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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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虽然才刚入秋,但七中的师生们却已经是高考迫在眉睫的架势,雁回偶尔会进班里温柔地为他们加油鼓劲,得到了学生们拥戴的目光后就悠哉游哉地去高一年级上课。相比较而言,雁回还是更喜欢低年级学生上课的轻松氛围。而他班里的学生们,大概是随着压力的增多而愈发无趣起来。

好在家里还有一个能给自己解解闷。

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雁回就习惯性地提前下班,忘记了还有规定时间打卡这件事。学校规定高三的班主任每天必须准时签到打卡,这些天来他有几次提前离校,都是为了去市场买新鲜的食材。

毫不意外,这个月的工资明细上清楚地显示被扣了全勤。

雁回对此也无所谓,反正出来工作只不过是为了解闷,自己的存款足够过完下半辈子。他随手把表单丢进抽屉,拾起桌上的车钥匙,重新吹着口哨出了办公室。

夜色将晚,雁回路过便利店的时候顺便进去逛了逛,买了一包可乐味的糖果,然后拎着一袋新鲜的食材回了家。

暖黄色的灯照亮了厨房玻璃,映出他不匆不忙的身影。筷子搅拌蛋液的声音十分清脆,刚要下锅翻炒的时候手指缩回,犹豫了半秒还是重新放在桌上,打开许久不曾用过的白糖罐子向碗里撒了一勺。

雁回撒完后又觉得这样的甜味太恶心,自己今天恐怕不会再对这道菜动筷子了。

平底锅里油烟四溢,抽油烟机的噪音太大掩盖了外面钥匙拧动的声音。雁回放下锅铲时才听到池烈大声的抱怨:“你昨天不是说今天做可乐鸡翅吗!哪了?”

一转头才发现少年回来了。

“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只管吃。”雁回端着盘子踱步出来,放到桌上,“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都写完了,当然就早回来了。”池烈理所应当的口吻。

这副看似不以为然实则有点小得意的表情把雁回惹笑了,他没急着回厨房,而是留下来多说了句:“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啊。”

“本来就不难。”

还不屑起来了。

雁回嘴角的弧度加深,“那过两天你就回学校看看能不能跟上进度吧,现在他们也刚第一轮复习。”

池烈嘴里的饭菜还没来得及下咽,抬头问道:“那我终于能回家了?”

雁回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看到池烈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想要恶作剧的心态就涌了上来,直言道:“想得美,你毕业之前都别想走了。”

池烈愣了愣,脸上的积极情绪退散得一干二净,把碗筷撂下来,极其厌烦的样子。

“我他妈现在听课写作业就是为了赶紧离开你这儿,毕业前要是都走不了,那我还学习干嘛?我有病啊?”

池烈深呼吸,胸腔扩大了一圈,显然强忍着怒火。

“吃饱了。”他起身回了书房,一脸苦相。

雁回视线在那碟彩蔬炒蛋上定了几秒才移开,长吁一口气。

开个玩笑而已,还闹这么大脾气了。

他无奈地去书房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反应。

“逗你玩儿呢,这都看不出来啊?”雁回倚在门框上,手指关节在上面有节奏地敲打,“只要你下次月考成绩进前三百,立刻就能回家了,行不行?”

“池烈,池烈?”

“欸,我才发现你名字里,水真多。”

“池烈,你是不是五行缺水啊?”

“我看你是有点缺心眼。”

“池——”

门把手被粗鲁地拧开,池烈看着门前近在咫尺的人怒道:“你他妈缺德!”

这张脸离自己非常近,池烈也是吼完这句话才发现雁回和自己的距离也不过就是一扇门的厚度。然而这时候要是退后一步会显得自己气势不足,于是池烈便保持着气焰嚣张的态度,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本以为雁回最多像平常那样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几句就走人,没料想下一秒,自己的整个下颚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指抓住了,甚至力道大得泛起微微的疼痛来。

浓重的檀木香气扑鼻而来,池烈抬眼就能望到雁回漆黑瞳仁里映出的自己。

“我辛辛苦苦做的饭,不是给你浪费的。”雁回的气息有些冰凉,尽管眼睛还是温和,“你学不学习我真的不关心,想当个废物你就尽管当好了。”

雁回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极其低沉,他只看到少年的脸色依旧十分充满敌意。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柔软的嘴唇,浅浅的樱红色,看起来像是一块糖。

接着鬼使神差,雁回用拇指在上面轻轻地蹭了过去。

似有若无的触感令池烈大脑里的雷达瞬间爆炸开来,一把猛推开了雁回的手。

“你他妈的……别乱碰我!”

那份酥麻麻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嘴唇上,池烈一张嘴觉得整张脸都僵得不知该怎么说话。

雁回面无表情地收回胳膊,下巴朝旁边扬了一下,命令道:“去吃饭。”

池烈气势汹汹,直接撞开了他的肩膀。

等他走了以后,还停在原地的雁回忽然抬起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怎么今天突然发现,这小孩的嘴唇长得挺好看的。

雁回的手指缓慢地蜷缩起来。

[二]

池烈一晚上火气非常大,平时最多持续几分钟,转头吃个水果的工夫就忘了,今天却异常敏感尖锐,雁回跟他说一句话都能浑身炸起毛。

洗澡之前更是往玻璃上贴了十几张报纸,出来的时候睡衣外还得裹一层厚厚的浴巾,故意把脸挡了一半像是怕雁回看见自己似的。

“过来。”雁回看着路过电视机前的那一团白花花的毛巾怪物,皱起了眉。

池烈充耳不闻,回了房就把门锁了起来。

“……”

没过多久,池烈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警惕地站了起来。雁回推开门二话不说,直接丢了个红色的东西到他身上。

池烈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低头看见是一包印满英文的糖果。

“听说糖吃多了,脑子会变坏。”雁回口吻轻松地说道,“不过你本来就不聪明,负负得正吧。”

他说完,就主动把门重新关好了。

池烈攥着那包糖果坐下来,仔细把那深红色的包装看了一遍,才撕开塑料纸取出一颗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可乐味道,口感要比他买过的糖果更接近碳酸汽水的清爽。

舌尖推着糖果在一排牙齿间来回蹭动,浮躁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只有刚刚洗过热水澡的皮肤还保持着温度。

——其实。

——也不是没想过要不要当个废物的。

年少轻狂的岁数总是免不了有些蠢蠢欲动的念头,在那些莫名其妙的叛逆情怀里,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假想敌。于是不学无术就是在忍耐,在反抗,在和全世界叫板。总有一日,少年要横眉冷对千夫指,天南地北闯荡四方。

直到痛痛快快打过一架,造成手臂骨折休养了大半年,才发现笼子里的鸟还是要挂在温室,根本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甚至还要差劲许多。

或者,差劲了许多许多许多。

“咔”一声,颌骨轻轻发力,那枚糖果就碎在嘴里。

池烈嚼着糖果,起身去卫生间拿吹风机吹头发,开门后听到雁回房间里传出轻缓的钢琴声,不自觉地就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和那次在音乐教室听到的曲子很像,没有紧快的节奏却依然流畅,曲调悠长,像是一个伶俜旅人遇到了漫长而疲惫的黑夜,前路漫漫,负重前行,却不见黎明。

雁回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他在暗处的影子是个模糊而挺拔的轮廓。音乐停下来的时候,池烈发觉里面的人似乎在安静地望着自己。

气氛忽然不自然了起来。

“弹的什么?”池烈忽然开口。

“没什么。”雁回漫不经心,“你觉得好听吗?”

“……还行。就是,”池烈声音卡住,想了想才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就是太苦了。”

黑暗里的人明显笑出了声音。

“那以后给你弹首甜的。”笑着敷衍了一句,就顺手合上了琴盖。雁回从漆黑的房间里走出来,客厅里的光线照到他身上的刹那,池烈下意识躲开了视线。

操`他妈。

又没穿衣服。

虽然只是上衣脱了个干净,但池烈还是觉得哪里有些别扭。雁回没多看他一眼,走到茶几边拿起自己的药瓶,倒了两粒就水咽下。

雁回背对着自己,池烈没忍住又看了一眼他背后的刺青。

要是自己刚才没看错的话,他胸口好像也纹了个什么东西。

池烈悄悄冷哼。又不是纹在显眼的位置上,平时还穿长袖挡着,也不知道纹那么多给谁看。

大概就是有钱没处花吧。

池烈又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三]

过完这个周末,池烈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虽然不能保证跟得上进度,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补习,也勉强有了些基础。可能是他的确有点进步的原因,雁回这几天对待自己的标准也宽松了许多,不再紧盯着他作业完成的情况,甚至周末还大发慈悲地允许他休息一天。

池烈睡到中午才慢吞吞地起床,趿拉着拖鞋出房间才发现雁回不在家。

第一反应是:没人给自己做饭了。

刚醒不久的大脑还很迟钝,池烈坐在沙发上双眼放空,饿了半晌才想起来:雁回不在,自己明明还可以点外卖啊,干嘛非要吃他做的?

“为了省点钱。”池烈在心里默默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或许雁回是中午出去买菜了也说不定。池烈没有立即点外卖,而是打算再等他半小时,如果没回来就自己解决午饭。等待的时候他无聊,就在屋子里转悠,去雁回房间对着钢琴乱弹,像是小时候玩那些电子琴玩具一样随意。

但已经十八岁的他不再对新鲜事物抱有那样强烈的兴趣,加上自己弹得太难听,只玩了一会儿就失去兴趣。闲着也是闲着,池烈又随手拿起钢琴上的一罐药瓶瞅了几眼,印着“阿普唑仑片”,服用说明上写着适用于焦虑或失眠,看了半天才发现这就是俗话里的“安眠药”。

在池烈的认知里,这玩意儿就是电视剧里用来自杀或者下毒的,吃几十颗躺在床上,眼睛一闭一睁这辈子就安静地过去了。要不是想起来雁回每晚睡前都在吃药,池烈还以为这是他用来自寻短见的。

雁回失眠吗?明明平时看起来挺精神的样子,尤其是阴阳怪气嘲讽自己的时候,一点都瞧不出这人会焦虑烦躁到依赖药物。

池烈轻轻把罐子放回原处。

半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池烈饿得不行赶紧下了订单。雁回的朋友圈也没有新动态,池烈猜测他一定是去哪里鬼混了,绝对不会干什么正经事。

下午雁回也没有回来,池烈打了一天手机游戏,等肩膀酸痛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他望着窗外灰蓝的世界,愣了几秒,忽然不耐烦地又抓起手机,给雁回发了条消息:“给我带份黑米粥。”

没有回复。

不知道是忙什么事连手机都不看一眼,池烈揣摩着雁回的性子,自然地联想到某些难以启齿的情`色之事上。那有必要一整天都……池烈及时地收起了脑子里浮想联翩的疑惑。管他呢,虽然自己在这方面没经验,可也不至于对雁回都产生好奇心。

晚上十点多,玄关处才传来点动静。池烈摘下耳机见到雁回,他面无表情地把外套脱下来随手挂在架子上,目不斜视进了屋子,没看自己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站在卧室门口,脸色阴沉地问:“你动我琴了?”

池烈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还是没好意思承认:“没动过。”

他避开雁回的视线,就算隔了好几米远的距离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低气压,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声音也是有些沙哑。池烈以为他会骂自己一顿,不过雁回只是沉默了几秒,不再追问。

“吃饭了吗?”雁回慢慢走过来,挨着他坐下。

靠近的时候,池烈嗅到了几缕酒味,盖过了雁回本身的香水。

“吃了。”池烈回答,犹豫几秒还是没忍住问:“你干嘛去了?”

雁回点了支烟,心不在焉道:“上坟去了。”

他歪头盯着池烈,什么话都不说,但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被这种直勾勾的阴森眼神盯得心里发怵,池烈尴尬地站起来,打算回房睡觉了。

刚一迈开腿,脚踝忽然被勾住,池烈重心不稳地跌坐回柔软的沙发上。

是雁回绊的自己。池烈本想像往常那样瞪他,然而今天的雁回脸上一丁点笑容都没有,眼睛也冰冷凌厉起来。

“你——”

“池烈,”雁回手指夹着那根缓缓燃烧的烟,朝池烈又挪了几寸,烟雾从刀锋般的唇边流出:“我是不是喝得有点多?”

两人身体之间几乎没有空余的距离,池烈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差不多碰到了雁回的胸口,他一开口说话时就能闻到酒味。

“你他妈自己喝了多少问我干嘛?”

“嗯……我感觉我好像喝醉了。”雁回的喉咙有些嘶哑,比平时透亮清澈的声音要成熟性`感不少,“所以我现在……很不正常。”

“你平时也没正常过。”池烈隐约感觉雁回的脸越凑越近,自己就不自觉地朝另一个方向偏。

然而雁回干脆就直接凑到他耳边,贴着池烈的发丝小声低语:“但现在不一样。”

温热的气息钻入耳朵,池烈瞬间头皮发麻,身体僵直着忘记动弹,下意识警惕地问道:“你、你想干嘛?”

“我现在好想让你……”雁回的鼻尖似有若无地蹭过了池烈的耳廓,“跪着给我口。”

[四]

这句话如同一枚杀伤力爆表的核弹,顷刻间震得池烈三观尽碎。

男人的暧昧气息还在自己耳边游离,池烈感觉到自己半边肩膀在被越来越重的力道压迫着,下意识抬起手肘向外狠狠地撞击,准确无误地砸到了对方胸口正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酒精的麻痹下,感官能力明显迟缓,雁回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只看到眼前的少年正用惊恐厌恶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而造成池烈产生消极情绪的原因,雁回不到两秒就抛之脑后。他若无其事地盯着池烈柔软的嘴唇,吐字缓慢地夸奖道:“颜色真好看。”

他只是借着醉酒的状态能随心所欲地胡言乱语,脑子里想到什么就直接脱口而出了。然而这种话进入池烈的耳朵里,造成的效果越来越糟糕,成功地将他惹恼。

“你他妈想死吗?”池烈瞪红了眼睛,因躁怒而手指发颤。他一拳攥紧了雁回的衬衣领口,一团布料在掌心扭曲到了极致,咬牙切齿地说:“大不了跟你一命换一命,别以为老子不敢弄死你。”

雁回双目下垂注视着池烈的脸,明明还是青涩的五官轮廓,眼神却已经显露凶狠。有这样的一种错觉,仿佛少年张开嘴就能看到他森白的獠牙,极其不安分。

“嗯……”雁回的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呻吟,他半眯着眼睛,抬手抚摸池烈毛茸茸的脑袋,温言道:“我该找个项圈给你戴上。”

这下池烈彻底恼火,他手掌直接攀上雁回的脖颈,五根手指发力仿佛是真的要置对方于死地。突出的喉结在自己的掌心蹭了蹭,池烈看到雁回漆黑的双眼里有闪亮的东西渗出,眼角绯红,脸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十分安静地望着自己。

池烈这才松开了手,站起来远了几步。

雁回没有咳嗽,只是出于本能地深呼吸来缓解压抑。他慢慢地解开衣领,胸膛的肌肤暴露在外。正中间的胸口还留着池烈用手肘撞击出的红印,在他凹凸有致的左锁骨下,是一块匕首图案的刺青。

只有带着刀柄的半截样式纹在了皮肤上,连伤口也惟妙惟肖地刻画在胸膛,让刀尖的另一半看起来仿佛已经刺入心脏。

池烈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皱着眉没好气道:“我他妈这次先饶了你。”

雁回以极其慵懒的姿势蜷缩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瞥着池烈,半晌才“嗯”了一声。

“是你啊……”雁回恢复了些理智,但记忆还是受到了阻碍,“你叫什么来着,小畜生?”

“你——”池烈强压着怒火,不想和一个醉了酒的人纠缠太久。

“啊,池烈。”雁回想起来他的名字,“几点了,你还不睡?”

“你当我乐意困着啊,要不是我他妈怕你在外面……”池烈张了张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理由,只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至少雁回现在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没出任何意外事故。

池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开车回来的?”

雁回想了想,点了下头。

池烈看他这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就发起火来:“你他妈是不要命了吗!”

雁回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脸色严峻起来。

“抱歉。”他说。

说出口后两人都愣住了,池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道歉,雁回也反应到自己没必要对池烈抱有歉疚。空气凝固了几秒,池烈率先挪开了步子,说了句“我去睡了”就紧闭房门。

然后才长舒一口气。

他慢慢走到床边,缩进被子里。闭眼躺了几分钟才想起来床头灯忘记关,伸手要碰按钮时又停住了,转手拿起了桌上的镜子。

池烈很少关心自己的容貌,男生如果太爱照镜子,在他看来是种很娘的行为,所以他从不晓得自己的五官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准。

视线落在了镜子里的那张嘴唇上,屋子里的光线很暗,他看不大真切。

——颜色真的很好看吗?

池烈歪了歪镜子,让更多的明亮光线投射在自己的嘴上。就这样反反复复观察了半天,池烈差点沉浸其中,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真是蠢到爆炸。

大晚上不睡觉,对着镜子在干什么,欣赏自己的嘴吗?

即使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池烈也觉得这样的行为十分羞耻,甚至难为情地涨红了耳朵,立刻甩手把镜子丢开了。

“妈的。”他把床头灯关掉,陷入黑暗时才有了安全感。

可脑子里却不断回荡着别的声音。池烈紧闭双眼,想把雁回说过的话彻底忘干净,可是那几个字的含义实在给他太大的冲击,他担心自己一旦入眠,睡梦里都会出现那种……恶心的画面。

池烈忽然觉得,自己的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五]

转天早上醒来时,尴尬感还未彻底从池烈心头消散,刷牙洗脸时也刻意避开镜子反射出的脸。他揉了揉蓬松的头发,走出浴室时看到雁回正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荷包蛋,轻轻放在了餐桌上。

男人听到动静后抬头望了自己一眼,泰然自若地说了声“早啊”。

阳光沾满了他的身体,光束让瞳仁变成了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泽。池烈被碟子的光亮晃了眼睛,睫毛颤了几下才镇定下来,也没有去理会雁回。

“不一起去吗?”雁回看到池烈拎着书包要出门,想起来今天他该回学校了。

池烈摇头,他早就猜到雁回把酒后胡言乱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雁回抽出纸巾擦了擦手,“那你吃完再——”他还没等把话说完,就听到池烈把门关上离开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雁回只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他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把桌子收拾整齐。

今天凌晨的时候他从沙发上醒过来,迷迷糊糊回房间又睡了几个小时。潜意识里猜到前晚大概做错了什么事,但他没有去努力回忆那些细节,再清醒时就当作无事发生过。

然而,池烈那种什么情绪都隐藏不住的态度,显然是提醒他发生过什么的。

雁回很少会喝到醉,即使一时兴起喝得量大了也能保持风度与分寸,除非他愿意卸下防备,才会借着酒劲为所欲为。大概是昨天喝得太痛快了,见到池烈又没什么戒心,自己才会比平时……坦诚了些。至于“坦诚”到哪个地步,雁回也懒得去细想。

——只要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就好。

他收拾完毕,抓起车钥匙要出门时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昨晚开车回来的?雁回皱起眉头。自己没死在路上真是命大。

看来昨晚意识浑沌的程度比自己想象得要严重。雁回攥了攥掌心冰凉的钥匙,又丢到了茶几上,决定打车去上班。

早上的升旗仪式过后是枯燥的晨会时间,雁回离开了教师席的队列,慢步到了自己班级后排的位置。最近天气凉,池烈终于不再把校服穿得松垮,老老实实把拉链提到尽头——衣领完全把脖子裹住了,依然是不合规范的穿法。

不过雁回这次没因为这点小事找茬,只是过去轻轻问他:“吃东西了吗?”

池烈不自觉地抿起嘴,一言不发地点头。

“昨天我回来都干什么了?”

池烈还是抿着嘴,假装思考的样子摇了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池烈松开了嘴唇,闷声回答:“不知道,我早就睡了。”

“我明明记得我回来时看到你了。”

池烈撇撇嘴,“你记错了呗。”

雁回轻轻扫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直觉是发生了什么令池烈难以启齿的事,就算自己追问下去,这个孩子也肯定不好意思开口说那份委屈。

难道是骂了他很难听的话吗?雁回开始仔细回忆那些零碎的细节。

[六]

池烈在这个新班级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最初还有些同学会窃窃私语他的传闻,但那些八卦很快就被高三的学习压力冲淡,就算池烈有一阵子没来学校上课,大家也没感觉到什么违和。

有了在补习班巩固的基础,今天池烈难得上课听懂了大半内容,做起课堂练习来也顺利许多,于是回学校的第一天就这样没什么负担地耗过了。

放学后,池烈去楼下的贩卖机买饮料,付款时才想起身上没有现金。他找常绵借,对方慢吞吞地翻找口袋。

“你等一下。”常绵把书包摘下来,背对着池烈拉开侧边的拉链,伸手进去掏。池烈站在旁边瞄了几眼,透过缝隙看到了里面的钱包。

“粉色的,娘死了。”池烈白了他一眼。

常绵像是受了惊吓似的,迅速地从里面扯了张钞票出来递给他,一百元的面额,没办法塞进贩卖机。

“算了算了。”池烈掏出快没电的手机扫码付款,可乐滚落出来的瞬间手机也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池烈腰弯下来,听到常绵说:“我还以为你打算退学了呢。”

“嗯?”

“你也要高考吗?”常绵疑问道。

池烈拉开铁环,“什么叫‘也要’?我要是不考我现在还来上学干嘛?”

“哦……”

池烈转头打量着常绵的脸,伸手碰了碰他胳膊问:“你觉得我考不上吗?”

常绵连忙摇头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以为你家都给你安排好了。”

池烈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理解了常绵话里的含义。这也不奇怪,大概在别人眼里自己就是个娇生惯养的二世祖,不学无术也能靠父辈的铺路过上顺遂的人生。可实际上,自己根本算不上富二代,亲戚朋友里也无有权有势之人。

他只不过是稍微更受家里人的疼爱,所以才能任性地汲取到他们所拥有最好的一切。

但是……池烈沉静下来思忖,如果现在撒手不在乎自己的未来,那么池裕林没准真的会想方设法为他开辟出一条新路吧。

池烈咂了咂嘴。

今晚他没有等雁回的车,而是叫了辆出租回自己家了。到家后正巧池钰也在,他看到池烈愣了愣,问:“怎么回来了?”

“我想回就回啊。”池烈一脸奇怪。

“但你雁老师没跟我说过你要回来。”池钰起身接过他的书包,捏了捏他肩膀,“怎么样,课都听得懂吗?”

池钰没少打听他的近况,池烈就囫囵答他几句。家里的晚饭已经凉了,周芸不耐烦地嘀咕他回来的不是时候,端着几个盘子去厨房给池烈重新热好。

池钰虽然已经吃过,但还是坐下来陪着池烈,看他手里拿的东西忍不住说:“少喝碳酸饮料,不是给你热了汤吗?”

“喝几口又不会死。”

“对你身体不健康。”

池烈心想不健康的事自己干得多了,书包里还藏着一包烟呢。

“平时是雁回给你做饭吗?”

“嗯。”

池钰点点头,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他确实很会做饭。”

“你吃过?”

“以前高中的时候,我们一群人会去山上野营,他就随便给我们做点什么,都很好吃。”池钰慢慢回忆关于雁回的事,补充了句:“他妈妈以前是厨师。”

正说着,池钰的手机响起来,接通后没说几句就沉默地看向池烈。电话递过来,池烈看到了上面的联系人姓名,很不巧正是雁回。

匆匆把嘴里的饭咽下后,池烈才对着屏幕低低地“喂”了一声。

对方的语气有些阴沉:“你回家了。”

“嗯。”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老子根本不想跟你说话好吗!

池烈心虚地喝了口可乐,避免让池钰察觉出异样,脸上还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

“哦,我手机没电了。”

雁回那边有缓慢的呼吸声,他顿了顿,态度有所好转:“你安全到家就好。”他语气上扬,轻松道:“对了,我想起来我昨晚跟你说的什么了。”

池烈的嘴角僵住,他听到雁回的声音里带着那份最不可捉摸的笑意,强烈的危机预感令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要打算对自己解释一下吗?

池烈难以猜测到雁回的心思,而且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正独自一人在家打电话的雁回,另一只手却提着一盒已经冷掉的蛋挞。

要不是作为给池烈的赔礼,雁回恐怕这辈子都不屑买这些甜得发腻的东西。

现在它们在纸盒里彻底失去温度,雁回等待的耐心也随之耗尽。从联络对方却关机提示开始,雁回像昨晚的池烈一样担心对方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故,幸好及时给池钰打了电话确认到了池烈的人身安全。

但是却没安心下来,反而情绪浮躁了不少。

甜食是他最讨厌的事物之一,现在整盒蛋挞放置在面前十分碍眼。雁回眼神阴冷地把盒子丢进垃圾桶,这才心情舒坦地继续和池烈讲电话:“昨晚我好像说了挺过分的话。”

——何止是过分,简直可以上升到性骚扰的范畴。

池烈腹诽。

“但是,你以为我只有喝醉了才敢跟你这么说吗?”雁回的声音更加爽朗起来。

池烈怔了一秒,接着听到雁回在电话里沙哑暧昧的声线:“我清醒的时候,也想让你那么干呢。”

[七]

在心脏凶猛地撞击胸腔之前,雁回的澄清又令池烈情绪安稳下来:

“开玩笑的。”

当着池钰的面不好发作,池烈只能努力保持表情上的平静,沉闷地对着电话应和一声。

挂断电话后池烈悄悄松了口气,不过这细微的小动作还是被池钰敏锐地捕捉到了,问他:“你跟他相处得还好吗?”

“……还行啊。”

池钰:“要是你觉得自己成绩能跟上了,就回家吧,总麻烦人家也不好。”

池烈忙不迭地点头,就等着这句话呢。虽然自己跟雁回住在一起也没最初想象得那么难以忍受,习惯后反而还觉得受了不少照顾,但不管怎么说,对方是个血气方刚的基佬,这要是待久了自己也受影响怎么办!他可不想弯掉,变成不男不女奇怪的模样。

奇怪的模样……

可仔细一想,像雁回这样的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他说话的态度总让人觉得阴阳怪气,在外表方面仍然是具备吸引女性的魅力。如果不是特意去记起,有时候池烈也会忽略掉雁回的性取向。

如今却怎么也忽略不掉了。

池烈端起汤碗嘬了一口,热气熏得嘴唇红润,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说:“明天晚上我收拾东西,后天回家。”

“嗯。”池钰嘱咐他,“临走记得跟雁老师说‘谢谢’。”

——才不会说。

池烈自顾自吃饭喝汤,没有答话。

平心而论,雁回做的饭果然比周芸做的好吃好几倍,至少盐和糖的用量掌握十分平衡,绝不是像面前这些饭菜一样口感突兀。看来雁回确实是得到了他母亲的真传,池烈不得不承认他这项技能的优势。

稍微在心里这么一想,忽然就觉得嘴里的味道越来越难以下咽。

“周芸做饭连雁回都不如。”池烈在心里嘀咕。

天气转凉后,屋子里的空气也降了下去,晚上睡觉时池烈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子,脑袋蒙住了一半。

有一阵子没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过觉了,池烈一时半会儿还有点不习惯枕头的高度,于是拿起手机玩了起来。现在已经充满了电,开机后才发现手机里有八个雁回的未接来电,都是自动关机以后打来的。

因为联系不上自己,所以之后又给哥哥打了电话。

池烈先是迟钝地发呆,随后心里升腾起一团无名火。

生气的原因则是想起来了晚饭时的通话内容,雁回莫名其妙的玩笑令他胆战心惊,八成又是故意想惹恼他才那么说的。

以及还有另一部分原因——凭什么雁回最后就能顺利联系到自己?而自己那天晚上等他回个消息的时候,对方却他妈作大死地喝醉开车上路。

细想一下都觉得后怕,更何况这种风险就发生在自己身边,池烈不得不在意起这件事。从小,池裕林就非常重视给自己进行安全教育,池烈活了十八年,从来没闯过红灯跨过护栏,没有斑马线的马路坚决不走……可谓中学生里遵守交通的楷模了。

当然,这种事池烈从来就不好意思提醒别人,毕竟自己看起来怎么都像是带头违法乱纪的那个。可雁回好歹也是个有五险一金的人民教师,怎么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池烈猜想他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晚上常出去喝酒,今天大概也是如此。时间已经快凌晨,应该快回家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打算开车。

皱眉思考了半晌,池烈才反应过来:自己大半夜不睡觉关心这档子事干什么?反正就算雁回真的横尸街头,也跟自己没关系。

对,跟自己没关系。

池烈把手机丢到一边,蒙上被子闭眼打算直接睡觉。

[八]

雁回没想到自己大半夜还能收到池烈的消息。

[下等处男]:我是不是把钥匙落你那儿了。

雁回不假思索回:“我怎么知道。”

[下等处男]:你在外面啊?

“家里。”

确认下来这一点,池烈就没什么再想说的了,刚要退出对话框又收到了雁回的一条新消息。

[上流婊`子]: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玩琴了吧。

如同小孩子做了错事被戳破的尴尬,池烈一言不发。

[上流婊`子]:我平时都是把琴盖合上的。

证据确凿,池烈也只能干脆承认了:“我又没给你弹坏!”

[上流婊`子]:我不是说这个。

[上流婊`子]:我想说,你怎么跟个小学生似的。

[下等处男]:???

雁回躺在床上,随意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嘴角挂着笑回复他:“就跟小学生趁老师不在,拿粉笔在黑板上乱涂乱画一样。”

这种行为……池烈还真干过,甚至已经十八岁的他还是喜欢在黑板上乱涂乱画。被雁回这样提起,池烈因感到自己的幼稚而开始脸颊发烫。

他恼羞成怒写道:“你以为你自己好到哪去了。”

[上流婊`子]:我怎么了?

[下等处男]:你一个老师还酒驾呢。

雁回唇角的笑容迅速褪尽,拇指犹豫着划过屏幕,过了很久才回复池烈:“我以后不喝了。”

[上流婊`子]:不过我很好奇。

[上流婊`子]:你那天联系不到我的时候会担心吗?

池烈心里“咯噔”一下,没料想雁回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没办法坦然回答。并不是完全不担心,但如果说“担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下等处男]:别自作多情,我当时只是想让你带粥。

[上流婊`子]:那要是当时我出事了,你难过吗?

池烈紧皱眉头,十分反感他说这种不吉利的假设,而且语气完全就是把自己当成几岁的小孩子,问这种问题只是想看自己的反应罢了。可答案分明就是显而易见的,一个朝夕相处的大活人如果真有什么不测,任谁都不会心情畅快。

[下等处男]:我他妈从来没盼过你出事好吗?

雁回举着手机沉沉地呼吸,本以为池烈会回答“你死了我也不难过”之类的,却意外地得到了对方如此诚实的回答。虽然,态度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别扭,但要表达的意思雁回已经了然于心。

[上流婊`子]:看来你也不是没心没肺啊。

[下等处男]:???

[上流婊`子]:睡了,晚安。

雁回把文字发送出去后长舒一口气,手机被放置到一边,拿起床头的药罐倒了几粒。刚要就水服下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接着感觉到眼睛有些干涩。

这种久违的感觉……是困了。

雁回在漆黑的卧室里静坐不动,脑袋的确有点昏沉恍惚,好像一闭上眼就能睡着了。

他把掌心的几粒药倒回了瓶子里,难得如释重负地躺回床上。

找不到缘由,但的确从精神上明显轻松了不少,没用几分钟就已经进入睡眠的状态。今晚的梦里不再是平时那些乱七八糟的恐怖情节,而是清晰地知道自己身处温暖的地方,灯光亮堂。

是厨房。小时候妈妈会带着自己一起擀面,他每次都会被黏糊糊的白面黏住手。而这个梦里只有自己,在不停地搅拌一盆奶黄色的蛋液,然后倒入了一排椭圆酥皮里。

“叮”的一声,烤箱结束了烘焙时间。他带着厚重的隔热手套将盘子取出,是新鲜香甜的蛋挞。

本该是他讨厌的那类甜腻东西,可是在梦境里却毫无抵触情绪。

雁回倏地睁开眼,被早晨的阳光刺了一下。

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天亮。平时凌晨四五点就能醒过来,所以手机上从来没有设定过闹钟。

梦里出现了什么他也瞬间忘光,只是隐约记得是些令他感到舒服的东西,没有负担和疲倦,陪伴他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

他拿起手机要看时间,却发现昨晚没有退出聊天框就锁屏放置了。现在屏幕上还是他和池烈的对话内容,以及两条他昨晚没来得及看的消息——

[下等处男]:我哥说你什么吃的都会做。

[下等处男]:蛋挞你会吗?

雁回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算什么令人讨厌的默契啊。

[九]

音乐课对于高中生来说几乎是最轻松的科目,没有作业与考试,还是个年轻帅气的老师授课,这几十分钟就是最轻松的消遣时光。不过雁回会经常教他们一些难度高的歌曲,即使心情状态再放松,也很少有人会在他的课上开小差。

尤其是还有一部分青春懵懂的女生,都会尽量表现好一些令雁回注意到自己。琴声停下来的时候,教室里话题很多都是围绕着雁回展开。八卦他是不是还单身,好奇他喜欢的类型,打听他的往事。

雁回也任由她们叽叽喳喳讨论,有的问题会耐心回答,有的问题就一笑置之。他清楚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会对异性抱有什么样的幻想,也明白自己该与她们保持什么样的距离,于是可以有分寸地回应她们的好感。

其中有几个抱团的女生在课上最活跃,今天不知道又热烈讨论着什么,雁回重重弹了下琴键她们才闭嘴安静下来。

雁回笑吟吟地望着她们:“你们上别人的课也会这么开心吗?”

原本该是严厉的口吻,但从雁回的嘴里说出来却变得相当温和。

其中有人理所应当地笑答:“当然只有音乐课最开心。”

雁回没有多加回应,手指翻过乐谱的空当听到了女生的问题:“老师,你是不是还当高三的班主任啊?”

他头也不抬,语调轻佻:“这都打听出来了?”

“她告诉我的!”忽然扬声指着旁边的女伴,接着就被对方抬手掐了一把。她们嬉皮笑脸地打闹几下后,其中一个跟旁人小声催促道:“你问他呀,万一就是他班里的呢。”

少女红着耳朵,手掌再次轻轻拍了过去。

雁回不动声色地扫过她们一眼,目光落到那欲言又止的女孩身上,似笑非笑地等待她问话。倒是另一个先坐不住了,指着旁边的人说:“她对一个学长有意思,不知道人家哪个班的。”

女孩瞪着眼掐她,“别胡说八道。”

雁回嘴角绽放了更深的弧度,似是鼓励地颔首道:“说说是哪个,也许我认识呢?”

更跳脱的那个又抢了话:“叫池……池什么来着?”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是姓池吧?”

没等再确认一遍对方的姓名,她们就听到雁回冷不丁笑了两声。

“噢,我猜到是哪个了。”雁回打断了她们的话。

她们看到这位音乐老师的脸上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带着轻蔑和戏谑,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笑话一样,既新奇又玩味。他凌厉的眉峰挑了挑,语调婉转了几个弯:“叫池烈的,对吧?”

“就是那个!”

男人若有所思状:“原来他那种……也能被人看上啊。”

暗恋中的少女直觉总是要比旁人敏感,听得出雁回的语气不屑,本来还害羞着的状态立刻来了股勇气,直言道:“喜欢他的女生很多的。”

雁回意外地看着她,难得好奇起来:“是吗?”

女生直视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下头。

她没有撒谎。之前军训的那些天,女生们在休息时聚集一起,互相要想迅速加深闺蜜情谊免不了会议论些冒着粉红气泡的事。有人拿着手机翻阅相册给大家看,那里面存了不少七中的帅哥偷拍,都是从各个社交平台上偷偷存下来的。照片逐张翻动,少年们像猎物一样入了她们的眼,忽然有几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忙伸手指着屏幕,画面停了下来。

“这个好帅!”“可是有点凶哦……”“这个是打篮球时候拍的吗?”“不是,是在打架……”“呃。”“但还是好帅。”“嗯。”

有人对照片上的人敬而远之,平时在校园里如果幸运遇见了就悄悄望几眼;有的人却对他上了心,有空的时候就去高三的教学楼晃悠,总能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前遇到。就算鼓起勇气一直盯着对方看,期待能被他回应那么一眼,少年也一直察觉不到有双灼热的眼睛贴在自己身上。

特别迟钝。

但是当她面对不断退回钞票的贩卖机急得满脸燥热的时候,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就从自己肩头跨过来,拨弄了几下推币键,空气间漂浮着淡淡的苹果皂香味。

少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自言自语嘀咕:“怎么坏了啊。”

然后就那样走掉了,背影也是懒洋洋的。

……

“真是稀奇了。”雁回喃喃自语着,仔细考虑池烈身上到底有什么优点,能值得被这种情窦初开的女生喜欢。就因为有张还不错的脸,和身上那种嚣张不羁的坏男孩气质吗?

未成年少女的品味果然是如此……单纯耿直啊。

“那你去试试吧,也许有戏呢。”雁回毫不介意这些学生违反校规谈恋爱,况且他也很好奇,池烈如果被女生表示好感会有什么反应。

女生却摇了摇头。

“不敢吗?”雁回问。

“他已经高三了,”少女抿抿嘴叹了口气,“我不能影响他学习。”

雁回忍俊不禁,随后点头赞许道:“嗯,你考虑的倒还挺多。”

看不到池烈被告白的好戏,雁回难免有些失望。不过“池烈也能被女生暗恋”这件事已经足够令他惊讶了,等见面时一定要拿这事逗弄他几番才行。

[十]

没有得到回应的消息,池烈只想撤回。

然而早就过了两分钟的时间,直到第二天对方也依然无动于衷。池烈这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有多蠢,想吃什么自己买就得了,偏脑子抽风多搭理雁回一句。

于是默默地将聊天记录删除,让对话框不留痕迹地恢复正常。

直到下午才见到雁回。自习课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进来在班里转悠,偶尔提醒宣传委员该换板报了,顺手又将讲桌上的杂物收拾整齐。

池烈低头心不在焉地写题,余光却注意到自己额头前的光线被挡住了,头顶上似乎是有人在盯着。池烈没打算抬头跟他较劲,就这样盯着作业本乱写一通,仿佛认真学习的样子。

忽然下巴一阵冰凉,没等反应过来,池烈的脸就被人硬生生掐着抬了起来。力道虽然不大,但却不给自己挣脱的余地。

池烈皱眉,恶狠狠地瞪着他。

雁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手上的这张脸,五官无论从哪个角度瞧都算得上标志,就是眉眼间总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显然对自己充满了反感和恶意。

反应倒总是令人觉得有趣。这么想着,便及时地松开了手。

雁回无声地冲他粲然一笑,这笑容很深,好像是打心底欢喜似的,看得池烈不明所以地愣住了。

等雁回走远,他才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然后手指就猝不及防沾上了一层洁白的粉末。

……妈的。

池烈胡乱地把脸上的粉笔灰蹭掉,咬牙切齿。

晚上放学后雁回的车在校门附近等他,不等车窗摇下,池烈就主动开车门钻了进去。他坐在后排,明摆着又把雁回当了司机,关车门时还故意加重手劲,“咣”一大声。

雁回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笑着问:“怎么火气这么大?”

“我乐意!”

“行。”

车子发动后,雁回没去主动跟他搭话。池烈就趁这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粉笔,对准雁回的座椅后面乱画。

他本想画个狗头,但是又掌握不好比例,加上车子颠簸着手不稳,耳朵一下子就拉长,看起来倒像个兔子了。

“……”

在旁边又重新画了一个,这次像模像样了点,但还是不满意,于是找个空出来的地方继续添笔。等车子停下,池烈才收回胳膊,开车门时顺着缝隙把粉笔悄悄丢掉了。

“晚上没饭,你叫外卖吧。”

上楼后雁回才告诉他,池烈不假思索地问了句:“为什么?”

“我懒得做。”

本来以为在他家的最后一天也能吃到他做的饭呢。池烈很快就把这不值一提的失落感抛之脑后,进屋忙着收拾东西去了。

雁回这才发现池烈是要离开的架势,过去靠在门框上,眼睛轻轻扫过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面无表情道:“要走了?”

“嗯。”语气很是轻快。

雁回挑了下眉毛,点头说:“走了好,省得我整天还换着花样做饭。”

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池烈抿嘴不言。

忽然想起今天音乐课上的事,雁回恶作剧的本性作祟,用漫不经心的口吻提起:“欸,你知道有个人很喜欢你么?”

低头观察着少年的反应,看到他手上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雁回饶有兴趣地从烟盒里叼了根烟出来,把火点燃后再把视线移回去,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池烈。

冒着冷汗的手掌攀着行李箱的边缘,池烈只是听到那么一句就像被震慑住了一样,身子僵直着都不知道该如何动弹了。

喜欢自己?

谁?

联合起雁回一如既往拐弯抹角的语气,池烈下意识又以为……

心里忽然颤了两下,脑袋里也空白了起来。但有一个念头他是清楚的,就是要阻止雁回说接下来的话,因为总是有不好的预感,导致他什么内容都不想听,

于是池烈猛地抬起了头,那充满防备的眼神令雁回都怔了一下,接着才缓缓吐出一缕灰蓝色的烟雾。

视线模糊间,尼古丁的作用让雁回意识飘忽了一秒。

……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好的。

他忽然不好奇池烈对“有人喜欢自己”这件事的反应了。

甚至想把这个反应,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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