在审题认真的目的,不是为了加深对词汇的记忆,而是“这个词要小心,也许雁回会用”。

——也算是使出浑身解数去防备他了。

“手机卡了。”池烈不卑不亢地回复,“没想赞你。”

啧,语气完美。

不自觉地开始等雁回接下来的消息,打了个哈欠的工夫,对方一条语音就发来了。时长很短,只有三秒。

池烈点了一下贴近耳边。

“明天我去开教研会,礼拜五回学校。”雁回的嗓音被白噪声包裹后更具沙哑的磁性,本身透亮的声音压低后成了懒散的性`感,“这几天你乖点儿。”

最后那半句咬字极轻,像是从舌尖蔓延出欲迎还拒的耳语,尾音甚至都没有真实的重量落下,一丝烟雾般诞生即消散。

池烈拿着电话的手瞬间就不稳了。

他点了下空白的输入框,蹦出来拼音键盘后却无从下手。他把聊天界面关掉,又重新打开,不知怎的手掌越来越热,连带着胳膊一起升温。池烈怔了片刻按下锁屏,视线瞬间漆黑了,这才松了口气。

但身上的温度却没有退减,反而还从手臂不断蔓延,凝聚在胸口处。

池烈听到了“嗡嗡”的响声,是从自己耳朵里发出来的轰鸣。

[三]

梦境是黑的,如同洪水猛兽将理智吞噬殆尽。

雁回倏地睁开眼睛,窗外暗蓝色的天空撞入视线,静谧的世界正等待破晓。

他慢慢地坐起身,眼睛眨了两下就彻底清醒。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时,才想起来上个月忘记去缴纳地暖的费用。没想到今年冬天格外冷,在学校弹琴时手指都能僵硬。

但自己并不讨厌这种刺骨的寒冷,低温让每个人的血液都缓慢流动,仿佛是行尸走肉一样又冷又僵,而自己也不再是唯一那个想要消极怠工的。

雁回站在衣柜的镜子前系好了领带,这身正装十分服帖,衬得他骨肉匀称的身材更具有线条美感,浑身上下几乎挑不出毛病。

他稍稍仰了仰脖子,垂着眼心不在焉地打量镜中的自己,果然是没什么生机的模样。

于是雁回冲着镜子扯起嘴角,伪装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再放松嘴唇恢复原貌。虽然没有自娱自乐的习惯,但偶尔也会对着镜子坦然地释放心里的消极情绪,最后镜子里的那双眼睛只剩下轻蔑与贪得无厌。

然后他转了个身,气定神闲地挑选出适合今天配戴的镜框,哼着曲子让心情渐渐好起来。

这次出差要带的行李不多,临出门前想起回房间拿药瓶,不过瓶子在掌心转了转,还是放回原处了。

到机场时天已经亮了,但是今天没有出太阳。雁回觉得这样很好,工作和阴天真是天作之合。平时倒也不觉得上班是件讨厌的事,唯独今天神经更加敏感,目光所及之处都倍感无聊。

机场大厅的许多店铺内都挂上了节日彩灯,门口也摆放起观赏用的圣诞树。有两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抓着树上的装饰彩球打闹,嬉笑着把塑料球当武器投掷,球体在地上弹了几下,轱辘出了一段距离。

停在了雁回脚边。

小女孩从不远处跑过来,没来得及收住步子,差点撞到陌生的男人身上。她嗅到了一阵浓郁的木香味,抬头望到了这位大人的脸,但男人的表情好像在告诉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她的笑容迅速消失了,怯生生地站在原地,不敢弯腰捡起那枚亮红色的球。

雁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瞥了眼脚边的东西,淡漠地开口道:“自己捡。”

女孩用自己黑白分明的圆眼珠盯着他好几秒,才蹲下来双手抱住塑料球。这时候她背后传来母亲的呼喊,责备她又在公共场合玩得忘乎所以了。

“这是你家的店吗?”临走前,女孩听到头顶上方有个沉沉的声音。

她回过头观察男人的脸,她想了想,指着背后的店铺,抑扬顿挫地回答:“这个是我家的。”

“带我看看。”

女孩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对男人畏惧,现在抱着塑料球蹦蹦跳跳地带他进店了。正给圣诞树挂装饰物的店长本想放下手头的工作接待他,却被对方用眼神拒绝了。

雁回在一个琳琅满目的货架前转了半圈,随口问道:“都是糖?”

店长在门口扬声答:“进口的,送人很合适。”她打量着雁回的衣着打扮,补充一句:“快圣诞节了,小姑娘们都喜欢这些。”

雁回手指漫不经心地蹭过那些铁盒糖罐,又问:“有没有普通的,放家里吃。”

“不送人那种?”

“不送。”

店长把一长串彩灯往地上一放,大步迈过来进店里,带着雁回走到了最尽头的一排,全是散装糖果,包装纸虽然没有货架上的精致,但堆积起来也闪着甜蜜诱人的光泽。她指了几下,说:“这几种口味卖得最好,您可以拿一颗尝尝。”

她观察着雁回的脸色,见他无动于衷,以为是这些都让他没兴趣。不过没等多久,雁回就发话了:“那就这几种吧。”

店长从旁边拿了个纸袋,“您要多少?”

“一个人的量。”雁回不假思索,等糖果开始装袋时,他忽然又叫停:“等一下。”

在心里估算了大概的数值,雁回看着面前一排糖果道:“大概一百个人。”

店主愣了一下:“啊?”

“分给学生们的。”雁回不再多加解释。店长了然,不由得感叹道:“现在的老师都这么年轻了啊。”

雁回轻轻笑了笑。要不是忽然想起来自己回校那天是圣诞节,他才不会特意花心思给几个班的学生准备礼物。也不知道这种风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次有什么节日,那些学生们都擅自在他办公桌上摆满了所谓心意,处理起来麻烦得令他头疼。

所以今年就干脆主动一点,也算是偶尔回应一下他们。

“包好了。”店长把散装的糖果分好几次称重,“再送您一盒巧克力。”

[四]

今天上课时,教室的空调突然出了故障,要等明天上午才会有人来维修。失去了暖风的学生们叫苦不迭,老师开玩笑道:“你们多写题手就暖了。”

手都冻僵了还怎么写。

池烈坚持了不到半节课,就把笔往桌上一丢,裸露在外的双手迅速缩进了袖子里,这才有了实在的暖意。他把外套从椅背上扯下来披在身上,又不满足地向上挪了挪,把头也蒙住了。

数学老师讲到一半,放眼望去就被教室里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缝隙中还能窥见一双眼睛。他皱眉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样子!”

其他人往后望去,都被池烈头披外套的样子惹笑了。池烈倒不以为然,反正自己又没影响别人,谁都休想让他冻着。

老师摇了摇头,懒得跟他计较,继续讲课了。池烈听了会儿觉得没意思,黑板上都是大题的第三问,也只有那些一百好几十分的学生才能做出来。他一个在及格线边缘徘徊的,能把基础题的分数拿到手就足够。

这么一想,池烈就名正言顺地不听课了。裹紧头上的外套,悄悄伏下`身子,掏出手机玩游戏。不过他不敢多玩,怕电量不足撑不到放学。

就这样一整天,池烈都时不时地把手机拿出来摆弄几下。但是预期里的东西没有出现,消息列表只有推送的新闻和广告,隐约有些不同寻常。

登时情绪就毫无道理地低落下去,说不出缘由,但就是有不能言说的烦躁在心口浮着。也许是自己最近休息不好,才会动不动就心烦意乱。

同样的状态持续到了第二天,池烈早上醒来的第一个意识就是不想去学校,不是抗拒,而是忽然觉得没有去的必要。好像这一年快到头就会出现这样的情绪,提不起干劲,莫名其妙的空虚。不会再有新鲜的事出现,也没有能令自己集中注意的人。

没有……

不对。

这几天“没有”的,只不过是雁回而已。

本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仔细想想又找不出它以外的不同寻常。这几天联系不到雁回没错,可那又怎样呢,和自己有关系吗?总不可能是少了他几天的骚扰就不习惯了,自己又不是抖M。

于是接下来,池烈像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些什么一样,精神饱满地上学去了。甚至一整天都没碰过手机,上课也聚精会神地听,课间一动不动地做练习题。英语阅读做累了就换几何题放松一下,物理课听不懂就争分夺秒地背古诗词,简直是要和学习共存亡的架势。

这样学习很累,仿佛一旦放下笔就能立地成佛。但池烈意外地没有感到枯燥,反而还很庆幸自己能心无旁骛,脑子里没空去顾及乱七八糟的东西。

直到今天所有作业写完,池烈才躺在床上打开手机。

电量还很满,一连上网就不停地蹦出新闻和广告,信息量在屏幕上拥挤爆炸,却没有一条是能让他提得起兴趣的。

预期里的消息依然没有出现。

掖在胸口的气焰忽然就悄无声息地灭了下去,自己所有的虚张声势在此刻都无所遁形,连失落感都比之前扩大了几倍。

“是不是死了。”池烈躺在床上紧紧皱眉,盯着列表里的那个账号很久,最终翻了个白眼裹紧被子。

现在他相当的不爽。

但怒意又不清晰,只能恶狠狠地归结到雁回身上。他搞不懂雁回为什么出差前特意告诉自己,如果真想通知的话也该挑个正常时间,偏偏是半夜看到自己也在线后才说,偏偏让自己听到他的声音——这分明就是心血来潮的举动。

更令池烈难以忍受的是,在他搞懂雁回之前,却先对自己失去了理解。

甚至是完全不能理解自己。

——肯定是哪里出了偏差。

——才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像是一罐漏了气的饮料,碳酸流失,只剩下平淡的糖分。入口依然是甜的,但缺失了最重要的那部分,就立刻变得索然无味。

池烈躺在床上大脑放空,接着他侧了个身,抓起手机下定决心似的点进自己朋友圈,把这两天发布的所有动态都删除了,没留下任何多余的痕迹。

忽然就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了。

★★★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来说,全年最有节日氛围的就是圣诞。学校附近的文具店会提前几天卖苹果,每一颗都包装得精致闪亮,在平安夜这天轻松地赚足利润。

池烈对圣诞节不太在意,原因就是外国节日不能放假。不过大街小巷的圣诞噱头很足,让人产生了一种今天是个特殊日子的错觉,他便也不由自主地被气氛感染。

早上到了教室,没等走近自己座位,心底率先产生了疑惑。

在确定班里的位置没变化后,他才定下心来坐下,然后一头雾水地盯着桌面上那枚彩纸包裹的盒子。尺寸不大,看起来也就是一本书的大小。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桌子上出现。

看起来像是个礼物,大概是有人忘在了这里,或者想悄悄送人又放错位置了吧。

池烈没有理会,等着上课之前有人把它领走。直到早自习的老师已经进门,池烈还没发现班里有谁反应异常,那可能是外班的人来过?

过去半天也无人认领,池烈只好暂时收起疑惑,把盒子放在椅子下面的储物篮上。

很快他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有次弯腰捡笔,余光不小心瞥到五彩斑斓的包装纸,这才怔了一下。

到底是谁这么不小心……

总之这个东西绝对不属于自己。整个学校里,池烈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以前跟他熟的那些人已经毕业了,班里的人也没关系好到送礼物的地步。

正愣神的工夫,班长提着一个大纸袋进班里了,她站在讲台上说:“雁老师说要给大家发糖。”

就这么一句话,周围人的情绪就忽然高涨起来。池烈却慌了一下神,皱眉看着班长把一个个糖果袋拎出来,挨个放在同学们的桌角上。

……不是跟自己说,星期五回来吗?应该是明天才对吧。

看来行程时间也是心血来潮随口说的。

糖果袋子发到了自己桌上。池烈没有伸手去碰,也没有多看一眼。班里有人提了句这些糖好像都很贵,又有人说包装袋子好像都是雁回亲手放的,于是众人对他的爱意又上升了一个程度。

池烈对此不屑一顾。

只是个装了几颗糖的福袋而已,像是商场里免费送的赠品一样,况且每个人都能得到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池烈始终都没碰那个袋子,做完题后抬头也会刻意避开视线。说不出准确的原因,就是觉得属于雁回的东西有些碍眼——这种不见其人只见其物的感觉,搞得好像别人见他一面很难似的,分明就是他懒得亲自把东西分给大家。

原来如此。

池烈大概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烦躁了,归根结底还是看不爽雁回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表面上给学生发糖果博好感,实际上是毫无诚意地要别人代劳,结果这些单纯的同学们还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蠢死了这些人!

晚自习又拖堂了十分钟才放学,池烈收拾好书包,临走前又看了桌上的那袋糖果一眼。

干脆就丢在这吧,当作从来没见过。

池烈转头离开了教室,踏入灯光暗淡的楼道,下楼时也心不在焉的。手机在口袋里攥着,他把振动模式调成了静音,就算屏幕此刻不停地闪烁也毫无察觉。

校门对面的一排店铺今天都挂着耀眼的彩灯,街上明显比平时热闹许多,地铁口今天也摆满了地摊。池烈什么都没注意,只顾着走自己的路,不过路过一位老人的摊位时,犹豫一下还是停住了。

老妇人卖的是手工编织玩具,显然没有圣诞节相关的摊位受欢迎,而且玩具本身卖相也不好。池烈对她有印象,平时走得匆忙就忽略了,今天好歹也是年末客流量最大的一天,没想到她这里还是无人问津。

池烈绝对照顾一下她的生意,走过去挑了两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玩具。付账时能看到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感激,一瞬间,池烈心情也跟着柔软了下来,甚至冲她笑了笑。

他拿着那两个手工玩具走了,一只老虎,一只章鱼,无论是从做工还是配色来看,都非常的粗糙。然而池烈却嫌弃不起来它们,乍一看的确很丑,但看多了其实也会产生可爱的感觉。

就这样一直低着头端详这两只粗布玩偶,脚下的路也不仔细看,走着走着就撞到了人,手腕不稳把东西掉到了地上。

池烈迅速弯腰捡起来,拍着玩偶上的尘土,下意识抬头看迎面撞上自己的人——

“走路迷迷糊糊,就不怕被拐走吗?”

[六]

池烈登时哑然,喉结上下滚动着,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面前的人穿着黑色长风衣,身上有清冷的檀木香气。他插着口袋的手伸出来,碰着池烈的臂膀,向旁边推了推,好让后面的人不被挡住路。

池烈循着他手掌上的力道轻轻挪了两步,恍惚间,这些触感都不太真切。但是很快,他就回过神了,率先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嗯?”雁回低头瞥了眼他,“本来在校门口等你,但是太冷了,也不接电话,我觉得你应该很快就到地铁站了。”

池烈这才掏出手机,发现有六个未接来电。他“哦”了一声,然后生硬开口:“你要干嘛?”

“跟你顺路。”雁回转头望了眼大屏幕上的地铁时刻表,“王府井那边的琴行今天折扣,我打算换架新的琴。”

这跟自己没有关系好吧,谁他妈稀罕和你同路。池烈在背后悄悄瞪了一眼他,没想到对方又突然回过头,看着自己,口吻轻松随意:“顺便也给你买点礼物。”

“用不着。”池烈脱口而出的嫌弃。

等等,那这么说,今早教室那个东西确实不是雁回放的。意识到这一点,池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是如释重负,但又有重量挥之不去。没等他多思考出来什么,雁回又问他:“这几天没有惹麻烦吧?”

又来了,这个语气。

好像自己理所应当要被他管教一样。更何况,如果他真的在意自己惹没惹麻烦,随时都可以用手机问一句吧。包括这两天自己也更新了好几条生活状态,虽然昨晚都被删掉了,但如果稍微关注一下,哪怕是不经意划过屏幕,也该知晓他这几天都很安分。

真不知道问这些多余的问题干什么。

池烈翻了个白眼,没理会他。

上地铁后发现今天的乘客意外地多,看来都是赶着平安夜出来活动。正好面前只有两个座位,雁回坐下后,池烈顿了一下,没再向前走动。

“你愣着干什么?”雁回抬起脸,若无其事地问他。

中间那个空位好窄……池烈怕自己犹豫时间太长,在雁回眼里会很奇怪,于是咬牙走过去坐下了。果然有些挤,自己半个身子都和雁回贴得很近。

雁回歪头看了一眼,抽出靠近池烈的那条胳膊,自然而然地从他背后掠过,搭在了池烈肩膀上。

这样的身体接触令池烈背脊一凉,又不能发作,只好保持神色自然。地铁外面有些嘈杂,门关上后才安静下来,列车刚刚启动的时候,池烈听到耳边一声叹息。

“困。”雁回的声音疲惫慵懒,他喃喃道:“这几天总是睡不着。”

这是在和自己抱怨吗?可你睡不着关老子什么事,又不是我让你熬夜的。

池烈随口接过他的话:“你不是吃药的吗?”

“嗯?你怎么知道?”雁回慢慢靠过来,低下了头凑近他耳边,“之前偷看我家的东西了?”

“谁他妈偷看你东西了,你还要不要脸!”池烈条件反射拔高了音量反驳,想起这是在公共场合,又立刻减弱了气焰,“你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别人看见又怎么了?”

雁回笑了笑,无声的气音让呼吸热流似有似无地蹭到池烈的耳廓上。

“小点儿声。”雁回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池烈的侧脸,“我太困了,你一会叫醒我。”

他伸出另一只手把眼镜摘下来,折叠放进口袋。池烈刚想用余光看看他要干什么,紧接着自己的右肩膀上,猝不及防被压下了重量。

“喂——”池烈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嘘。”雁回下巴搁在池烈的肩膀上,歪着头,朝他耳朵缓慢吐出热气。能明显感觉到,臂膀环住的少年此刻紧绷了身体,动都不敢动一下。

雁回顿时来了兴致,忍着困倦把眼皮撑出缝隙,得寸进尺地用鼻尖蹭了一下对方白`皙的耳垂。再睁开眼时,发现那只耳朵颜色深了许多。

不能继续逗弄了,真把他惹毛,没准要把这车厢都掀翻了不可。雁回收起想装傻充愣的欲`望,心满意足地合上眼,枕着池烈的肩膀慢慢入睡。

……

我`操。

池烈咬紧牙关,呼吸微弱。

他不敢抬头看周围乘客的目光,总觉得他们都在用怪异的眼神望着自己。太奇怪了,一定太他妈奇怪了。尽管雁回的姿势不是“搂”或“抱”那么亲密,但一个大男人在公共场合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滋味,犹如五雷轰顶,前所未有的羞臊感在心头炸裂。

胸腔里也是一阵一阵的惊慌,仿佛失去了自我掌控心率的能力。

耳朵上的燥热还没有消退,池烈尽可能僵直不动身体,他怕稍一动弹,就会让雁回的呼吸贴得更近。

那份热度……根本就不是自己能承受得了第二次的。

或者说,根本就不该是这种距离。

池烈把牙齿咬得更紧,他牢牢地盯着地面,连眼睛都忘记眨。

那为什么不干脆推开他呢?在雁回头靠近的瞬间就该立刻朝他喊一声“滚”。不,在雁回的手臂搭在自己左肩上的时候,就该直接甩开他……不,从一开始,就不该坐在他旁边。

当时明明看清了座位中间的距离多狭窄,当时明明还犹豫来着。

可是——

雁回只随口问了句“愣着干什么”,自己就鬼使神差地坐下去了。

然后错失了所有拒绝他这些举动的机会。

地铁一站一站的开过,即将到达雁回要下车的地方。池烈望着那不断亮灯的地铁站表,终于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现在把他叫醒就可以了,然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池烈轻轻偏过头唤道:“喂。”

男人俊朗的五官近在咫尺,从自己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起伏而微弱颤动,看起来睡得很沉。

“雁回。”池烈从牙齿里挤出他的名字,连叫两声都没回应,池烈有点不知所措。

这人到底是有多困啊,在这种地方都能睡这么死。

池烈抬起手,打算直接把他推醒。指尖即将触碰到雁回胸口的刹那,手指又蜷缩起来,在半空中停下了。

——如果不让他醒过来会怎么样呢?

这种想法浮现出来的瞬间,池烈脑海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轰鸣声,和一个硕大的问号。

恶作剧?添麻烦?报复心?

如果让他就这样继续睡下去,会怎么样呢。就只是错过琴行今天的折扣活动,失去买新钢琴的机会吗……不,只要他想买,换个日子也能买,雁回不会因此情绪失落的。

池烈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收回来,而停留在雁回脸上的视线却没那么容易移开。

地铁行驶的速度越来越慢,到站广播已经响起,用不了五秒钟就会彻底停下。

——就是现在,叫醒他吧。

“……为了您的安全,请不要倚靠或手扶车门。”

——用力推开一定会醒的。

“……请携带好随身物品,按顺序下车。”

——再醒不过来,就来不及了。

“……各位乘客,乘车时,请先下后上,有序乘车。”

——我在干什么。

“谢谢您的合作。”

——地铁门关上了。

在铃声响起后,车子再次缓慢动了起来。

——我在……干什么。

犯了今天最大的错误,一旦要直面这个错误造成的后果,自己就再也没办法坦荡地面对雁回。

池烈低着头,意识虽然清醒,但眼神却涣散地落在地上。说是恶作剧却有负罪感,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擅自更改别人的行程,或许在潜意识里,认为耽误雁回的时间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脖颈处依稀感觉得到雁回平稳的呼吸声,把最初那种触雷的酥痒感习惯后,心理负担也随之慢慢地卸下来,现在已经能镇静地接受温热气流滑过皮肤。

保持僵直的坐姿已经将近二十分钟了,同时也离雁回的目的地越来越远。下一站就是池烈该离开的地方,他沉默着等车速慢下,又一次偏头看向雁回。

肩膀上的面容依然柔和。这家伙果然只有在闭着眼不说话的时候,才能让人暂时放下戒备。池烈发现他睡觉会微微皱起眉,眼周明显有倦意。

地铁又到站了。

该回家了……但是,他还在安稳睡着。池烈抿着唇,忐忑地望了眼开启的地铁门,犹豫片刻后,忽然心里一横,破罐子破摔似的把视线移开了。

错误已经犯下,解释的理由还没想好,池烈只能任性地继续拖延下去。有一瞬间他希望时间停止,雁回永远都别醒过来,自己也永远不用面对他了。

车厢里人很多,池烈却感觉格外安静。

安静得像是忘了呼吸。

“列车运行前方,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

什么?怎么这么快。

“……请携带好随身物品,按顺序下车。”

池烈心头凉了半截。以前自己惹麻烦还不肯说实话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念叨“该来的总会来的”“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无需大人教训的场合,脑海里就自动跳出了这两句话来提醒着他。

——死到临头了,就只能视死如归。

“雁回。”池烈别着脸,推了推他,“下车了……”

肩膀上的头轻轻蹭了蹭,柔软顺滑的发丝又撩拨得皮肤一阵痒。池烈刻意不去看他,没想到他好像故意似的,在自己肩上蹭动了好几下才慢慢地直起腰。

雁回眯着眼活动了下脖子,环顾四周后好像意识到不对劲儿,仰头瞥着池烈,声音沙哑:“到了?”

池烈无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道:“我、我刚才不小心也睡着了,所以坐过站了。”

“哦。”雁回疲惫地点点头,又开始闭目养神,“还以为你要把我拐走呢。”

池烈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处,本以为雁回会怀疑他来着,幸好自己这理由还算可信。

等地铁停稳,雁回才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站起来低头道:“走吧。”

池烈跟着站起来往车门走,刚走两步又折回去拿书包。一离开车厢,扑面而来的就是刺骨寒冷。

池烈才知道地铁的终点站是露天的,站台也是更加宽阔。夜晚很黑,灯光极暗,几乎看不清站牌上的标语。雁回走向了对面的候车区域,池烈跟过去,抬头看到颜色浓稠的夜空,完全没有星星。

刚才一起下车的乘客现在几乎都走光,身后的地铁也开始驶向折返线。此时站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冬夜的风声偶尔呼啸在耳畔。

就算黑暗里看不真切,雁回也还是站在了候车安全线的边缘位置。他手插口袋沉默了很久,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望着身后的少年。

四目交接的刹那,池烈就故作镇定地移开了头。

“过来。”雁回声音很轻,其中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攥着拳头,胳膊笔直地伸过去。

“还剩了一颗。”雁回不等池烈反应,自己先靠近他,“给你吧。”

“我不吃剩的。”池烈手缩在口袋里暖着,懒得接。

雁回只好把手收回,慢慢剥开了糖纸,自然而然地递到池烈嘴边,直接顺着他双唇微启的缝隙塞了进去。

大概不小心碰到了牙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令池烈眉头一紧,给了雁回一记眼刀,闭口把糖含住了。苏打味的甜在舌尖上腻开,很快就遍布了口腔。

池烈把脸别开,佯装平静问道:“你不是说你礼拜五回来吗?”

“我说过吗?”雁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不记得。”他看到糖果在池烈的脸颊上鼓出来一个弧形,忍不住扯起嘴角。他全然不知这个笑容在池烈看来,根本变成另一种挑衅的意思。

仿佛是在说“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但我偏要先告诉你个假的时间逗你一下嘻嘻”这种能分分钟把池烈惹恼的欠揍话。

然而现在的池烈却提不起生气的力气,或许是天气寒冷的原因,令他容易暴躁的脾气降下了温度。前几天那种原因不明的怒意也一扫而空,当雁回真切地站在自己面前时,池烈才反应过来最重要的问题——

他要做什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自己该在意的事。自己完全不需要,也完全没有立场去关心雁回的事。

对,就是如此。就像雁回也没义务看到自己每条动态一样。

打火机的响声清脆,黑暗中亮起了橙黄色的光点。雁回吞吐着烟雾,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本来晚上想找个理由,带你去玩儿的。”

顿了顿,他又说:“看来今天运气不好。”

池烈不去看他,凉意在心里化成微妙的温度,便应和似的“嗯”了一声。

“不过就算有机会,你也不想去吧。”

“嗯。”池烈在这种时候总能毫不犹豫地表态。

“那如果明天我能帮你请假呢?”雁回叼着烟导致声音含糊不清,“也不愿意陪我吗?”

池烈庆幸现在的黑暗能藏匿住自己所有表情,让他能有底气地回答:“别浪费我时间了,谁知道你要去哪儿鬼混。”

雁回笑了笑,望着轨道尽头的方向,话语轻飘飘的:“当然是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啊,地铁来了。”

话音刚落,池烈抬头看到了来自远方的光亮,伴随着呼啸声愈来愈近。雁回转过身子,对他说:“路上小心。”

池烈怔道:“你要去哪儿?”

“打车回家。”

“……”池烈被这回答噎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不早说这破地方还能打得到车!我这不是白等了半天。”

雁回吸了口烟,慢条斯理道:“平安夜这么热闹,坏人太多,打车不安全。”

池烈立刻反驳:“女的打车才会不安全。”

“你这种小朋友也一样。”

“你——”池烈咬牙太用力,被嘴里的硬糖硌了一下。他指着下面的地铁轨道:“你他妈跳下去吧!”

雁回泰然自若:“怕你寂寞,我还陪你等了这么久。”

“你才寂寞!我不是也……”池烈声音戛然而止,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是也陪你睡了一路”,幸亏理智地把话吞了回去。

“你‘也’怎么?”

“没事。”池烈闷声舔着糖。

不能提睡觉的事,一提起来,池烈就怕说漏嘴,让雁回知道自己其实根本没睡,还故意没把他叫醒。而这种行为背后的理由,池烈更不知道如何解释,当时究竟是怎么鬼迷心窍了,才会任由他枕着自己肩膀。

无论是对雁回解释,还是对自己解释,他都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返程地铁的速度降了下来,缓缓进站。车厢内部的灯光透过玻璃,把池烈视野彻底照亮。他的书包一直放置在地上,差点又忘记伸出手拎起来。

地铁停稳后,池烈下意识看了眼雁回,发现对方也正好在注视着自己,于是迅速地把目光移开了。

气温如此冷,自己的耳朵却毫无征兆地发热。这是发烧了吗?果然不该跟雁回一起浪费时间,永远都不会发生好事。不知道回去吃点药,睡一宿能不能好。池烈在心里默默叹气,最近也没遇到什么太糟糕的事,可就是心情坏透了。

尤其是今天,这个名为平安夜的日子。从雁回出现开始,自己的神经就一点一点地紧绷。

“池烈。”

地铁门开启的瞬间,雁回忽然叫住了他。

池烈不等回头,又听到他说了一句:“圣诞快乐。”

声音十分平静而随意。池烈只“噢”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地铁门走去。

在他即将迈进地铁门的刹那,后颈处的衣领好像被人拉扯住了,一股力道令池烈猝不及防地在原地转了半圈,接着就只感觉到唇上一凉。在感知到更多触觉之前,池烈的大脑就已经丧失全部思考能力了。

过量吸入尼古丁造成了眩晕感——这是几秒后,池烈最先察觉出的一件事。除此以外,还有檀木香气在鼻尖无限放大,以及雁回近在咫尺的睫毛,几乎要蹭进自己的眼眶。

雁回很快就松开了手,在两人的唇瓣彻底分开前,他用极低沉的嗓音在池烈嘴角呢喃着一句话。

“我刚才……一直都醒着。”

这句话钻进池烈的耳朵,把最后一点坚守阵地的理智压垮。他如同一台死机的电脑,在冰冷的空气里僵住了。来不及重新启动,就被雁回再次扳过身子。

自己的背脊被他推了一下,接着两步就跌走进了地铁之中。

身后的地铁门慢慢合上了,完全处于光亮下的池烈却还有身在黑暗的错觉。他恍惚地站在原地,等地铁已经开出一站地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空位坐下。

——如果真的是发烧,那这种温度恐怕吃药也不会好了吧。

书包从手里滑落到地上。

——那个混账。

——糖被他……抢走了啊。

虽然精神状态还不至于夸张到魂不守舍的程度,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的确受到了影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池烈都没能判断出雁回对自己做的事情是出于何种目的。甚至,有很多次恍惚,都把那时唇舌交织的温度当成错觉。

……是个吻吗?

准确来讲,是完全被对方戏弄了。

但这次却意外地没有激起愤怒,而是像块海绵一样吸食水分后变得湿软,沉甸甸地瘫着身子。池烈凭借身体最后的本能辨认出回家的道路,重心不稳地上楼后,把周芸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的喊话隔在耳外,门一关,世界归于平静。

池烈如释重负般,腿一软就倒在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的身体裹了一圈,缠住了仍然发烫的脸。这样才重拾了一些安全感。

现在恢复了清醒,所以很容易就判断出来:雁回的的确确亲了自己,亲了自己这个和他同性别的人——和电视里只有男人和女人做的事情一样。

这算什么呢。该归结为哪类状况,该以何种姿态应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畴。碳酸罐子剧烈摇晃后,糖分气泡蓄势待发,一旦拉开铁环就会变成不可收拾的糟糕局面。

雁回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而此题无解。

转天,池烈在学校里都刻意避开能遇到雁回的所有道路,巧的是,雁回也没有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池烈暂时得以松口气。

下午学校通知大扫除,低年级的学生还会因此坏了圣诞节的心情,但对高三生来说,做清洁工作要比做高考题轻松得多。男生被安排擦灯管和窗户等工作,池烈把报纸粗暴地团成球状,按着玻璃擦出巨大的噪音声响。

“池烈……不是这么擦的。”连班长都看不下去了,她无奈地踩着凳子上来,接过池烈手里的工具,“你那样没有规律只会越擦越脏,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忽然被教导了一番,池烈额头有点燥热,但又不好意思反驳女生的话,只能僵着脸注视她手上的示范动作。末了,她把崭新的报纸团递到自己手里,嘱咐道:“你快点吧,过不了多久就有人来检查了。”

池烈默不作声地把室内的玻璃处理干净,然后半个身子探出了二楼的窗外。冷空气钻进了领口,刺激得他格外清醒。很快鼻子就冻住了,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开始走神想着其他的事。

越想越热,不出几秒脑袋就轻飘飘的。池烈赶紧扯回思绪,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他正准备把身子跨进来,忽然听到教室门口有个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就看到雁回在那边跟同学说话,现在是在检查大家的工作情况。

雁回环视四周,很快就望向了池烈的方向——

没等四目交接,池烈的身体就先作出了“应激反应”。他二话不说,连一刹那的犹豫都没有,纵身一跃跳出了窗外。

“……”

在他附近挪动桌椅的同学都呆愣住了。颤抖着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见到池烈正好从地上直起腰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你、你你你怎么跳楼了!”班长惊愕得连眼镜都险些掉下去,“没事吧?”

池烈仰起头,紧皱眉毛,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刚刚跳下来时蹭破了点皮,正在往外渗薄薄的血珠。伤口很小,也不疼,他吹了吹就当治疗了。

自己也很意外,见到雁回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逃避到跳楼。事后才觉得这举动有些危险,不过好在也成功躲过了雁回,在自己还没想出应对雁回的态度之前,都不想见到他。

但是……只要还在学校里,就总会相遇的。两个人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要生气吗,干脆把他打一顿什么的。啊啊啊,或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当忘记了昨晚的事。可这又显然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落在雁回眼里一定非常奇怪。

不对,明明先做出奇怪行为的是他,自己干嘛跟着心虚?

下次见面就冲他喊“滚”就可以了,要是再敢靠过来,就只能动手了。

想好这个解决措施后,池烈安下心来,长舒一口气朝着小卖部走去。虽然手掌不是很痛,但还是买个创可贴比较好,免得冬天感染。

池烈只顾着在货架上挑选自己想吃的零食,全然不知几米外的地方还有人注视着自己。他拎着两盒巧克力小熊饼干去付款,拿起手机的时候听到自己身边有人低叫了一声。

循声转头,看到个女生正忧心忡忡地指着自己的手。

“你的手流血了……”她连忙翻找出口袋里的纸巾,抽出两张塞到池烈手里。

池烈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谢了。”

他轻轻按压了几下,大概伤口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些,用纸巾没办法擦干血迹。池烈也不在意,把创可贴粘上后就当万事大吉。

眼看着池烈就要转身走掉,少女终于鼓起勇气朝他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池烈环顾四周发现眼下也没别人,意识过来她是冲自己说话。

“你谁啊?”理所应当的回答。

又仔细看了她五官,果然毫无印象。

早该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了。女生只能暗自叹气,昨天好不容易想办法把圣诞礼物送了出去,里面有张贺卡写满了她这几个月来遇到池烈的很多事,虽然都是琐碎的日常,他们每一次相遇都微小得不值一提,但堆积起来却倾注了她全部的心意。

并且还附带了自己的社交账号,如果他真的对自己感兴趣,应该就会添加了吧。然而她等了一晚上,也没有任何新好友通知。

要不干脆现在告白吧。

她抬头望着池烈,见到他正困惑地皱眉,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显然不想跟陌生人多交谈。

……秒怂。

“没事没事。”她连忙摆摆手,“就当我认错人了吧。”

池烈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但他没多加疑惑,非常干脆地走掉了。

果然如同别人说的那样,相当“生人勿进”。

短暂的失落情绪又被她天生的乐观态度一扫而空,赶紧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记下了关于池烈的第三十一条:“他喜欢吃小熊饼干,巧克力味的。”

★★★

池烈等大扫除检查过后,才抱着饼干蹑手蹑脚地从教室后门溜进去。

雁回不在,警报解除。

池烈的心情还没来得及轻松起来,又瞥见桌角上还放着昨天的那一袋糖果,里面大概和昨晚他给自己的那颗一样,而自己吃的那颗……

日,又他妈想起来了。

尤其是在教室这种地方,周围都是自己的同学,讲台上是雁回的同事,回忆起那件事更加有不可思议的羞耻感。

那、个、混、账。

真的不打算主动面对自己吗?!

就算是用手机说点什么都行,至少也解释清楚那行为背后的动机啊,这样自己才能有机会理直气壮地骂他。到底他是又喝醉了,还是故意想看自己的反应,随便什么理由,只要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就好。

真是受够了雁回对自己随心所欲的态度了,把他当玩具耍来耍去还是怎样?难道还要他去主动质问吗?那样也太蠢了。

不知道雁回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心思,连着两天,池烈真的没有见到雁回,甚至连朋友圈的动态也没再更新过。偶尔会在远处望见那个人的身影,对方丝毫没有上前把自己叫住的打算,池烈就只能耐住性子等待下去。

第三天,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第四天,也是相安无事的一天。

第五天,池烈不在乎了。

不在乎雁回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了,恶意或者戏弄都没关系,总之,绝不会原谅他的,就算亲口道歉也绝不原谅。这几天雁回有来过教室,但完全无视掉了自己。池烈下定决心,雁回有本事永远别搭理自己,否则只要他敢开口,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拳头。

今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在学校里度过,元旦假期只有短暂的一天,更过分的是周末还要把这一天的课补回来。好在下午有全校师生每年都要参加的元旦联欢会,勉强算得上多了半天假期。

十几个班的学生聚集在大礼堂外等待各班班主任组织入场,谁都没看见雁回,有人问起时班长才说音乐组的老师们每年都有节目,现在正在后台忙着准备。

班里的同学们似乎都是很期待的样子,池烈并不能感同身受他们的兴奋点。以前雁回做饭的时候,开车的时候,只要他心情好了都会哼歌,自己有意无意听了不少次,稍稍回忆一下就能想起他醇厚的低声,听多了就着实没什么新鲜感。

池烈的脸上不自觉浮现出淡漠的神色,他跟着队伍进了礼堂,坐下后悄悄戴上了耳机。今天穿了件很薄的外套,耳机线贴在上面也不明显,很轻松就隔绝了台上校领导冗长无味的长篇大论。

像这样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才能找寻回片刻的安全感。虽然眼睛在盯着台上,但其实是装模作样,思绪早就飘到外太空了,身体偶尔凭本能跟着周围人一起鼓掌。

——所以完全没来得及做好准备,雁回就已经出场了。

池烈心里猝不及防地被撞了一下,耳机线被他下意识地扯下来,眼睛却偏移到了别的地方。失去了耳机的庇护,周围人的聒噪便侵入耳中,他们的反应比自己想象中更热烈些,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但在琴键按下的第一声后,礼堂又迅速安静了下来。

无需任何提醒,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全场唯一的焦点上。雁回的穿着很随意,全身都几乎没有特意打扮过,保持着他平日里的闲散特征,不过却摘了眼镜,整张脸上不再有任何遮挡物——即使面对观众只有半张脸,大家也能隐约感觉到他气质上的微妙变化。

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弹奏,音符交织出温和的曲调,是池烈从没听他弹过的风格。短暂的前奏过后,雁回从容地开口,透亮的喉音通过麦克风萦绕在这偌大的空间里,英文发音咬字清晰,每一处转音却都是他漫不经心的慵懒,欲迎还拒地勾得人心里一阵酥麻。

这对正当青春的少女们来说极具杀伤力,尽管存在伦理上无法逾越的距离,也不妨碍她们愿意展露出倾慕的态度。

雁回在台上的歌声与池烈之前听过的完全不同,不再那么随意,而是展现出来真实的专业能力。池烈这才意识到,这个人大概真的是凭着才能当上的老师,不是靠别的什么东西混进来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池烈还是觉得他以前在自己面前随意的哼歌更好听。

不加任何修饰,没有精心安排,随心所欲唱出来旋律才是他所了解的雁回。

而现在台上的这个人,仅仅是在完成表演而已,同时享受着众人的喝彩。

那么他就只是……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罢了。

联欢会结束后,池烈又跟着队伍离场。回教室的路上,池烈挑了安静的小道走,免得又听见那些人叽叽喳喳对雁回的讨论。

池烈越想越觉得雁回可恨。可恨之处在于,自己能察觉出这个人正清醒地做每一件事,并且有优先级。显然,自己早就被他排在了队列之末。

为人师表却处处做着人品低劣的事,还只针对自己。池烈连咬牙切齿的力气都懒得提起,只能盼着苍天有眼,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把他许下的愿望都实现。

“雁回去死。”池烈相当虔诚地对着天空喃喃自语。

“算了,别死了,不至于。”或许觉得这说法太恶毒,池烈说完后气也消了大半,对着天空叮嘱道:“别真让他死了啊。”

但雁回不遭受点什么报应,他心里也难以平复怒意,仔细想了想又许了个愿望:“让他天天感冒!”

不过天天都生病,身体只会越来越差,这样离死也不远了。池烈也不忍心给别人下这种诅咒,便再次收回了这个愿望。

“还是让他主动给我磕头认错吧。”池烈思忖片刻后终于想到了合适的愿望,“前面我说的全部作废,让他只认错就好了。”

说完后,池烈的脑袋懵了两秒,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让雁回认错什么呢?

雁回的错太多了,不是一两件就能认得完的。

“我希望……他就这样永远别理我。”

不知道几分钟之内不断许愿再修改,最后的愿望还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池烈的脚步早已停下来了都毫无察觉,他正凝视着地面出神,忽然听到背后“啪”的一声动静——

惊恐地回过头,就看到雁回在若无其事地低头点烟。

他抬起眼睛,玩笑般的口吻:“这里可没有窗户让你跳了哦。”

“……”池烈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这个动作令他手上的伤口传来一阵清晰的疼痛。他皱皱眉,调整好呼吸开口:“你走路没声音吗?”

“是你根本没注意吧。”雁回叼着烟耸耸肩,一副教导的语气道:“在背后说别人坏话,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池烈很想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四目相对的瞬间自己就深感不安,只能憋出一个字:“滚。”

雁回完全不把他的敌意放在心上,自顾自走上前把手指间的烟递到池烈嘴边,“喏,你不是要我给你认错吗,这是给你的赔礼。”

……这算什么?

又在耍他。

池烈被激得怒意更深:“谁他妈要抽你剩下的烟,滚,听见没有?”

雁回泰然自若地点点头,把烟丢在地上碾灭了,手伸进口袋拿出烟盒,抖出一根,慢声道:“那我给你点根儿新的。”

池烈紧锁眉头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只见雁回非常淡定地把烟叼在他自己的唇上,点燃后熟练地夹在指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再次递到自己面前。

这种充满了暗示意味的暧昧举动,惹得池烈瞬间红了脖子,他恼羞成怒道:“你他妈别恶、恶心我!老子已经戒烟了!”

这当然是羞愤当头脱口而出假话。

雁回听了,把意外语气装得十分夸张:“噢,准备当一个好孩子了吗?”

池烈不想跟他再继续纠缠下去,甩开胳膊嚷了一句:“别挡道!”

然而刚迈出一步就被修长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雁回没有松开他,而是顺势揽过他的肩膀,借着惯性的力道轻松地把池烈推到了墙上。

“你——”

“嘘。”雁回把嘴里的烟吹到了池烈的脸上,看着他条件反射眯起眼睛,“别喊,会有人过来的。”

听他这么说,池烈第一反应真的乖乖听话闭了嘴。紧接着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儿,自己凭什么听他命令:“我再说一遍,好狗不挡道,你再不滚开,我就……”

“就怎样?你现在手都被我压住了,”雁回歪着头问他,“你觉得能踢得中我?”

“那我他妈咬死你!”

果不其然是这种反应。雁回怔了怔,脸上绽放出相当愉悦的笑容,俯下头凑得更近,悄声问他:“想咬我哪里?”

池烈:“@#%#¥…&#¥%?!?!?!?!”

论不要脸,自己比不过他,这件事上池烈心甘情愿放弃,不管怎么说都要保留自己作为正常人的尊严。

池烈努力平复心情,沉住气道:“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又赶紧补充后半句:“好多作业要写。”

“不是想让我亲自道歉吗?”雁回相当轻松地压制住他的身体,甚至还能腾出空当吸一口烟,“你倒是先说说,我错在哪儿了。”

……原来是打算一直跟自己装傻吗?

“我不记得了!”池烈心一横,也干脆选择性失忆,“你什么错都没有,行了吧?”

“真的什么错都没有?”

“没、有!”池烈几乎是红着眼睛瞪他,“你他妈爱怎样就怎样吧,别烦我了……我看见你就恶心。”

雁回静静地望着少年有几分狼狈的神情,干脆地松开了手臂。重获自由的池烈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本想再给他一记眼刀,对方却先自己一步有了新的反应。

“好吧,那我争取以后不理你啦。”男人云淡风轻地笑着吸烟,“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的。”

池烈喉咙一哽,含糊不清道:“……我跟你可没什么好说的。”

躲开了他的视线,朝小路的尽头走去。

偏差。偏差。偏差。

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好像不该是这种结果,但又挑不出哪里有问题,只能确定的是,话不是自己想说的,答案也不是自己想听的……啊,没错,对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受自己想法控制。

值得庆幸的是,新的一年自己终于解脱了,往后在学校里也不必提心吊胆雁回又要怎么戏弄自己了。

不过他刚刚说的,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跟自己说,是什么意思呢?算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也许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完全不必在意。

可是自己那句,看到他就恶心,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好像被当真了。

其实没有那么不堪的,虽然他永远不会承认雁回有资格为人师表,但至少……至少有时候雁回对自己是存在善意的。他活了十八年,又不是冷血的白眼狼,不可能完全忽视掉那些值得被记住的东西。

所以,自己刚才的确说了一句很过分的话。

与此同时,今年的最后一个愿望真的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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