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其罪五十七 · 退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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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夜色尽染,长街里人烟渐稀。戌时刚过,一顶青绸垂穗的小轿携着轿中酒气,晃晃悠悠抬入了城北的蔡太师府邸。

管事与丫鬟迎出来几个前后接应,不多时,便从轿中扶下个身形修长的青年人来。

这青年人约二十一二年纪,面上沾着丝醉酒得来的醺红,仿似块儿透润的良玉,一容笑意是掩也掩不住,尽挂在杏眼长眉间,更显其容光焕发,全无颓然。

他一路拾袍向内院走去,经过的下人必都向他行礼问安,道声“三公子好”,而不等他跨进北院儿,下人已先他一步行到北院儿禅室外的小厅门口,恭声向里禀报道:“老爷,岚三公子打别院儿过来了,要跟您请安——”

“爹!爹!”蔡岚不等下人说完,已穿廊走到了父亲蔡延所在的屋外,径直推开小厅的门进去,却倒是不敢再往禅室里闯了,只站在禅室紧闭的瑶花隔扇外,笑着向里头报起喜讯来:

“爹,我初次来京便中了会试,您可看榜了没有?这都过去一整日,您怎也不唤儿子来请安哪?”

与他一门之隔的禅室之中,蔡延正背靠石墙,闭眼盘坐在北山壁下的楠台蒲团上静思。他手边的兽纹铜炉里燃了支抽金丝的纹经檀香,青烟自香炉精致的镂花间溢出来,飘摇到他灰白的眉宇处,又直直漫绕至一室正中的沙盘之上,盘旋在沙盘中莫可名状的浅浅沟壑间,在昏晦烛光的照耀下,将室内四壁悬挂的阴阳卦笺显得更为诡谲。

此时听闻幺子喜讯,蔡延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就一边拿开膝上放着的扶乩卜筮之具,一边平平道一句:“看了。”

小厅中的蔡岚正扶桌站着,此时既没有得到意料中父亲应给的赞许,也没有得到父亲的关切,不免在屋外下人的众目看顾下有失体面,便下意识更挺直些身子,向隔扇中道:“爹,儿子考上会试,就要去面圣了,您难道就一点儿喜气也没有么?”

应他此问,瑶花隔扇后只传来蔡延全无冷暖的苍老声音:

“不过考上个会试,你就志得意满了?”

蔡岚闻声一愣,下刻只见身前的隔扇咿呀打开,是老父蔡延穿一身宽衫步出禅室,径直行过他身旁道:“裴大人家的高徒也考上了会试,中的还是今科解元。他同你是一般年纪,怎没见着像你这般喜得日夜呼朋唤友、酒肉不离的?”

蔡岚忙跟着他往外走去,慌慌道:“爹,那是他们要请我的。来者皆是各家公子王孙,往后入班都是熟脸,我怎好推拒得过?便还是陪他们高兴高兴——”

“高兴?”蔡延顿住步子提声打断他,灰眉下的老目转向蔡岚,威严带怒道:“如今唐家倒了,不日就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你二哥还受此牵连未出牢狱,你大哥就被裴钧害上了谋杀亲王之罪,眼下招他入京问责的帖子已加了火漆飞去丰州了,你还在高兴什么?是还嫌家里起的火不够大么?京中出了多少大事,我看你是一点没有知觉!”

蔡岚不似他兄长二人为正室所出,而是蔡延四房之子,因年岁比两个哥哥小上太多,故并不如蔡沨与蔡飏二人亲厚。加之长年养在宗族中,他受的尽是父亲高权盛势的福泽,便只顾长成个高大俊逸的五陵少年便是,绝少有时日领教京中的险恶,自然更对官场之境的尔虞我诈毫无敏感,以致今时今日,都还以为万事皆可由他老父摆平,尚未感知到兄长二人之险已迫在眉睫。

此时听了这番话,蔡岚才终于明白了父亲连日冷落他的缘由,好歹也觉出分忧怕来,可更多的却还是委屈:“二哥舞弊那罪过,我听说已找人替了,也没想着唐家能牵连了他这女婿。爹,我今儿来也不是给您添堵的,就是想来给您请安,顺道儿问问我入班的事儿。”

“不早同你说过了?”蔡延抬腿迈出小厅,老声一个断言,“你这脾性,入个翰林已算到头了,上不得官场。”

蔡岚慌忙上前扶住他,听言颇不甘心:“为什么呀?爹,哥哥们都能做州牧、入内阁,我为何就只能入个翰林?”

“那他二人入班前我说过什么,你又可还记得?”蔡延冷声撒开他手去,不要他扶了,抖袖负了手,徐徐走下院前石阶,“我一早就说过,我蔡氏一族‘风’字辈儿的子孙世命轻飘,承不起太重的富贵,一族上下便都讲究个‘用舍行藏’。如此我曾多次告诫你大哥,要做州牧,就只做一州之牧,我也告诫过你二哥,要入内阁,就只管占个位置便是,可他们都嫌那一把椅子不够坐,贪了心要去争别的,如今祸事便接二连三地来了,躲都躲不过,这岂非是与命搏,与天斗?眼下他们都自食其果了,你竟还想去步他们后尘?”

蔡岚讪讪跟在父亲身后,被这一骂,未褪的一点儿酒意也大半消了,郁郁道:“爹,人罩上了褂子,际遇都是水涨船高,大哥二哥想争些名头、换换官章,那也是人之常情,天命之说,只怕也不能尽信……”

“朽木!”蔡延转身怒斥他,“自古为官只讲顺势而为,从没听说过逆天改道还能长远的。你两个哥哥如今都成了瓮中鳖,将蔡氏一族拖入险境,你要是再敢轻举妄动,那干脆翰林也别入了,直接给我滚回西林去,叫长老打断你的狗腿!”

“别别别!”蔡岚一听这个是真怕了,赶忙提了袍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息怒,爹您饶了我罢!我这是酒喝大了,瞎胡说的。既是爹让我入翰林,那我就好好儿入翰林就是,也不打别的主意了,只是……礼部的尚书是裴大人,他同咱们家似乎一向都不登对,那这回殿试上,他会不会为难我呀?“

“没事儿不紧着自己的学问做,尽担心些没用的东西!”蔡延直是恨铁不成钢,恶叹一声道,“裴钧今日已递了文帖,说是一病不起,要离京静养,殿试便一定不会在场了,你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就算日后他回来了也是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管你这小鱼小虾,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

“是,爹。”

蔡岚不敢多话,懦懦低头应是,这时候露出截脖颈来,却叫蔡延看见他颈上一片旖旎红印。

蔡延老眉顿聚,又落目看见蔡岚袖间的酒渍,不禁又叹一声,这时是骂都不想再骂了,一时只觉心口发堵,喃喃沉声道:“裴炳当年愚钝早逝,但得一麟儿传代、叱咤朝堂,我蔡家香火既旺,膝下却尽是这些个富贵窝里养出的东西……此所谓天命也夫?悲哉恨哉!”

说完转眼,他见蔡岚仍旧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小心望着他,便也干脆不再说了,更懒得再管蔡岚要做什么,只招来个人,将方才禅室中静思所得交代出去道:“你们去几个人,近日都给我盯紧了晋王府,有什么不对,立马报来。”

下人得令便去了。蔡岚在他身后听见此话,费解道:“爹,晋王都死了,您怎么还——”

“你知道他死了?”蔡延瞥他一眼,“你亲眼见着了吗?”

蔡岚一凛,听出父亲话中之意,愣愣摇了摇头:“爹难道怀疑晋王还活着?”

蔡延冷冷道:“张三带给大理寺的刺客,经仵作验出,已死了整整四月了,腔子里灌的都是猪血。死人不可能跳起来杀人,张三交了那尸首,为的只是把你大哥年前行刺晋王未成之事给抖落出来。那时候我就怪道,晋王击杀了刺客却怎从未发难,现在想来,他定是那时就想好要日后算账了,如今就并不怕仵作验出这刺客是早就死的。咱们若说这刺客死于年前,那便是认了这刺客是彼案之凶,到头来更是坐实了谋刺皇亲之罪,无论如何都是个死局。这是你大哥一着不慎,被晋王给算进局里了。”

“那大哥可怎么办?”蔡岚凝眉问他。

“怎么办!”蔡延提起此事便是震怒,“他早听我一句劝,十年前就不该逞那个能耐把戍边军余孽留下!如今这刺客一揭破,十年来他窝藏兵将、谎报当年军情的事情也会败露,如此便是神也救不得他!眼下他若想活命,必须先先返京议罪,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蔡岚听着心惊。

蔡延叹息道:“若真到了必死的境地,便也只能由他认罪、撇清蔡家,待行刑日,再将他买出来了。”

蔡岚闻言大惊:“那便是将大哥的前程都给断了,他真会听劝么?”说到此,他忽而想起一事,目露隐忧地向蔡延道:“爹,我总觉着大哥像是要谋什么大事。”

蔡延转身皱眉看向他:“什么大事?”

蔡岚支支吾吾道:“就……刚来京城的时候,您不是老数落我么,正巧大哥来信,我就跟他……抱怨了几句。可大哥居然问我要不要不作考学了,径直去丰州给他当差,说往后定是比京官高升的。”

说到这儿他压低声儿了:“爹,人在地方上,怎么可能比京官高升呢……我看是不是大哥不爱听您那中庸之道,想在丰州划地为王了?”

“荒唐!”蔡延听了直是发怒,“他若要划地为王,那就是一路往死路上去,全不知悔改,早晚是要自作自受!”

蔡岚为难道:“可爹……姜家的天下,多少年不也真是靠咱们蔡家上下添补才不至垮掉么?大哥雄才伟略、行伍出身,这么多年了,心气也是只高不低,许是不难动这等心思,要不爹您就由着他去——”

“你懂什么!”蔡延反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直将他打得偏过了头去,怄得心火直往头顶上窜,指着他鼻尖骂:“你们这三个不成器的狗东西!是要把你爹我气死!”

蔡岚未料父亲此举,此时已被打得懵了:“爹,我……”

“算了算了,你给我滚去睡觉!”蔡延镇下大怒来冲他一摆袖子,“今日起你便住在这里,不许再回那别院呼朋唤友了。明日一早你就来书房给我跪下,把你大哥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告诉我,听见了没?”

“听……听见了。”蔡岚委屈到了极点,在父亲盛怒之下又不敢发作,眼下便只好应了是,捂脸拧着眉头,忍气吞声地随下人去拾掇安歇了。

蔡延一路望着他背影走出北院儿,心内直是叹道:真是做了孽了,老天果真苛待我蔡氏儿孙!往后若有倾覆,怕是要整个蔡氏都毁在这三个不成器的东西上面……

想到此,他闭目摇头道:“罢了,如今此局是山重水复,紧捏着死棋也不是个办法,便还是且退一步,看看姓裴的那处,可还会有转圜之地罢……”

翌日一早天光和煦,红日微风。裴钧行车接了姜越,打京西门出了城,一路向西南走动,与南城门出来的赵先生一行相会,共同往南郊别庄赶路。

春的光景快过完了,夏日的潮闷湿热愈渐临近。一行人一路背晒烈日到了庄子,眼见田地宽广、良木葱葱,四处的佃户赶牛种地撒着种子,河边有邻乡的姑娘正在浣纱。待下了车,裴钧一身布衣打头走着,姜越身穿绸衫,面上覆着张金丝银刻的面具,领着身后数人入庄安顿下来。

庄子原就是梅家帮着置办的,庄上的人便都没有见过裴钧的模样,皆以为他也同梅家一样是做生意的,就管裴钧叫了东家,又见姜越那张面具绝不是等闲之辈能有,等姜越进了庄子,便也异口同声地叫姜越公子。

由是裴钧便先请姜越往堂上坐着,说这位公子既是上宾,亦是半个主子,嘱各处下人认得他,都要听他差遣。说完他又吩咐各处,说从今日起始,庄子上的人需每日每夜报工报数,少一个都不行,若无准许绝不可擅自外出,更不许去外头说三道四,采买都由专人去做,若是发现有人违逆,必定严惩不贷。

管事的且惊且畏,连连应是,又把庄子的收成账务拿来了,恭恭敬敬交给裴钧比对。姜越见此,便先叫下人领他去梳洗换衣,谁知刚解下外衣的腰带,便听房门被人敲响。

于是他便又系上腰带,转头提声问:“谁?”

门外一时传来裴钧的笑声道:“还能有谁?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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