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其罪三十六 · 怠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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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北城门,天已近黄昏。

裴钧坐在崔宇的车上,是几度想再撩帘瞅瞅后面的姜越,可又怕崔宇这刑部的易起疑心,便又忍着,几乎已觉得心痒难耐,只好同崔宇两相言语着换换神、安稳着心性,好容易才熬到了刑部外,下了车来随他安排裴妍关押之事。

此时日头偏着西,照着刑部大院儿外长街两侧的商户小贩,可听得他们扯着喉咙嚷嚷喝道,是卖金卖布什么都有,都在抢着一日里的最后一批生意,很一番年节过后红火开张的架势;周遭簇拥在街上逛着的人也不乏新科试子与青年才俊,当中三五成群从裴钧身后说笑着走过去的,听来是各地口音都有,更并非句句都能听懂。

裴钧回头看了一圈,再放眼街角巷头,眼见各处巡逻的士兵也添了不少,便与崔宇对看一眼:“咱们可有的忙了。”

“可不是。”崔宇颇烦心地皱了眉头,抬手招呼着院内衙役,“年年最忙就是头尾,没一日安生。”

这时后面跟着押送裴妍的车也到了,眼见裴妍捞开帘子要下车,裴钧便踱过去扶她。

可裴妍站在车门边上原要下来,此刻瞧见裴钧面色,步子却一顿,长眉高挑起来,冷静问道:

“裴钧,你笑什么?”

裴钧一愣,赶忙肃容:“我哪儿笑了,没有的事儿。”

“刚才明明在笑,偷着蜜似的。”裴妍抬手握住他小臂下了车,狐疑地打量着他神色,慵然哼笑一声,“看着我被关进牢里,你就那么开心哪?”

“别胡说八道。”裴钧眼看崔宇进了衙,赶紧冲裴妍努嘴,“进去进去,颠了一路还那么多话,你也不嫌累得慌。”

“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凶什么。”裴妍这坐车颠簸了一路,倒也真累得懒怠再猜他,便只白了他一眼,就跟着崔宇左弯右拐进了刑部大牢去。

待签过单子、排了个通风好的号房,崔宇道了声委屈王妃,便着人先将部院未用过的棉被,在牢中石床上铺好两层,让裴妍先凑合坐着,又叫裴钧回家再拿些好物来装点,免得裴妍住着受罪。

裴妍久居内宅,何尝见过这官中琐事,听着只觉不妥,不由止崔宇道:“崔尚书太照顾了。我这是坐牢,要是被人知道——”

“能照顾的自然照顾些。”裴钧扶着她进了班房,把她摁在石床软被上坐了,这才随口接道,“况你又没罪,凭什么自己找罪受?”说着又叫人给她倒些热茶来,旁边儿狱卒连忙听命去了。

崔宇也在旁严声道:“子羽说的是。我与子羽是师兄弟,入朝也同袍多年,早是老朋友,王妃您是他亲姐姐,又受了这等冤枉这等苦,自然没什么不能照顾的。底下人我也嘱咐过了,王妃要什么就只管跟他们说,若有不办的,我就先办了他们。”

一听崔宇都这么说了,裴妍只能连连谢过他,看了一圈周围,也并没什么可说,便与裴钧扬扬下巴,倦道:“得了,你回去顾着煊儿罢,得空再来瞧瞧我就成,孩子就别带来了。”

裴钧哎地应了,又嘱咐:“我得空自然常来瞧你,可这刚开年的官中也尽是事儿,大约还得让董叔多跑跑。你若想要什么,到时候只管同他说。”

说完,他便同裴妍告别,又掏银子打赏了一路狱卒,和崔宇一起说着案子走出来,因于此事相互都有默契,崔宇便只让他放心,又说各自都有事情,就不多言了,只约闲下喝酒,便也好说相散。

裴钧从刑部出来等了会儿,后面他自己的马车才载着方明珏和姜煊过来。方明珏下车同他打了招呼,道了声改日再见,便又上了后面自己的车回家去了。由是,裴钧便上车听姜煊絮絮叨叨问着裴妍的事儿,连哄带骗把娃娃的心给安下来,这就带他回了忠义侯府。

府里开门的人是六斤,裴钧抱着姜煊一进去,只见府中下人似乎一早就备着接迎家主回京,几乎全都堆在院子里给他问安,这时一眼看去却不见钱海清,一问,才听六斤说钱海清最近学业重了,还没从青云监回来。

这时董叔从里边儿出来,似乎是害了风寒,老脸带了些病容,一路走一路都咳,一边咳嗽着还一边指使下人赶紧搬东西进来收拾,见了裴钧正要急急问话,却见裴钧抱着个面生的孩子,咳嗽不禁一顿,哑声问:“这是谁家娃娃?”

裴钧捏着姜煊的小手道:“董叔,这是裴妍和瑞王的儿子,叫姜煊。前几日瑞王遗驾归京,您老怕也听说了罢……外头人冤枉裴妍杀夫,把裴妍给关起来审了,我就先替她把儿子管着,眼下也正想法子救她。这孩子,怕是要在府里养一阵子了。”

董叔要问的本也就是裴妍的事儿,这时听完裴钧简单几句,又看看孩子,是两眼都红了,赶紧就伸手要从裴钧怀里接过姜煊去。岂知姜煊却有点儿怕生,只搂住裴钧脖子不撒手,小声说:“只要舅舅。”

于是裴钧也没了法子,只好由娃娃吊在身上,又言语安抚着董叔,眼见董叔拾袖点泪也是叹气,正要让他先替姜煊收拾个屋子,这时,却听身后大门传来声叫喊:“哥哥!哥哥你可回来了!”

他一转头,竟见是梅林玉绕开满院家丁大步奔进来,一张俊脸上薄红带汗,挂在身上的紫红披风也快散开了带子,就像是一路跑来一般。

待跑到他跟前儿了,梅林玉也不待喘匀口大气,只张口就急问:“哥哥,妍姐她怎样了?”

自打裴妍的事儿一出,裴钧就知道这梅林玉最该是第一个跑来担心裴妍的,却也没想到他竟来得如此快。眼下看着这小少爷心急火燎的忧愁模样,他先腾出只手来给他把披风的领子扯正了,才兜着姜煊引他往前厅走:“你都听说了?”

梅林玉勾着他臂弯连连跟上,嘴皮子翻得极快:“前儿有天家灵驾进京来,谁不知道是瑞王爷没了?我一听说,生怕妍姐有事儿,赶紧就把走丧的军爷请到楼里吃了饭,这才知道是妍姐被冤枉了——”他说到这儿突然一停,止步一拍脑门儿,“哎不对不对,妍姐现下是进刑部了?”说着马上就转身想走:“那我得先去打点打点!”

“回来。”裴钧抱着姜煊在正堂的猛虎挂画前坐了,无奈一叹:“打点刑部还用得着你么?你当我这少傅是干吃饭的?”

梅林玉这才顿悟,赶忙扭回身来坐到他隔桌的椅子上:“……是是,官中都有哥哥照顾着。瞧我,这都急糊涂了。”

六斤端着热水来给他们沏了茶,梅林玉先推盏给了裴钧,才把第二杯捧在手心儿里,向裴钧谢了茶又向六斤点头,这时目光看了看裴钧怀里的姜煊,又比对比对裴钧的貌相,才小心问道:“这——这是妍姐的儿子吧,是世子殿下?”

裴钧点点头,指着梅林玉叫姜煊:“煊儿,这是梅叔叔,舅舅的朋友,你娘也认识的。”

可姜煊却只是缩到他大腿边上挤着坐了,抱着他胳膊警惕盯着梅林玉,就不叫人。

倒是梅林玉大大方方站起来,先笑盈盈给娃娃作了个揖,轻轻道声见过世子殿下,又从腰上解下个绿斑岫玉的蝴蝶玉佩来,二话不说就塞在娃娃手里。

“你这是做什么?”裴钧一巴掌打开他手,却见姜煊已经把那名贵玉佩拿着玩儿上了,直是哭笑不得,“梅林玉,他又不缺这些个东西,你给他做什么?你就会惯着孩子,老曹都说你多少回了!”

“哎呀,这有个什么嘛,小玩意儿罢了。”梅林玉只摆摆手就敛袍坐回原位,这才捧着茶杯子喝了第一口水。

此时仔仔细细看了姜煊一会儿,他唏嘘一声:“说起来这小世子还真和老曹家的萱萱一边儿大呢,都六岁了吧?我记着妍姐当年是六月有的他,那还得要夏天他才能满七岁。哎,这娃娃可还太小了,竟就碰着这大的事儿,实在怪招人怜的。”

他说到这儿,一时大约想起裴妍来,忽地就红了些眼眶:“都怪我,都怪我!我都是瞧见瑞王那棺材进京了,才听说那混账从前竟那么对妍姐……哥哥你说说,妍姐她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她可怎么活得出来呀?要是我早知道——”

“你早知道又怎么样?杀到瑞王府去要人?”裴钧看着梅林玉点眼角,头疼地轻叹一声,“好了,你在我跟前儿这么抹眼泪,岂不是诛我的心么?我又能比你早知道几天去,还不是一样追悔莫及了?眼见你是比我这亲弟弟都还疼裴妍,又叫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梅林玉一听,连忙吸溜一把泣泪:“别别别,我不哭了,我错了,哥哥你甭怪我,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担心她。”裴钧笑了笑,只觉这时再说裴妍他还得哭,便转了个话头问:“对了,老曹呢?”

梅林玉放下手里茶杯子,“我三姐走货出了事儿,和漕帮结了梁子,我让老曹去竹县帮着说项了,怕得去个十来天罢。怎么,哥哥寻他有事儿?”

裴钧点头,“我想给煊儿找条狗养着,念在老曹识货,原想让他帮我瞧瞧。”

这一说到养宠,梅林玉把眼睛一抹就道:“你们怎么都养狗啊,养鸡不行吗?鸡多乖啊。”

他前倾了身子,认真游说道:“哥哥,真的,我家鸡场年尾进的鸡你是没看见,那叫一个漂亮!我赶明儿给你捉一只好品相的来,食儿和草日日给你送到府上,你就放心带小世子养着,鸡小的时候能抱怀里摸,养大了还能教他斗呢!”

“去去去,你家儿子才抱鸡摸呢。”裴钧挥手扇开他,“养个鸡满屋一跑都是屎,臭气熏天的,可给我算了吧。你要有那功夫,还是帮我找条狗。”

见他瞧不上鸡,梅林玉瘪瘪嘴,想了会儿,小声道:“那我替你问问我二姐夫吧。”

“……你二姐夫?”裴钧把茶盏一搁,觉出阵不对来,脸就拉下一些,“他那斗狗场还开着呢?他疯了?从前他那儿回回闹出狗咬人的时候,宋毅要带人去封他馆子,好几次都是我给拦下了,他当这还能拦几次?这事儿朝廷都禁了多少年了,逮着可是抄家的罪,他要命不要命?”

裴钧一板起脸,身上就镇着一身重臣威压,引梅林玉被他数落得往椅背缩了缩,颇委屈道:“你当我们没说他呀?可连我二姐也拦他不住,年前都吵着要和离分家了,也没见他收敛的。哎,这生意太来钱了,他割舍不下的,我爹看着账面儿好看,倒也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呢,成日就只嫌我开酒楼赚的少,还常骂一骂,合着我就是家里最穷的人了,他们见我才来气。”

他絮絮叨叨又嘟囔了会儿,唉声叹气、郁郁不得,转头还是抱着裴钧胳膊央道:“好哥哥,亲哥哥,还赖哥哥你多照顾照顾咱们罢。哥哥你就是是天兵天将,京兆那儿只要哥哥给拦着,那多少次拦不下来呀?我先替我二姐夫给您捶腿了。”

裴钧见他说着还真要扑过来动手,连忙把他按下:“得了吧,还捶腿呢,你那几墩楼也不老少麻烦,你不再给我添事儿我就烧高香了。”说着抬手就拍在他脑门儿上,点着他鼻尖子肃容告诫道:“梅六,新政可要起了,开局从严,你们一家子都给我收着点儿,听见没?”

“哎哎,知道知道。”梅林玉小鸡啄米,应得特别乖巧,“这么些年都赖哥哥照拂了,新政里哪儿还敢给哥哥惹麻烦。这两日我就让二姐夫给你找只最凶的狗——”

“别,别别。”裴钧连连摆手打断他,搂着姜煊道,“我拿来陪孩子的狗,不要最凶的。你找只漂漂亮亮的小狗就行,得听他的话,要乖。”

“好好好。”梅林玉赶紧记下,又想起另一事儿,“对了哥,你之前说要的那船……什么时候要?咱家船厂今年也开工了,你想要什么样儿的,这就告诉我吧?”

梅林玉是个做生意的记性,许诺的货物是从来记得的。他不说这事儿裴钧还真快忘了,此时忙指点丫鬟去侧间取了笔墨生宣来,铺在桌上,一面随手画了条大船,一面点着船舱同梅林玉说:“别的都一样,就这底下,你给我做成两层舱房——但不要明舱,要暗舱:一是要从外边儿瞧不出来底下有夹层,二是走进去看,那门也要隐蔽,你看能行不能?”

梅林玉看着新奇,眨了眼睛直夸:“哎,这可有点儿意思。”他把那生宣好好折起来,“我得问问我爹去,能做就赶紧给你个信儿。”

“问你爹?”裴钧抬手摸摸他脑袋,“哎哟,你可别再被你爹骂出门来,哥哥心疼你。”

“你还担心我被扫地出门没地儿住呢?”梅林玉笑呵呵地打开他手,指着自己鼻尖儿说:“我现下有得是屋,才不来跟你挤被窝儿呢,你可放心罢。”

裴钧端着茶,看他起身来重新系好了披风,淡淡道:“有屋归有屋,可等你什么时候能成个家了,那才真是有被窝儿了,我瞧着也才真放心。”

梅林玉抬眼看着他,哎嗐一声:“说什么呢,咱可有的是人陪着睡觉,成什么家呀。走了啊!”

梅林玉边走边把折好的生宣揣进怀里,回头又嬉皮笑脸地冲裴钧招了招手,这才脚下生风跨出门去。

裴钧坐在椅上看他背影,不由思及年少时候桩桩件件,最终是叹气摇了头,不去多想了,只叫来董叔,说先给姜煊安排个住处。

董叔从来都很疼裴妍,自也是无比疼爱裴妍的儿子的,可他到底也还拘着下人的礼数,从不逾矩,这抱了姜煊就只能叫世子殿下,又拿裴妍从前在家住的小事儿讲给姜煊听,不一会儿就把姜煊哄开心了,直拉着他胡子叫裴钧:“舅舅赏他,舅舅赏他!”

裴钧跟在这一老一小后面往内院走,只随口答一句:“世子殿下您自个儿赏罢。”

姜煊想了想,还真把梅林玉方才给的蝴蝶玉佩塞给董叔:“这个给爷爷。”

董叔一听这小乖乖叫爷爷,心尖儿都化了,连忙给他塞回怀里,让他自个儿留着。

这么也就过了垂花门,往西再走点儿就是裴妍出阁前住的小院。因府中下人常收拾着,此处也不尽就邋遢,董叔念在姜煊怕生,又还是个娃娃,不必避讳母亲闺房,这便让姜煊就睡在他娘从前的屋,权当个亲近。

姜煊眼见着下人把他的小衣箱子往里搬,忽而拉拉董叔领子道:“那舅舅睡哪儿呀?我要去看看。”

裴钧倚在东边儿廊柱上远远瞧着他笑:“转过这门廊再走走,就到舅舅那儿了,近着呢。从前你娘住在这屋都能隔着院儿骂我,你在这儿叫一声舅舅我就能听见。”

看姜煊点了头,他就叫来韩妈伺候姜煊换了衣裳,眼见着姜煊衣箱打开,里头也没什么很新的料子,心想八成是瑞王败家败没了孩子的穿戴,就抬手摸了摸鼻尖,说赶明儿该去给娃娃重做两身。

董叔听了直道好,又问:“那大小姐那边儿……”

“您甭操那个心。”裴钧宽慰他,“那儿有我呢,您就替她看好儿子,赶明儿给她送些东西去班房里就是了。”

董叔沉沉咳嗽几声,垂眼看着姜煊迈着小腿在屋里到处翻看,只能叹息应是。

晚上吃了饭,钱海清回来了。因春闱就在二月中,也没几天了,他对付着啃了两个饼就急着回屋温书,却听下人说裴大人回来了,正在书房理事儿,这便赶紧囫囵吞了饼、袖了书,匆匆过去请安。

裴钧自认不是他师父,便也不指点他学问,只问他唐家的事儿可有眉目。

钱海清说:“全赖曹先生这回帮了我大忙,待春闱过后,您就能看见事儿了。”

“行啊你,竟能说得动曹先生帮你。”裴钧眉头都挑起来,“可曹先生帮了你,他岂不是赚不着唐家的钱了?”

钱海清赶紧道:“能赚能赚,曹先生怎会做亏本买卖?”

裴钧想来,“也是。”便挥手叫他回去温书,自己只把送到府上赶开印头批的文书理了一遍,看一看,就回屋洗漱了,终于卸下一身疲累倒在床榻上。

此时夜阑人静,屋里只有铜炉的炭火烧得偶一噼啪,他沉息翻了个身,闭上眼,白日一幕幕就往眼前过,是走马坐车、街景牢狱一遭遭喧嚣乱飞,不一会儿,这些喧嚣渐渐止了,他脑中就慢慢浮现了姜越的脸。

姜越这脸是峰眉蹙紧、叶目含惊,面颊的薄绯都漾去了耳朵,那英挺鼻梁下双唇嫣红,细看还微有些颤动,却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等好容易出声了,还只有一个“你”字。

想到这儿裴钧就在被窝里闷着发笑,一时又念及他上了崔宇车驾后,姜越竟还气得探出身来红脸看向他,那模样直可说是憨愣可爱,全没有了晋王爷平日的威风霸气,一时只如个被唐突的天真少年。

裴钧抱着被子笑出声来,心里不禁觉得姜越太有意思,一旦想到日后再相见,按姜越的性子指不定还要躲着他,或要拿捏大方装没事儿人般,他就更觉得可乐了,只恨不能立马就撞上去再唐突他一下。

可正在裴钧满肚坏水儿地作想着下一回再怎么唐突姜越的时候,他卧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裴钧连忙从床上弹起来:“谁!”

只见门口探了个小小的脑袋进来,竟是姜煊抱着个大枕头穿着中衣,趿了鞋望着他,一脸欲哭的样子:“舅舅!”

“怎么了?”裴钧一愣,赶紧向他招手:“快过来,你怎么外衣都没穿!”

姜煊哒哒跑到他床边儿,呜呜了两声坐在床沿上。裴钧一边拉过他冰冷小手替他搓,一边要起来:“韩妈妈呢,她怎么都不看着你——”

“韩妈妈打水去了。”姜煊抱住他小臂往他怀里钻,“屋里就我一个人,不喜欢。”

裴钧哎了声,拍拍他脑瓜,直觉这孩子撒娇简直信手拈来,又见他抱着枕头,想了想也很懂了:“你这是还想跟我挤着睡啊?”

姜煊眼珠转了转,赖在他膝上趴着:“舅舅床有那——么大,又不挤,又好睡。”

“哦。”裴钧两手向后支着床板儿,悠哉看着他,“那你是想睡这床呢,还是想睡舅舅旁边儿呢?”

姜煊戳了戳自己的枕头,不情愿地小声嘟囔了句:“……想睡舅舅旁边儿。”

裴钧这才满意,便笑着抬手拍拍里侧的被窝。姜煊眼睛一亮,立即蹬了鞋爬上榻来,把自己的枕头端端摆在裴钧的大枕头旁边儿,乖乖躺好拉上了被子。

裴钧吹了角灯和他并排躺下来,发觉这床不再是营地里的小矮榻了,而足有七八尺宽,他和姜煊就没必要再紧贴着睡,此时便仿若稍稍疏离了那么一些,还真叫他有些不习惯。

黑暗中,舅甥俩就这么静静躺了会儿,直到姜煊忽而出声:“舅舅,你能不能讲打老虎的——”

“不能。”裴钧眼睛都没睁。

身边孩子便又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被窝动了动。裴钧只觉手边有些微的暖意贴过来,睁眼垂眸去看,只见是姜煊往他移了些,小脑袋靠来他胳膊上,躺好了,还蹭了蹭。

“就一晚上。”裴钧低声告诉他,“明晚你就回去自己睡。”

可上一刻还蹭动的姜煊,眼下却只报以他一声小小的呼噜。

这叫裴钧暗暗发笑,抬起另手揉了揉这鬼精孩子的头发,便也再度闭眼,舒气入眠了。

次日,官中开了印,百官点卯。

裴钧一早起来,只觉从不曾有哪一年的开印能叫他有如今这劲头。他罩上补褂就催轿往京兆司去上工,可到了司部四处一转,却见姜越果真没来,不禁又觉出阵没劲,再等坐在堂上理了半日的事务,这劲头就更消尽了。

他盘算着是否该往五城兵马司去寻寻姜越,可冷静一想,又觉此事之中慌的明明该是姜越才对,不该是他,遂又定了定神,心道不待姜越有所反应,他万万不可纵情纵性、自投罗网,以免日后泥足深陷、不可脱身,再酿成个前世的下场。

如此打定主意,他便安心在司部清算单据,不知不觉也过了午。礼部老来人请他去瑞王府祭奠检视仪礼,多几次也架不住,他便只好先搁下了不要紧的文书,推说饭后就到,这就拣了个午休的停当,买了些吃食先去看看裴妍。

刚走进刑部大牢,他远远就见裴妍号舍中多了些许颜色,待走近一看,只见原本冷寂的牢中,石床上的干草早已不见,此时正有个缎面儿枕头放在雪绸被衾上,其下铺着软毡作垫,床头搁了个白毛手焐,看起来是样样都软暖。

石床脚下摆着个崭新铜盆,里头个个精炭正幽幽燃红散发热气,却并不冒什么黑烟,一旁多出的桌上也列着七八盘儿热气腾腾的珍馐美馔,与之相比,裴钧只觉自己手中的红木食盒都显出份儿寒碜,不禁半气半笑道:“这个梅林玉,还是来了。”

裴妍叹气看着一牢房的东西,点了头,少时垂眼道:“他刚走。多时候不见了,他还是这么个热络性子。”

裴钧原本没想接这句,只当先在桌边坐下了,可一见这桌子鲜味菜色都是他爱吃的,也更样样都是裴妍爱吃的,不免还是说了句:“梅六一直是个有心人,我从前就说——”

“别说了,我吃就是。”裴妍淡淡打断他,起身过来敛衣坐下,伸出玉白的右手来:“给我筷子。”

裴钧乖乖把瓷碟里的筷子递在她手里,于是姐弟俩便开始吃饭。

下箸前,二人忽而相视一眼,片刻,又双双低头看菜。

他们已有十年不曾同桌而食了,岂知这再度相聚,竟是在刑部大牢里。裴钧思及此处,再看裴妍,眼见亲姐颊瘦而神损,已非昔日娇容少女,一时便只觉岁月在彼此间割下道深堑,心中渐感酸涩难言。

他抬手给裴妍夹了簇青菜,看她扒饭时露出的手腕上淤青虽浅,可依旧还在,想了想,端着碗低声问了句:“裴妍,你当年到底为何嫁给姜汐?”

裴妍未觉有异,嚼着饭,只神色平平看他一眼,“那你当年又为何要做官?”

这问叫裴钧喉头一噎,一时盯着她没说出话。

裴妍戳齐了筷子,看他一眼,举箸也给他夹了根排骨,漠然道:“男人出仕、女子嫁人,难道不都一个样?有什么可问的?从小就教你吃饭少说话,还真是教不会你。”

“我也是顺事儿才想到的,你不乐意提就算了。”裴钧低头咬了肉咽下,看她一会儿道:“瑞王府里的祭奠昨儿就摆上了,我晚些就要带煊儿去,吃完就走,不会多烦你。”

于是二人就着礼事说了会儿,到裴钧临走前,裴妍嘱咐一二,又让他把梅林玉留下的好东西都拿走。

裴钧却道:“你留着用罢,这也省得董叔再跑一趟了,我一会儿回家就叫他歇着。”

他出来与崔宇打过招呼就回了府,给姜煊找了身素麻白衣换上,舅甥二人就乘轿到了瑞王府里。

进去的时候,他一路都往前来吊唁的公侯皇亲里打望,却还是没有见到姜越,于是待签完了礼部行丧的单子,把姜煊安置在主堂守上灵了,他便退到前厅廊下,只想坐着歇会儿。

时日入春了,京中已渐暖起来,瑞王府中四处草木错落,叶子已然拔出丝丝新芽,可枝头上却还一朵花都没有。

裴钧坐在暖阳下静静看了会儿,忽听王府下人来告,说是方明珏被人从户部请来过账了,便又起身前去对付公事。待二人忙完琐碎回到廊下坐了,方明珏便拿了一沓纸钱在裴钧身边儿数,说这死生事大,他这凡人还是得全个礼数才是,香蜡钱纸烧点儿算点儿,只望冤魂莫扰,留他个清净。

可裴钧这冤魂附身的人却忽然搭手把他搂住了,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就是一通蹭,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问:

“小明珏儿,你说这春花儿怎么还不开啊。”

他这见人就拍肩搂腰的行径是从小没变过,方明珏早习惯了,便只一边理着纸钱,一边由着他像狗似地趴在背上,只不疾不徐道:“时候没到呢,你急什么呀?”

“我急什么……”裴钧忽起一声长叹,晃头在他背脊撞了下脑门儿,勒过他脖子就凑他耳边嘀咕:“我觉着我魔怔了。”

方明珏瞪眼回头凑近他鼻尖儿,同他认真对眼儿问:“怎么?你被瑞王爷附魂儿啦?”说着还老实点头品评道:“哎,我看着像,这伤春悲秋的,怕真是鬼上身了。”

“你才鬼上身!”裴钧气得发笑,放开手就要打在他后脑勺上。

这引方明珏再忍不住笑了,一时嘻嘻哈哈胡乱挥着满手纸钱作挡,终还是被裴钧夹在肋下揉脑袋。

因在丧中,二人虽低声玩闹不敢张扬,可这亲厚景状,却同过去在学监里是一模一样的。

然就在这时,裴钧与他打完闹完了一抬头,却不禁愣了。

只见瑞王府前院儿的影壁边上,正遥遥站着个人。这人穿一身青花儿缎面的亲王蟒袍,由镶珠玉带束起窄腰,披了薄羽白氅的宽肩已被金黄的日头晒出层暖色来,像是已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了,此时正目色清淡地,静静看着前院儿廊上与方明珏搂作一团的裴钧。

裴钧当即撒手把方明珏推开。

方明珏这才扭头,看见那人愣了愣:“哎,晋王爷怎么又来了?”

裴钧心下一懵,还未及多想那“又”是何意,就见影壁旁伫立的姜越忽然自嘲般低眉一笑,又抬眼看过他一瞬,那神情似讽似嘲,下刻也冷下来,并不说话,只转身就往外走。

裴钧赶忙站起身来:“姜——晋王爷!”

可姜越已然转过影壁去。

裴钧快步就往外追,可他刚跨出大门儿,却已见晋王府琉顶的车马荡着小穗儿哒哒跑走了,而他这时若要去赶,放姜煊一人守灵也不可安心——这几个闪念一过,他眼中姜越那马车更转过街角跑远了,这是再追不上。

裴钧不禁心里一沉,回想方才情景,暗道姜越定是误会他朝秦暮楚、随意亲人,怕要将那车中一吻当作他愚弄了,而姜越是个心思重的人,若回去再暗自伤神、多想多虑——那等下回再见,或然就不会是羞赧躲避或拿捏大方了……

反怕要再把他归成个仇人才罢。

裴钧折返院中,赶紧叫了个礼部杂役去四处看看姜越往何处理事了。快两个时辰后,杂役却气喘吁吁回来报说,不仅晋王府里没瞧见王爷回去,就连京兆司和五城兵马司也都没瞧见晋王爷,宫里也没有。

好端端一个姜越,一时间竟似忽而消失了。

夜里领了姜煊乘轿回府时,方明珏的话再度回响裴钧耳畔:

“……大仙儿,刚刚过的那账,我们户部原是早上就急着要呢。可早上你和冯己如都不在祭奠上,晋王爷倒在,又是宗亲里当事儿的人,那出丧的单子我就叫他们拿给晋王爷签了就行,如此我好快些结了交内阁去。”

“岂知,晋王爷却说这事儿不归他管,还守着让底下人该报礼部查检的,仍是要报给礼部亲自查检了才可落签,否则何处出了纰漏,皇上问责下来,他一介闲人可担不起那罪过——嗐,眼看就是当年克扣咱们笔墨贴补的德行了,绕着弯儿地说自己大公无私呢。”

“这话一出,我底下的主事哪个还敢捡懒啊?他们眼看晋王爷是很着紧瑞王府这丧事儿的模样,怕叫冯己如来了都不够庄重,这不就赶紧叫你礼部的几次三番去京兆司请你来么?——可你偏偏就是不来。他们说晋王爷坐在堂上,等到中午都不见礼部来揽事儿,约摸就觉得失了皇家颜面,是脸都拉下了,讲了句:“‘那就等礼部腾得开手来再说罢。’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底下人跑回来给我这一通学,哎哟,一个个怕得要死,这时候下头说你偏生又去瑞王府里了,我一听,还以为你是刻意回避晋王爷呢。”

“——哎,大仙儿,你同晋王爷这冬狩里才好了几日呀,一回京就又杠上啦?”方明珏说完拍他一下,神情作难地叽喳起来,“那吏部侍郎的缺咱还给不给他?若要是反悔,师兄那边儿可……”

裴钧顿然掐断了思绪,坐在轿中掀帘看向窗外天顶一轮宝月,直觉眼下这境状,他和姜越虽不是杠上了,却也胜似杠上了——

敢情他在京兆司乖乖等着姜越来查岗,结果姜越却在瑞王府不声不响等着他巡检;他窝在司部替姜越这脸皮薄着急,人家姜越却是动了心思要同他偶遇一把……却未想他上午三请四请都不过去,偏等到姜越走了他才阴差阳错地去了——

这还真难怪姜越生气。

更别说姜越还看见他和方明珏贴着鼻尖子开玩笑了。

这任谁来说,都该是他裴钧始乱终弃后刻意避而不见,还要吊人胃口、戏弄到底。

裴钧心烦一叹。

姜煊趴在他膝上,抬手抚来他眉头:“舅舅,脸都皱起来啦。”

裴钧被这娃娃抚平眉目,心里稍舒一些,把他抱坐好了,忽而认真问他:“煊儿,舅舅问你个事儿。你知不知道,你七叔公若是生气的话……他见着什么会开心?”

“知道!”姜煊第一时刻就点了头,指着自己鼻尖儿就叫:“我呀。”

“……”

裴钧无言看了他一会儿,竟难以反驳,心说姜煊这话虽然不假,可他总不能回回见着姜越都把外甥别腰上罢?

他再叹了口气,抬指一刮姜煊鼻头,只觉自己拿了人伦之事来问这无知孩童,还真是失心疯了,又念在次日便有开印后第一趟早朝,到时候只要拉住姜越瞧瞧,将这阴差阳错的小事哄清楚就是了,无需再独自多虑、徒增烦恼——

否则这离那自投罗网,大约就只差他亲自登门给姜越喂饭铺床的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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