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其罪三十六 · 怠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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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钧唉声叹气抱着姜煊下轿回房,这夜竟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姜越远远坐在个小山包上,他迈着两腿不眠不休地往那儿赶,却慢慢悠悠怎么也爬不到顶,急得他两腿一蹬要跑,却又睁眼醒过来——

只见窗外晨光微蒙,他外甥姜煊正抱着个小布老虎,半个身子横在他大腿上痴睡着,直如块儿大石头镇住他似的。

怪说在梦里都走不动路。

他心累地掀开这孩子,暗道夜里定要把他赶回去自己睡,起来只晨练擦身吃过了饭,便进皇城往清和殿上朝去了。

然而他一到大殿,却又如撞了石墙。只因他等在殿外瞧了一刻多钟,愣是没瞧见姜越上朝。

他逮着司礼监的点官名簿一看才知道,原来姜越是今早出发去城北大营监军操练去了,因是开年第一回,时日也长,足要等到下月才能回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姜越昨日在瑞王府待了一早上,这是想在临走前再见他一次,却不想二人谁也没有知会谁地各自瞎等着,竟就这么白瞎了。

裴钧皱眉在心底一叹,暗想他与姜越这下一面或然真要等到春闱考过、他出了禁苑才可盼到了,不禁再度心欠欠起来。

正此时,身后报官忽道:“蔡太师到,蔡大学士到。”

裴钧一扭头,果见是蔡飏扶了老父蔡延,缓缓打长廊左侧行来。

蔡飏一脸不豫沉顿,颊上还有块淡淡的淤青,抬眼一见裴钧在前,眼神还更添了分烦躁。而他身旁的蔡延却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面孔,一双老目仍然半垂,不辨喜怒,唯在看见裴钧时将嘴角稍微勾起,脸上才生出份有礼的谦和来,平平道一句:“裴大人今日可早到了。”

“蔡太师折煞下官。今儿是开印头一朝,应该的。”裴钧立在这通往金銮御殿的门槛边,看着这父子俩走过来,笑着搭手扶了蔡延一把,一语双关道:“哎哟,蔡太师可当心哪,在这儿摔了可了不得。”

蔡延老身一顿,抬头淡淡看他一眼,也就着他手跨入了御殿门槛,无所谓地笑笑:“骨头老了,叫裴大人多关照了。吾儿若有裴大人这般礼让气度,我是闭眼也值的。”

“蔡太师这是说哪儿的话?”裴钧眉梢挑起来,瞥了眼蔡飏脸上的伤,呡唇微笑,“且不说蔡大学士满腹经纶、名满天下,就说您家大公子蔡刺史督理一方、军政在握,区区晚辈又怎可同日而语?”说到这儿,他想起一事,更点头道:“听说令郎岚三公子今年也要参科了,这不又是青年才俊、鲲鹏展翅了?您这三公子呀,从来养在族地,京人都未尝有幸得见,下官等,便都指望二日殿试上能一睹名门风采呢。”

“什么名门风采,裴大人谬赞了。”蔡延向他哑然一笑,抬手拍拍他手臂,“论青年才俊,朝中何人可及裴大人?我家那老三可是愚笨得很,若能得幸进个翰林,老头子我就吃斋念佛、烧高香了,什么鲲鹏展翅之事,是从未希冀过的。”

这话是说他三儿子蔡岚无心在官场摸爬滚打、争权夺势,言下之意,是要裴钧知晓这企图,无需费心打压,最好不要记挂才是。

可裴钧实则从未费心记挂过蔡岚这人,前世对这蔡三公子的印象,也多是由旁人几次三番与他说起才有的,而这印象,又既不是来自于这蔡家老三点入翰林的学问,也不是来自于他名门望族的身世,真要说起来,还颇有几分微妙难言。

想到这儿,裴钧先点头一笑,向蔡延揖了一礼:“蔡太师多虑了。西林蔡氏乃儒学望族,无人能出其右,蔡太师膝下更是麟儿凤子,区区翰林有什么不可进的?——您且宽心罢,岚三公子定不会叫您失望。”

得他这句,蔡延便颔首了:“那就谢裴大人吉言。”说罢抬手:“裴大人请。”

裴钧退让客气道:“蔡太师请。”

今日的早朝,作准了新政要在春闱结束后即刻开局,少帝姜湛便下旨,令张岭与赵太傅在将行的新政之中携领百官,嘱六部从旁尽心帮衬。众臣领旨。接着说到春闱将近,终于也到了该出试题的时候,而朝廷贯来为防舞弊,除了礼部二位长官外,其他出题官员都是临到头才由内阁抽签选出的,且点到的官员都要与礼部一道关起来隔绝避嫌,这几日,便是这出题人选落成之时。

这厢裴钧正不咸不淡听着朝会,眼望着亲王列座中的空位若有所思,却忽听头顶落下一声:“裴卿。”

他不禁神台一凛,收回目光来,只见是龙椅上的姜湛正目色专注地看向他问:

“春闱备办如何了?”

姜湛自打亲政以来,叫谁都是拿姓氏带上官职,以示帝思清明,可唯独对裴钧,“卿”之一字,却多少年来从未改口。

裴钧平静低了头道:“回禀皇上,礼部为春闱一事上下一心,得幸暂无纰漏。”

“好。”姜湛点了头,目光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反而音色更柔和道:“裴卿百事缠身,却依旧督管得力,朕心甚慰。”

由姜湛这一言行,裴钧便知道这人定是回头又将二人争执一事给深思细想过了,如今大约是平复下来,发觉失了他裴钧帮衬,会有碍皇权稳固,这才矮下一头要与他和好如初的。

殊不知裴钧根本无意要与他和好,他二人之间,也早已无法再回复如初了。

裴钧只如常拿话谢了姜湛夸赞,姜湛便微微松了一分,终于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继续道:“那内阁今日就把出题官员一一点好呈来御前罢,朕会尽快批复。有劳诸位大人。”

内阁领旨。接着有户部和九府的人又呈上赋税、国债和预算开销一类,都由蔡延或轻或飘或叹地揭过去了,待五寺再议了议内朝明细,这早朝便散了。

裴钧与六部诸人打过招呼,又带姜煊去了瑞王府守灵。这回未免误事,他是将京兆和礼部待批的公文也都带过去看了。到了又想起裴妍的嘱托,他便遣人告过王府内院回避,这就领人进了瑞王的书房——只见一室四壁的书画都不剩了,桌上文房四宝里少了方砚台,书箱里若曾有古籍,眼下也都再瞧不见,唯有木架上几十个鼻烟壶早被礼部下了封条,这才依旧保有原状,不然,也不知多早就被瓜分尽了。

人之为财,犹甚鸟之为食也,而色即是空、四象归无一类,由此也自然可见一斑。

裴钧啧啧两声,只叹这瑞王放着自己儿子的衣裳都不给多做,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和财力收来这些个死物、亦不知花了多少气力与精元去网罗那些最终带走这些死物的女人,到头来,竟苛待了唯一记得给他敛葬随墓的裴妍留在大牢里受苦,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

这真真叫个讽刺。

他抬手让人把这些鼻烟壶好生包了,待到日暮时带了姜煊出得王府来,就领着姜煊去了梅家四娘开在河边的绸缎庄子,要给娃娃扯布做几身衣裳。

梅四娘裹着狐毛坎肩儿笑迎出来,亲自尖着朱红的指甲给小娃娃量了身子。裴钧一面看顾着外甥,一面随手就提了四匹好颜色的新布,可一听梅四娘的报价,是心都差点儿哽出来,不由哀呼道:“四姐姐,好姐姐,我就是给外甥做几件儿新衣裳,又不是做给相好的,你怎也给我这个价?”

梅四娘抬手理了理小世子姜煊身上的旧袄,用一口带了河西口音的京腔柔柔笑道:“那可不是普通料子呀,裴大人。我们糊弄旁人也不敢糊弄您的,要怪只怪您挑着好的啦。”说着就翘起红指甲点了点那些布料上穿丝的缎面和精巧的绣花,哎哟道:“这些都是家里绣娘新想的花样——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您买了就没了,开春的小男娃穿着是顶顶好看的,要叫多少公子哥儿羡慕呀。”

——他们梅家人都有种本事,那便是一眼即可察人喜恶,三言就能点人所欲,而梅四娘这本事,自然又比她六弟梅林玉更炉火纯青,不过淡淡几句,就把裴钧想要的都说透了。

裴钧听言只是笑着,抬眼看向她身旁愣愣的姜煊,又看梅四娘随手拿起料子就往孩子领口一比划,而姜煊小脸雪白、巧鼻檀口的,果真也好看极了。裴钧顿觉荷包底下的肉都一痛,低头老实叹了口气,又一狠心再点了四匹别的,摸摸姜煊脑袋道:“来都来了,干脆再多做几身罢。四姐姐再给选些别样儿的,只记着按上好的做就是——这都是给小世子爷穿的,衬子都使软些,一点儿不能马虎。”

梅四娘赶紧哎哎应着,裴钧便签押让她不日上府结账,末了,又摸了锭银子递给姜煊,弯腰和娃娃笑着耳语一句,姜煊便乖乖点头跑到梅四娘面前,抬手给她银锭道:“来,店家,本世子赏你的。”

他这小大人的模样,乐得梅四娘前仰后合,连连谢恩收下了,又嗔裴钧:“哎呀,您这么客气,老六知道可是要骂死我了。”

裴钧抱起姜煊来跟她笑:“你家老六总不收我银钱,姐姐你也替他回些本罢,不然他那半饱炊可要垮喽。”说着,也就告辞回府了。

三日后,朝中定好了春闱出题的官员,裴钧便收拾了衣物用度,预备坐礼部统一派出的车驾前往禁苑闭关避嫌了。

出府这日,钱海清跟着董叔,董叔抱着姜煊,一路送他到忠义侯府门口。裴钧不经意瞥眼间,只见这钱生确然瘦了,不禁也觉出份儿考学的辛苦,便嘱咐两句用心吃饭、悉心作答,末了提点道:“春闱入场时,会有人问你住哪儿。这问实则是问你师从何人、亲从何人,你便据实交代曾跟过姓唐的,如今又在忠义侯府,他们念着朝中面子,定会给你排个好位子,只是稍后入试,我和唐家人出的卷你就拿不到了,如此,风、颂一类实则你无需多挂念,多看看经义就是。”

钱海清听了连连点头,郑重向裴钧三揖作别,裴钧便捏了捏董叔怀里姜煊的小脸,告诫娃娃千万听话,又嘱咐董叔多关照这孩子,之后就上车往禁苑去了。

禁苑从属于皇城内的翰林院,开在翰林东南角里,是朝廷为保公平举试而特意辟出的拟题小馆,当中分为四厢一院一厅,厢中有卧榻,每日宫中有专人送去吃食,官员一旦入内,科考结束前便不能再出去。被点中出题的十六名官员会先在前厅中聆听中书令传达内阁对试题的寄望,这寄望秉承自天子意愿,往往与朝政时事息息相关,意在为朝廷选取有见地,又可将学问活学活用的人才。

聆训完毕,诸官就会抓阄分为四组,分管风、颂、经、义四类试题,而由于每个官员擅长的学问不尽相同,则在禁苑中,何人分管何类,通常是抓阄后和气地商讨一番,各组谦让而定下的。比如裴钧早年在翰林就是做风、颂辑录起家,通常对此类试题能信手拈来,也就不愿过多花功夫去试别的,于是裴钧执掌这二类题目,在他前世为官生涯的后十年里,便是朝中的无文之规。

可这次却不太一样了。只因这被点的十六人中,竟有个蔡飏。

想来是蔡延为了保准其子蔡岚恩科之路一帆风顺,叫试题不过于走偏,这才遣了老二蔡飏来把控禁苑事务。裴钧看见他便眉头一皱,心道蔡飏也好钻研风、颂,分题时约摸定要与他一争。

正如此想着,身后忽有人笑着拍来他肩头,他回头一看,竟是闫玉亮。

裴钧眉头由此稍舒了一些,道一声师兄,二人便一道有说有笑进厅去了。

不一会儿,中书令来讲完了内阁的意思,说是因今年新政就起了,皇上极为重视今科,试题便都与新政之策息息相关为好,到此就放下了宫中赏赐的御用绢帛,由一张红锦裹好了,令众人抓阄分组后,于三日内拟好题样与三份答例写在这些绢帛上,呈入宫中由皇上过目——这一可让天子借此考察一番被点中的官员是否仍有学问在身,二能让诸官合理出题、避免人为作难造成选才不当。

中书令走后,因着开启御赐绢帛的红锦需一人题字落签,谐音寓意“鸿运当头”,在文官中是种吉兆,而出题诸官想见裴钧是年前新任少傅的御前红人,便撺掇起来拍马屁说:“裴大人字画双绝,士林少有,近年在官中奔波,却未有展露,不如今日便写写这‘揭题’二字,叫咱们也赏赏罢?”

裴钧却袖着手,摇头笑起来:“你们一个个是没安好心哪,这是叫我裴钧班门弄斧、招人笑话才真。”

他往一旁的蔡飏努努嘴,叹道:“人蔡大人墨宝可值千金哪,同人家一比,我拿笔那就是鸡爪子刨地,可算了罢。咱们还是赏赏蔡大学士妙笔的好。”

诸官一听他带头吹捧蔡飏,当即也转了风向顺着他恭维过去。蔡飏听着听着,方才被诸官冷落的不悦也扫去一些,假意推让一下,还是敛袖拿了笔,由着旁边官员替他研好了墨,便挥笔写起来。

闫玉亮看着此景,一打裴钧后背道:“你还真是给他脸。”

裴钧笑一声,同他低声哂道:“写不写那字儿,朝廷每日也就多贴二两银子给咱们出题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题字儿又不多得一子儿,何必还费那事儿?虚名虚利的东西,他喜欢就让他占去,反正再是千金万金的字儿,写在那红布头上也是被皇上烧掉的命,有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那方蔡飏二字已就,果然赢得满室赞叹,裴钧推了闫玉亮一把,继续笑着带头鼓掌。

后头也算是运气好,裴钧抓阄和闫玉亮抓在了一组,冯己如跟了蔡飏,而蔡飏也果真要走了颂类试题,裴钧便也送佛送到西,选了风类,就和闫玉亮与另两人一道入厢房了。

因有裴钧,风组试题第二日落日前就全然落就,待上交给了中书令派来的人,另两人就各自看起了闲书来,裴钧却凭记忆在前厅地柜里翻出一副象棋来,因记着闫玉亮棋艺精湛,便拉了他坐到院中晒着太阳,一边下棋,一边回忆起当年考学。

“想当年啊,”闫玉亮先走了个兵,坐石凳上支着膝盖,“咱们都是一齐坐了学监的车去考场,偏生你不一样。上车前你师父忽然驱车跟出来,叫了你去他车上坐——那架势,就像天降大任似的,一路亲自送你进了考场,搞得我们几个当年真以为你能进三甲的,结果放榜却见你只在进士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哎,师兄你就别说了,那时候张岭可把我骂得呀……”裴钧移棋与他应对几手,想起当年放榜后与张岭的大吵,当中字句隔了岁月,虽已确然在记忆中模糊了,可大概能记得是:“我当初原不想做官的,只想进个翰林,他就骂我浪费根骨、不求上进,又罚我在他家面壁。我一生气,就跑了,往后不就和他冷下了么。”

闫玉亮行了个炮,把他的马给吃了一匹:“哪知道后来你出翰林出得比谁都快。你当年就是矫情。”

裴钧听了只是笑,目光看向被他拿走的马,轻叹一声。

“说到翰林。”闫玉亮想起另事,“你那姓钱的学生不也参科——”

“他还不是我学生。”裴钧纠正。

“嗐,那迟早的事儿。”闫玉亮随口说完,见裴钧又要开口,便赶忙按住他,“行了行了,我的意思是想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安排他职位?翰林的缺可紧俏得很哪,你若要放他进去就得先告诉我,我好同孙院判提前知会一声。”

裴钧啧声摇头:“钱生和我当年不一样。他想做的是官,进什么翰林哪。”

——入翰林虽也是为人臣子,但和入班为臣的为人臣子却是绝然不同的。

在翰林,人可以接触到朝廷的方方面面,可以接触到人脉、为朝中琐事撰写公文、大事小事都要参议,可却也仅到此为止了。那些人脉,待在翰林是用不上的,撰写的公文也是为别人歌功颂德,参议了,又没有票议权,只是张着嘴能说话罢了。故而,有人入翰林只当是个驿站,出来后货物满身再往四处高升,可有人在翰林待下便是一辈子,也从未觉得憋屈。这有时并不一定是际遇不同,而只是追求不一,可从前的张岭,只觉得裴钧这“不一”是种懦弱和逃避,从不过问是否为本能。

不过裴钧眼下回想,实则当年吵得那般厉害,他从未承认过张岭说的大半真是实话,而如今当他也面对后来学子的求索了,当他也正式考虑起钱海清想要做官的意愿了,才终于明白——原来敢做官当事儿的人,都是有勇猛的。

这样的人,不会甘于待在那安乐窝里日日替圣贤拾鞋。

他笑了笑,行了棋,看向闫玉亮,“师兄,下月第一场朝会就是订立新政细则,我打算上谏,让朝廷新设个缉盐司,到时候把钱海清放进去。钱海清是江南人,父亲是当地有名望的药商,人脉与物力皆有其用处,不可枉费。”

“缉盐司?这是专在盐业里头插一手了?”闫玉亮咂摸一番,点头,“我看行。这两年盐市不太平,要是咱们能往南方找条什么路子混一混官盐私盐,指不定能捞些油水。等你那学生——”

“还不是我学生。”裴钧再度好笑纠正他。

“等那钱生,”闫玉亮摆手改口道,“等他撅了唐家,九府提督的漕运也空出来,正好咱们就联名将它给裁了,职务都过给你京兆司去,这岂非运什么扣什么都可便宜行事?”说到这儿,他胳膊肘撞裴钧一下,“可这事儿,难道京兆府尹晋王爷就不分一杯——”

“将军!”裴钧忽而大叫一声,一个炮就炸在闫玉亮将门里,哈哈笑道:“哎嗐,师兄!叫你胡思乱想,这可算输给我一回了。”

闫玉亮一愣,瞪眼看向棋盘上,猛地一巴掌就打在裴钧胳膊上:“他娘的,耍诈么你!你怎么能赢得过我!”

闫玉亮这人,生平唯独爱棋,镇日闲下无事,不是指教他一双儿女学问,就是刻苦钻研各类棋谱。搁在二十来岁的时候,裴钧是确然赢不过闫玉亮的,前世算是输了一辈子,如今竟能重活一次、赢他一把,真是别提多舒坦,直抚胸大笑:“都是师兄教得好,教得好,我这是名师出高徒了。来来来,再摆一局。”

这么着,就把闫玉亮方才那话头给绕过去了,哄着气呼呼的闫玉亮再来输他一场。

就这般被关在禁苑中下棋看书唠嗑,偶或也论论学问,等过九日,外头春闱闭幕,试子出院,裴钧等人也能回家了。

他和闫玉亮站在前院,远见着冯己如擦着脑门儿从颂组的厢房往外走,蔡飏还在后头对另两人官员侃侃而谈、指点春秋,便心有所料地叫了冯己如一声,笑:“冯侍郎,一切可顺?”

冯己如连忙打着礼过来,饶是瞥向蔡飏的神色再头疼,也依然道:“顺的,顺的。”终也没有二话,只道裴大人也安心休养,二日部中阅卷再见,便当先出去了。

裴钧看着这人走掉的背影,知道他定是先行回礼部去守着卷纸收纳,待瞧明了哪一科放哪一箱子,才好为日后阅卷那受贿换卷之事做准备。

可他却无意作管,只与闫玉亮勾肩搭背就要走。

正此时,禁苑的守官为奉承蔡飏,拿了壶好酒来,让诸位大人只当喝一杯缓缓精神再走。

于是蔡飏就开口叫住裴钧,不无讥讽倒出一杯递到裴钧面前,邀请道:“这酒肉乐事,自然不可少了裴大人呀。来,裴大人请一杯。”此举似赏赐似施舍,仿佛让裴钧喝了别人孝敬给他的这壶酒,就可以打压裴钧的气焰,让裴钧低他一等似的。

闫玉亮看得眉心微皱,只道这二人本是同品官员,蔡飏赏酒的事儿若传出去了,旁人笑的自是裴钧,于是便要抬手替裴钧挡了这杯酒。可还未及开口,他身边的裴钧却已笑着接过了酒去,一仰头就喝下了。

喝罢,裴钧细品回味片刻,还向蔡飏眉开眼笑道:“原来是青玉酒,果真也是好酒……可此酿酒味甚重、留韵不足,虽劲头大、上脑快,可过去也是很快的——蔡大人,您也品一品罢。”

蔡飏一听,脸色都发青,裴钧摇头暗笑,只说同他说二日官中再见,便拉着闫玉亮翩然走了。

从翰林出来的时候,日暮暖光大好。裴钧经此一晒,才觉出腹中空空,再片刻,更感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周身一闻,还嗅见一股厢房里四个臭男人挤在一起瓮出的酸味儿。

他正要叫闫玉亮一起吃了饭好回府睡一觉,熟知刚走出司崇门去,就有个京兆司的杂役匆匆迎上来,说已在这儿等候多时,要请大人去司部签个拆楼的急文。

这下饭是吃不成了,裴钧只好先同闫玉亮别过,跟着那杂役,往京兆司走去。

眼下京中春闱刚过,司崇门走出的长街上便忽地更热闹起来,路上多得是听书看杂耍或走街串巷的青年人来来去去,似已全然没有了读书人的压抑困苦般,此时此刻正该做的,只是将青春光景尽数用来挥霍——

毕竟无论好与不好,中与不中,都要等一月后放榜才知晓结果,而这些来自天涯四处的学子们,腹中学问虽各自不同,可在京城短短数月里,却很快就齐齐学会了京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做派,这几日大约是郊游踏青样样都要玩遍的,而游荡在这些布衣儒生之间,裴钧揣着一颗老心悠哉看过来,却只担心着治安不稳、京兆事杂——这样,他裴钧的工钱不涨,却要多做活路少回家了。

思虑中,一阵早春暮风吹在他身上,他眨了眨眼,只觉眼前的色彩与光影似乎因了蔡飏那一杯青玉酒而显出分朦胧来。渐渐沉暗的天色下,沿街商铺酒楼都掌上了灯火,叫裴钧醉眼中看去,直似天星摇晃在河水里,阑珊而动荡。

他游魂似地将这些明暗一一途径,与他擦肩而过的面孔是一个也不识,待走到京兆司附近时,又竟赶上一队接亲的队伍从门前大道上行过,嘀哩哇啦地吹着唢呐竹笙,噼里啪啦放着鞭炮,一时将他耳鼓都快闹裂。

他直觉心烦,便指点了杂役,二人拐入小巷,从后门进了京兆司去,但见司中花苑依旧,草木未盛,此时过了下工的时候,人也散得差不多。

这时杂役请回了裴钧,一日的事也就毕了,待告过礼就请辞回家。

于是裴钧便独自一人闲庭信步逛去了廊上,行过中庭时,不经意一回首,抬眼间,远远竟见一戎装男子立在正堂门口的泛黄灯影下,手中拿着个卷轴,正在和京兆参司宋毅说话。

裴钧脚步顿然一止,霎时停在了距那人五六步外的廊柱后,猛地晃头醒了醒神。

他勉力睁大些眼睛,在微醺的模糊中,终于是认出那人来。

——那一身戎装的,是姜越,眼下正背对着他站在廊中。

由此,他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了,也生怕再往前走出一步,就会把这忽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景状全然惊破,将一切又尽数推回最最从头。

他斜靠在廊柱上,定神静静地看过去,见姜越此时军装未褪、铠甲尚衣,袖口由绑带束缚着胳臂,连着肩甲下的腰背线条囫囵看去,轮廓是自然又紧实,站姿飒然英挺,执卷的一手还握着根折起的马鞭,更显分随意。

裴钧推想,这人大约是从城外回府路上顺道才来司部看一眼的,而姜越素白的裤脚和皂色锦靴沾上的少许尘泥,也更印证了他这一猜想,让他几乎都能想见,姜越的坐骑一定拴在门外候命,正等着他完事后即刻上马就走。

这就是姜越一贯有的干练和肃静模样。

裴钧看着看着,只觉那蔡飏给的青玉酒现下约摸是真上头了,竟叫他这酒量奇好之人忽而觉出阵没来由的晕眩,而一墙之隔的外头街上,接亲的队伍还未走完,此时依旧鼓瑟吹笙、鞭炮齐鸣,更闹得他脑中杂乱,将这廊下一切宁静都吵闹开去,叫他听不清楚姜越和宋毅说着什么,只在乐音起伏的短暂间隙中,捕获了姜越被嘈杂喧嚣挤得支离破碎的一句:

“——这……签下了,……不必再去劳烦……,裴大人出题……,你们自己多看着办罢。”

而好笑的是,他这一言落下,外头鼓乐却忽而渐停了,一旁宋毅赶忙接过他递去的卷轴,说的话倒能清晰听见:“是,是是,王爷说的极是,臣等定不扰裴大人休息。”说着又报了些司部近来的公务,得姜越一声“退下”,便终于抱拳告退了。

可这时外面的敲锣打鼓竟又起一轮,让姜越颇头疼地皱起了眉头,却依然立在檐下,展开了手里的下一卷文书。

他一容清朗专注,是全然未察周身有何异样。

裴钧就这么朦朦胧胧地看着姜越认真看卷,不由勾唇笑了笑,只不移目光,亦不作声响地踩着那墙外剧烈又喜庆的鼓点,轻轻走到姜越身后,忽而一抬手就环住姜越的窄腰,把下巴搁在人肩窝里,在感到怀中人即将本能地暴起赏他个过肩摔时,他及时叫出一声:

“……姜越。”

这声音带着丝疲累与微醺的沙哑,与他口舌中清淡的酒酿气味一齐勾在姜越的耳边,叫姜越整个人再一次僵在他怀里,一时未有动作。

下一刻,冲天吵闹的密集锣鼓中,姜越只听那惑人的声音又混了些呢喃柔软,缓缓传至他耳畔:

“姜越,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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