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其罪七十四 · 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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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天空是四角的。日头升上了正顶,恰是宫差换班时分。

姜湛忽地睁眼,发觉自己正站在中庆殿前。他眺望着远方宫门,头顶日晒,腹中空空,背心的细汗已濡湿了龙袍的里裳,手足却感到异常冰凉。

他茫然地向前走出一步,一时不记得自己何故在此,却隐约感到心中有一股从无尽失落中涌起的渴望。这渴望迫使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宫门,就像正等待着什么一样。

忽而,那宫门中跑来了人影。一个太监满头大汗地发足狂奔,双手紧紧端着个底纹繁复的木盘子,盘中搁着一封薄薄的信,信上镇着块檀木,正随着太监的狂奔而上下颠簸。

“快!快!”

姜湛听见耳边传来胡黎的催促,扭头看去,只见他身旁的胡黎抱着拂尘急急跑下石阶,一把从那跑来的太监手中抓出了信,转身小跑到姜湛面前,妥善而恭敬地将信呈上。

姜湛拿起那信,只见信封上写着六个风骨劲逸的墨字:“裴钧叩首拜呈。”

原来他虚弱地站在这里,是在等裴钧的信。

他颤抖着双手揭开信封、取出信纸,心中竟仅仅因为展开信纸的这一动作而情不自禁地欢喜起来。周围气温湿热、空气潮闷,道道宫墙密不透风,汉白玉的栏杆好似铁栅,将他围困在方寸间,可他却似乎在拆开手中信件的这一刻,获取了一丝丝不可称之为自由的自由。

这是一分来自裴钧的自由。

而他的天下,就是手中的信。

他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些信。信中的山川河流让他向往,信中的哀民载道令他恐慌,裴钧沿途的见闻时时引他入胜,时时叫他大笑,可笑着笑着,他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胸腔一阵抽痛,他眼前灰暗了一时,待回过神来,已见周遭变成了崇宁殿的内景,雕梁画栋间,数名太医一拥而上,胡黎把信纸从他手中抽走。他极力伸手想要探那信纸,却抓了个空,深吸口气刚要说话,人却已被扶到床榻上,再度咳喘不停。

这时他似乎是想起来了——几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天气不好的时候,就连在外头多走一些都头昏脑涨。早朝已多时不上了,一切的政事都交由裴钧与裴钧信赖的朝臣去权衡,多数时候他只拿个主意,歇下时,便几乎完全活在裴钧书信的世界里。

当他为朋党之争和晋王之势感到不安,看到裴钧为他四处游走带来的改革成果,便随同裴钧信中激越的字句一起振奋,一起怀有希望;当他为日渐羸弱的自身和朝中对此的非议而心中抑抑,这偌大皇城中,也唯有裴钧写在信中的江湖传闻和坊间故事能给他抚慰。

他每夜将这些信纸压在枕下的那柄短刀旁,如同这些信能像这短刀一样,成为他最贴身的护甲。他在一次次回信中越来越少提及自己的状况,所言字句也越来越苍白,最终面对裴钧字里行间流露着不满的问询,他实在难以再亲笔回复,不由便叫来胡黎代笔,令他只写写朝中近况即可。

他不想成为裴钧的负担。他恨极了成为裴钧的负担。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了。

这是元光十八年,北地发了春旱。因驿递通达,朝廷得知迅速,便急调粮食赈灾。拨款之举一直持续到夏季。

不知是六月中的哪一天,瑞王入宫,送来些精巧的鼻烟壶和南洋绣扇,说鼻烟壶是供姜湛盛放药丸的,绣扇则是用来去热,待坐下了,便一边共姜湛赏玩,一边作漫不经心道:“哎,皇上,听说如今这裴子羽的变法革新是愈发得力了,正赶上晋王在南地平了叛,眼见着闹事儿的乱民都少了。”

姜湛坐在御案后,手中捏着枚鼻烟壶,听言难得露出丝笑来,正要说话,却听瑞王接着又道:

“可是……这国税怎就没见着涨呢?”

姜湛的笑在脸上一凝,消散下去,片刻才道:“革新不是一日既成的。消弭暴乱已是功劳,裴子羽勤勉,朝中也应宽裕他时日。”

瑞王并未察觉姜湛的异样,兀自继续道:“可东南西北万万生民,少了暴乱就该多出税赋,这裴子羽既是不想让咱们勋贵之流再管驿递的烂摊子,总也该如数将封地食邑送进京来吧?可他变了五年的法了,咱几兄弟的食邑也不比过去多呀!若说是变法成了,钱变多了,怎就会瞧不见呢?眼见着这次赈灾也没从国库里匀出多少银子,莫不是……这些银钱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放肆!”姜湛怒斥打断他,脱手就将鼻烟壶向他脚下砸去。

瑞王吓得一跳,抬眼见姜湛把他送来鼻烟壶和扇子全数扫落在地上,忙忙心疼地拾拣起来。

姜湛看着此景更是来气,指着他鼻子骂他:“瑞王,你空口无凭污蔑朝中重臣,可知这该当何罪?你无能做事,在京中享着乐子,还怪做事的人没给够你银子?朕是皇上,朕都不打国库的主意,你区区挂着个亲王的名头,又凭什么要来过问?难道是连这名头都不想要了?”

瑞王本是由母家蔡氏指使来给姜湛吹耳旁风的,未料竟引姜湛勃然大怒,赶忙跪地告饶:“臣口无遮拦!臣有罪!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姜湛起身将他呵斥出去,瑞王狼狈万分地走了。可眼看着瑞王哆哆嗦嗦抱着那些杂乱的贡物走出宫门,姜湛心底那些卑劣不安的种子却一点点地开始发芽。

他闭目摇头,告诫自己:瑞王是代蔡氏来挑拨离间的,万万不能中了这奸计。然而,昼夜闭目间,他却还是逃避不了内心那个阴暗自私的自己。

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瑞王虽是无能,虽是倚靠蔡家,却也是皇亲,是你的哥哥,他和你利害相栖啊,可裴钧呢?谁不想一人独揽天下大权?谁不想取代你这个病秧子?裴钧说他爱你、帮你、护着你,你就真的信了吗?当年帝后与你血浓于水,依然可以那般冷落戕害你,裴钧与你没有半分血缘,他又凭什么奋不顾身帮你?如果瑞王所言都是真的,那这朝中天下,裴钧才该是最危险的人!”

——不!

他拼命推开这个念头,在燥热的夜里寒战而醒,惶恐地攥紧了身上薄衾,至此后便愈渐少眠。

安神汤剂与燃香并不能让姜湛免于失眠之苦。胡黎侍奉在侧深感不安,不由遍寻安眠之法。恰是这时,翰林侍讲蔡岚带着古琴叩首求见,说是能为圣躬分忧。

于是在秋来的这一日,崇宁殿摇曳的灯窗后响起了琴声。这琴声时而伴随低语,时而勾出轻笑,渐渐从一开始的夜半三曲,减少成两曲,一曲。后来有时甚至并无琴声,蔡岚进入殿中,却依然待到翌日天明。

宫里人说,蔡侍讲有一双和裴子羽一样的眼睛。

入秋时,裴钧返朝。姜湛疑心作祟,佯作撒娇模样旁敲侧击,扭着裴钧调取了九府三分之一的县税账本入宫,说要学着清查。裴钧被他闹得笑出来,应下了。半月后姜湛在宫中密诏内务府数位管账太监核算,这些账目是样样工整。

姜湛不免放心了些,心中阴暗的种子便伏入了砂石般松动的泥土——只要裴钧稳如参天巨树一般地守护在旁遮挡风雨,这种子就无处发芽。

可是姜湛安心了,被他挡在门外的一众皇亲和朝中利益受损的众臣却愈发地不安心了。裴钧布置的新政改革由地方试点,传至中央,经过县镇、府道、省城,层层递进,即刻就要蔓延到京中,作为裴党政敌的张氏和蔡氏急了,此时便开始了更为密切的查探。

张岭带病在府,亲自写出数百封函件,寄往东西南北各处乡绅、学究、巡按府邸,广撒法网,搜集裴钧不法之举;蔡延更是借着蔡岚独得姜湛垂青,一次次随蔡岚入宫面圣,请求抽调各处账目、军需。

然而,这一次次的查探都未能发现端倪。

在张岭不再抱希望时,蔡延却更加严密地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只待如蛇一般钻入其中,掘地三尺,将带刺的毒牙扎入那绝密的真相。

很快,蔡延所等的时机来了。

秋后裴钧北上抽检监军,江东发了疫病。此疫一发,朝廷极快获知了灾情,敦促府道赈灾,江东府拖延多日后,声称无钱赈灾。

江东知府一夜间遣散官署,悬梁自尽,留下一纸认罪状,终令一桩巨冤之案曝出。原来,江东府知府、县官层层瓜分官银,自元光年起始至今,长达十余年,早已成为上下官员间心照不宣的规俗。他们官官相护,将告密者举家投狱、冤死或暗害,让这条链子被血液浸得坚实无比,再加之驿递盘剥、通讯不畅,这冤更是无人能喊。

姜湛在宫中闻讯,惊怕之下,一面速命御史台侦破此案,一面又令户部下发赈灾银粮。户部接旨后,一如往常地做了从国库下放银两的账目,实则却已按照裴钧分布在地方的税银,从周边州县就近调派。

身在户部的方明珏深知,裴钧安排在江东的税银应已被官员侵吞,一旦御史台下查,账册出现纰漏,五年来的所有排布就都将付之东流。此时已来不及联络裴钧,他只好紧急向梅家借用银两填补亏空。不料,正在借银入库时,蔡延忽而带人闯入,发现府库空空,即刻命人将方明珏逮捕入狱。

闫玉亮闻讯,惊觉是有内鬼走漏了消息,便让邓准赶忙送信给曹鸾求救,却不等撤离,也被牵连入狱。邓准求荣,将信件送给蔡延,蔡延又依照信件抓了曹鸾,将曹鸾与邓准一并带入宫中,把信件交给姜湛,并令邓准一五一十说出裴钧所作所为。

邓准入宫之前已受蔡延调唆,实则也并不知裴钧转移国库银两是何所图,单只将自己眼见的皮毛之事添油加醋,按着大罪一一告知了姜湛。姜湛闻之大怒,辱骂邓准忘恩负义、攻讦尊师,蔡延却即刻拿出户部亏空的物证,以曹鸾妻儿胁迫,逼迫曹鸾从证,继而侥幸地证实了邓准的每一句说辞。

姜湛眼见人证物证,如蒙重击,蔡延不等他回过神来,便以方明珏填补江东亏空为由,将假账、亏空等事栽入江东贪墨大案,并将太傅裴钧拟定为京中最终收受巨贿、包庇下级之人,甚言这天下层层官员怕是都在为裴钧牟利,是故严词请旨令御史台彻查。

姜湛看着面前的笔笔假账,荒谬地摇头否认:“这不可能,朕信裴钧,他绝不会……绝不会做出此等事情!这些只是你们栽赃的文书罢了,你们嫉恨裴钧!你们想要他死!”

张岭由张三搀扶着立在他身侧,叹了口气,沙哑道:“皇上既然不信,不如就眼见为实。”

由是,在亲卫保护下,姜湛裹着厚厚的貂裘,被胡黎扶着上车出宫,于浩浩大雪中来到户部府库。

官差从库中空空的架子上抬出一个个箱子摆在雪地上,天穹落下的白渣簌簌飘零在箱子里,片刻间,几乎就要覆盖住那些填不满箱底的银钱。

姜湛腿一软,被胡黎扶住了。他眼眶发红,喉头发紧,此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蔡延在旁叹了口气道:“皇上,裴子羽借由宠爱短年高升,说为新政改革,实则是狼子野心!看来,他这些年来打的都是这样的盘算!”

张岭撒开张三搀扶的手,抱拳请旨道:“老臣恳请皇上,此番切切不可再姑息裴钧!”

姜湛只觉眼前一暗,后脑一麻,胸腔间几乎翻涌起欲呕的浪。他赤红了眼睛,沙哑大喊:“怎么会!不可能!他让朕信他……他说是帮朕!”

赵太保袖着手,徒劳地问道:“皇上,如今这……这可怎么办啊?”

姜湛眼中的悲渗入怒,怒化作恨,咬了牙,缓缓下令道:“传朕谕旨……朕躬抱恙,恐时日无多……责令太傅裴钧,即刻回京觐见!”

插了火漆的黄卷由快马送出京城。姜湛当晚回宫,咳疾猛发,连日高热。

七日后,裴钧在北地收到圣旨,一心以为姜湛重病,便火速带人回京。可等他风尘仆仆赶回京中,迎接他的却是大理寺数百官差的围捕。

病倒在宫中的姜湛听闻裴钧回京,便令人将裴钧带入宫中对质。

陪在他床边的蔡岚听了,忙拉住要去传话的胡黎耳语一阵。胡黎听言,目光一紧,转头惊看向蔡岚道:“你们这是要——”

蔡岚一把捂住他嘴,将他拉出殿去,颤颤出声道:“不,胡公公,我绝对不会害皇上!可若是皇上再被裴子羽蛊惑,要恕了裴子羽的罪……那我怕我爹急起来,会先要了皇上的命。”

胡黎目中更惊。蔡岚红着鼻尖,深吸口气道:“胡公公,宫中你死我活不过是为了个‘利’字,我爹要的也仅只是‘权’。眼下爹已密诏我大哥入京,打的是摄政为王的主意,而我的私愿……只是想保下皇上的命。胡公公伺候皇上多年,想必也不忍看着皇上受苦受害,眼下……反正裴钧大势已去,死不足惜,你再与他牵连只是害人害己,倒不如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他日事成之后,蔡家必有你的好处。”

他凑近胡黎耳边告诫道:“胡公公须知,这些年你也帮过我家中不少,如今只要裴子羽一死,我们就都安全;可裴子羽若是不死,我们就都得死。”

茫茫大雪渐渐盖了皇城的金瓦,只同沿道高高的宫墙岔出了刺人眼眸的红白二色。

天更冷了。一炷香后,胡黎袖手低头回了姜湛寝宫,倚在姜湛床边,犹疑一时,才低声禀告,说裴钧被捕之后恼羞成怒,发疯发狂、辱骂圣躬。他说得姜湛越听越怒,一急之下,猛地咳了口血出来,双眼一黑,昏厥过去。

蔡岚在一旁照料,一见此景,当即叫太医想法子医治,自己却吓得没了主意,只好连声问胡黎如何是好。

胡黎双颊青白、全身绷紧,脑中几个急转之下,看向蔡岚:

“咱家方才听皇上说,是要把那裴钧……严惩治罪。蔡大人也听见了吧?”

二人身旁的宫女太监一时收声相觑,目中相传惊惶。蔡岚闻言愣了愣,却旋即反应过来道:“听见了……我也听见了。我这就去传皇上谕旨!”

这一晚,蔡岚出殿见了蔡延,假传圣旨,说皇上大怒,要让法司彻查裴党、绝不姑息。一时间,与裴钧有关系的所有朝臣、士绅、学究、商人,都被御史台和大理寺清查起来,个中事实在蔡、张主审的进行中被极尽歪曲,一众官员亦争相举报、反目成仇,守口如瓶者惨遭酷刑逼供,最终,是干过的事都招认了,就算是没干过的,也都干过了。

裴钧被御史台立罪成大奸大佞,所办公差悉数遭到质疑。被贬西北的蔡飏因此平反,入京回复原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天牢之中,亲手拿着短剑,狠狠扎进了裴钧的手掌。

裴钧在铁索桎梏间疼得咬紧牙关、额头暴起青筋,面对蔡飏的迫害,却绝不惨叫一声。

蔡飏一巴掌扇在裴钧脸上,又捏着裴钧的下颌,将一瓶毒药尽数灌进裴钧喉咙里,疯狂地笑道:“裴子羽,你这张嘴不是指鹿为马、舌灿莲花吗?你再说啊!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能说!”

显赫功名,盛世荣宠,到头来灰飞烟灭。

冰冷的牢狱内,老鼠和爬虫在裴钧的伤口上啃咬。他的手脚被狱卒殴揍断了,布满血疮,恨到头已没有了泪。三天两头几碗馊饭,叫他整个人像破布一样瘫软在地上,而刑讯时,被吊在他对面墙壁上的方明珏和闫玉亮,也与他是同种境况。

可这一切,病中的姜湛都无从知晓。

他的病似乎是真不见好了。

某一晚,他从湿冷的梦中醒来,自觉是清醒了些,听外面传来丝竹声,问过胡黎,才知道此日是年尾国宴。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雪,忽地想起,这十年来,过去每一年的今日,都是裴钧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入宴堂,就一如他当年被裴钧拉出寝宫、推上皇位一样。

他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偷亲裴钧后躲进树丛的悸动与窘迫,也想起第一次共裴钧赴云雨之地时的紧张与欣喜。此时看向远方夜空上挂着点点疏星,他还能找到裴钧从前在流萤殿里教他认过的北极星,更还记得那些关于星星的故事。

他扭头问胡黎:“裴钧呢?”

胡黎一凛,模糊道:“回皇上话,还关在牢里呢。”

——牢里。

如此裴钧,到底还是负了他。

姜湛空洞的心胸再度被冷痛填满。他独自坐在国宴高台上一言不发,只觉周遭所有人都在暗中窥探他,那一双双眼睛像极了一道道尖利的钢针,芒刺般扎在他背脊上,耳边传来的细碎议论中,不是“裴钧”二字,便是江东的案子。

离开国宴回到宫中,他一腔愤恨难泄,不免对那些证实了裴钧之罪的人都起了杀心,于是先招来卖师求荣的邓准赐下毒酒,接着还想再杀曹鸾,却又因曹鸾所言,得知此人是家亲被胁才不得不指证裴钧,一念之差,没能下得去手。

曹鸾走后,他积压在心底的悲怒依旧无处宣发,想到气极,眼中的冷灭渐化为阴鸷的恨,忽而扬手扫落了御案上金鸡镇纸。

——这是他十七岁时,裴钧在京城斗鸡赛事上赢回来的物件儿,不过送给他把玩,他却一直留到如今。

掌心传来割裂的锐痛,他握紧拳头,鼻息一乱,立时再度猛咳起来。

宫人的惊呼奔走中,送了蔡延出宫的蔡岚恰好回来,见此景忙把姜湛扶到床榻中躺下,万分痛心地拭掉姜湛唇边的血迹,直守到太医侍奉好汤药退去了外殿,才见姜湛从昏睡中神志不清地醒来,咿呀着,虚弱地对他说话。

蔡岚连忙拾袖点了眼角,俯耳上前,却听姜湛断断续续地下令说:“宣……宣旨,让……让裴钧,进宫来见朕。”

蔡岚双目一瞠,心中浮起死寂般的冰冷来。在姜湛再度昏睡过去后,他扶着床框起了身,也不知是怎样到了殿外。

蔡延已然闻讯赶来,身旁陪着孔武有力的蔡沨。二人急问蔡岚皇上如何,蔡岚只步履虚浮地经行他们,走到廊中颓坐下道:“皇上要宣裴钧觐见。”

蔡延目中一惊,与蔡沨相觑一眼,拧眉沉思下,暗暗将胡黎拉到一旁,把一个小小的木盒塞到胡黎手中道:“胡公公,皇上应是病糊涂了,还劳您快去给皇上看看药。”

胡黎的手猛地一颤,瞪目看向蔡延身后一无所知的蔡岚,再看回蔡延,气声道:“蔡太师,这可是——”

“快去吧,胡公公。”蔡延将那木盒紧握入胡黎的手心,双眸在半阖的眼帘后鹰凖地盯着他。

胡黎背脊猛地一颤,双唇抖动一时,却没能再说出话来。他赤红着眼睛,转身便流下了泪,可步履却不敢耽搁,只得佝偻着身子,捏着手中那要命的木盒,艰难地走过崇宁殿外高大富丽的游廊。

恰此时,恢弘殿宇间响起了一声报年关的洪亮的宫钟——子时到了。

这以往听来每一声都拖得老长的宫钟,在这一夜却像是一步步紧逼而来的阴寒脚步声,合着胡黎端上汤药低头走入崇宁殿寝宫的步伐,宛如踏行在命运最终的轨道上。

蔡岚坐在姜湛床边抬了头,接过胡黎端来的汤药,令小太监扶姜湛坐起来。

他用勺子一勺勺舀起药汤,小心喂入姜湛口中,姜湛万分艰难地咽下这苦水,迷糊间看向蔡岚的眉眼,神情一怔,旋即又摇了摇头,撑着身子看向胡黎问:“胡黎……裴钧他,还没来么?”

蔡岚端着药碗的手一颤,药碗中温热的汤药洒在他手指上。胡黎见状,忙上前端过那药碗,接替蔡岚坐在床边,舀起药汤喂向姜湛道:“皇上别急,底下人已经传旨下去了,裴大人就快来了,啊,快了。”

姜湛听言,终于顺从地喝完了汤药。待重新躺入床榻中,不出一盏茶功夫,却觉出胸肺愈加燥热灼痛,忽而咳得愈加凶猛起来,连忙拍床大叫太医进来。

殿外太医受蔡延威逼利诱,已不敢竭尽全力治疗,一个个战战兢兢入了殿内,也仅是装模作样为姜湛诊脉敷衍。

姜湛觉得喘不上气,难耐间又问胡黎:“裴……裴钧到哪里了?”

胡黎守在一旁连声应道:“快了,皇上,就快来了。”

姜湛听言,再度忍痛闭上了眼。意识模糊间,他似乎梦见了流萤殿,梦见了和裴钧温软柔情的纠缠——可这一次,他却变成了那只被他自己抬手打死的蚊子,惊醒在粉身碎骨的一霎。

睁眼,他只见床顶正中的浮刻金龙正瞪着一双黑瞿双目定定眈着他,耳边似乎传来了低沉的人声:

“……裴钧已然半死,在牢中是废人一个,裴党也都革完了职,他们想要翻案是绝不可能了。眼下只等皇上过身,便可另立新皇,胡公公,到时候还要劳您在宫中帮衬。”

他分辨出这是蔡延的声音,闻言便只觉浑身一冷,听下去又是胡黎在说:“那皇上已然喝了那药,眼下又还剩多久时候?”

蔡延的声音道:“左右不过再一炷香时候。”说着,他叹了声道:“若非皇上临终醒悟,咱们也走不到这一步。若将那裴钧放出牢狱来,我们才都得死。”

此言一落,姜湛顿时如蒙雷击,忽然完全地醒过神来:原来他是被这群毒蛇给骗了!

“来……来人……”

他右手极度不安地探入枕下,努力想发出声音,想叫亲卫入殿来拿下这些个奸臣贼子,可虚弱挣扎间,却不慎跌下床沿,一把扯下了垂纱金帐,

守在殿中闭目养神的蔡岚被他惊醒,急急起身来扶他,关切道:“皇上怎么了?”

姜湛一见他来,想起方才那毒汤正是由他喂下,目光顿时一厉,右手忽地从枕下抽出。

蔡岚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下一刻只觉颈间剧痛,一把锋利的短刀已插入了他的脖子。

鲜血顿时喷涌出来,迸溅在姜湛苍白而狰狞的脸上。蔡岚的惨叫引来殿外的胡黎和蔡延,小太监匆匆架开姜湛把姜湛摁在床上,胡黎瞠目结舌中,蔡延捂着蔡岚的脖子高声让太医进殿。

蔡岚恐惧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难以抑制地口吐鲜血,全然不明白地问着:“为……为什么……”

蔡延转脸看向姜湛,短暂的对视间,姜湛发红的双眼中灌满了绝然的恨,当中的疯狂与绝望,无一不表明他已想通了所有,明悟了一切,然而,一切却都已无可挽回。

姜湛被一众太监摁在染血的衾被里,那神情不知是笑是哭。他面色已然越来越红,鼻息越来越弱,这个世界的空气在他胸腔中也愈发稀薄……而那个唯一给过他自由呼吸的人,也已经被他的软弱给杀死了。

他在无尽的孤独和恐惧中渐渐窒息,眼前逐渐变得黑暗。终于,在闭眼的一刻,他彻底沦入了死灭的深渊……

……

天空中一声闷雷,皇城中大雨骤落。

姜湛猛地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他额间冷汗淋漓,后背透湿重衫,环视周遭一切如旧,才醒悟方才是梦。

他起身来,在夏夜中颤颤吐出一口寒气,不由回味那梦中极似真实的一场场过往,只觉那些痛苦与后悔都铭心刻骨,似乎真让他切身过完了那并不漫长却凄惨收场的一生,也似乎真实地让他死去了一次。

身边人察觉他惊醒,也坐起身来,抬手抚向他的脸。这举动吓了姜湛一跳,欠身回眼间,只见眼前是蔡岚蒙眬醒来的关切神情:“皇上怎么了?”

眼前的蔡岚与梦境中那个日夜在榻边守护他的蔡岚渐渐重合,又渐渐分离。他抬手抚过蔡岚完好无损的脖子,微微用力,便见那雪白肌理下青色的纹路愈发清晰。

蔡岚正在困惑,忽听姜湛道:“慕风,你好几日不曾回家了,便带些赏,回去瞧瞧你父亲罢”

说完,姜湛起身披袍走到外殿,招来胡黎。

胡黎匆匆自侧殿走来,一至姜湛身边,竟发觉姜湛正双目冰冷地看向自己,不由心中起寒,低下头去,将皇城司才送来的密报呈上:“皇上,晋王出征了,咱们的人已将晋王府包围,该派去南地的杀手也正在路上,只待时机捕杀晋王。眼下埋伏在忠义侯府外的人来了信儿,想请旨问问如何处置裴钧。”

姜湛从他身上移开了眼,此时闻言,又想起方才的噩梦,不禁皱眉思索一时方道:“先不要杀裴钧。让他们拿下裴钧,回宫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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