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其罪三十五 · 惊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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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越这话突得裴钧喉头一哽就咽下了鱼,只万幸鱼脊刺少,这才没划着喉咙。

此时天地间小雪零星地下着,他们周围的人正各做各事——七八步外的姜煊正守着方明珏煮鱼片儿粥,闫玉亮坐在另侧逗娃娃开心,而原本与裴钧隔火相对的崔宇刚吃完一条鱼就被工部拉着要试试冰钓,便只来得及把手里铁叉扔回火边就走了。

是没有一个人在看他们。

裴钧定了定神,呵出口白气,只觉姜越忽而选了眼下说事,时机确然很妙,一扭头,又见姜越拿着鱼看向他的神色是认真而庄重的,坐得也很紧肃端正,不免就更警醒一些,暂且先放下了手里的鱼,再略一作想,便心有准备地点头道:

“好,你说。”

姜越敛着袖子,弯腰把鱼串搁在了火边回暖,直起身时,又轻声向裴钧确认道:“我记得,你说我要什么都可以。”

裴钧听言坐直了些:“是。”

姜越得了这句,与裴钧对视的神色竟愈见矜重,这叫裴钧在他清澄透亮的目光下,直觉腔中仿似渐渐擂起了阵阵小鼓,渐渐的,就连一张老脸都些微发热。

而就在这时,姜越肃然开口了:

“裴钧,你我二人相识至今,已有十年了。”

这话更叫裴钧腔中的小鼓擂作了大鼓,哐哐极似阵前备战,不免连连点头应是,又听姜越认真继续道:“虽初见时,我二人拳脚相对、多有不快,后来更因了朝中局势而敌对相杀,可如今你我竟能平位相称、共坐此处,其间机缘无数……实已算是运道之巧。”

他说到此眸色微动,不禁移了眼,望向不远外临湖凿冰的几人,忽而问:“裴钧,如今你可信我?”

裴钧当即道:“我信。”

“好。”姜越细想片刻,仿似终于定心般再度回眼看向了裴钧,将裴钧整个人都稳稳锁在他眸中那一汪雪色湖光里,盈盈一动,朗然出声道:

“我想向你要一个人。”

“……好,你说说看。”裴钧心底的鼓点已愈发急促,乃至喉头轻咽、耳根发热,就连袖下的拳头都紧握起来,脑中正极速作想着稍后该要如何应对——

却不想此时,姜越清明的目光却突然转向了他身后不远处的闫玉亮,郑重出声道:

“我想向你,要吏部侍郎的缺。”

“……”

裴钧一颗哐啷狂跳的心猛地停了,盯着姜越依然风清云朗的神色,僵嘴张了张:“吏部……?”

“不错。”姜越看着闫玉亮的方向,就未察裴钧神色有异,此时还含笑点头细说道:“年前吏部侍郎赵钿被蔡家弹劾后,官职的空缺就至今还未补上,可一旦返朝开印、新政起始,官员课考、核实升降和张岭那一出‘敢于废黜’就要先行了,吏部便是重中之重。如此,蔡氏定不会放任侍郎之缺再由你裴党占下,那你所有的人脉,就都拿不到内阁的票拟,因为蔡氏必然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去。而若是吏部侍郎被蔡氏占了,那新政之中,六部上下一心的票议就裂了缝,不仅如此,若之后蔡氏再将地方势力相连其中,便很可能将闫尚书渐渐架空,从而将下属官员兴废之事直接过与内阁,掌控于蔡延手下——这样蔡延就更有了法子一一找出六部过往的纰漏,再借张岭的法度打压下来……那他光是凭借新政,就可将朝臣党羽重洗数度,而你们六部之中,怕是没几个能安全。”

姜越凝神说到此处,终于看回裴钧,却见裴钧正皱眉盯着他看,不免就停下来:“怎么,我说错了?”

“……没没没,没说错。”裴钧连忙回神拿起手里的鱼来,轻咳一声,“你继续说,我在听。”

姜越看着他神情仿似低落了些,不由疑惑:“裴钧,莫非你心中已有了人选?那我——”

“不是不是,没有,你别多想。”裴钧连连否认着,平复着心绪咬了口手里的鱼,只觉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原见酥热的鱼皮就已被凉风吹紧,当中鱼肉虽还烫着,鲜香口感也半分没差,可却一点儿而也不再透出来了。

他回头向姜越笑了笑:“你就只想要个吏部侍郎?不要别的?”

“怎么,”姜越也笑起来,“这个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可以的,没问题。”裴钧絮絮叨叨叹了两声,把姜越放在火边的鱼拿起来再度递给他,顺手替他拍了拍膝上的雪渣,“可眼下师兄正和煊儿玩着呢,还是夜里回营我再去同他商量看看罢。你想填的人是谁?”

姜越接过鱼来双手执着树枝两端,手肘支在微开的双膝上,低头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关西转运使李宝鑫。”

“李宝鑫?”裴钧顿然看向他,“他可是赵太保本家。”

姜越垂眸带笑,点了点头:“看来你已把朝中上下能补此职的人都看过一遍了。”

这是自然。裴钧往他凑近一些,啧啧道:“所以晋王爷在赵家也有人哪?哎,从前我可真没瞧出来……”

姜越却安之若素,只睨他一眼:“若都叫你瞧出来了,我岂不早死了八百次。”说着他垂眼见裴钧此时袍摆近火,便寻常落手替他捞了一把,“你小心——”

“你小心手!”裴钧眼疾手快捉开他指头握在手里,举到眼前看了看,见没事便松口气,却也不立马放开,只闲散换了个姿势坐了,才笑眯眯道:“还好没烧着你,不然我又该要还人情了。”

姜越一把就抽回手来,沉气一时方道:“我可没要你还。”

“别呀。”裴钧不依了,又偏头往他跟前儿凑,“姜越,咱们都结了党,那合该是有来有往、互利互惠才是,哎哎,你还要不要什么?再说说看?”

他这模样活像个街角卖菜的,叫姜越狐疑看着他,没觉出个意思来,正要说话,却听他们身后林中的方向忽而传来叫喊。

姜越回头,见是泰王正冲姜煊招手:“小煊儿,来!来三叔公这儿!”

那边姜煊还坐在方明珏膝上,闻声立即扭头看向裴钧来,似乎是惯性地征求裴钧许可。

裴钧与姜越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姜煊便从方明珏膝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去了泰王身边,正见是泰王世子姜炽逮了只幼年的小麻兔,提了一双兔耳朵笑嘻嘻地递在姜煊怀里:“喏,叔叔给你抓的。”

姜煊哇哇叫着,惊喜接过来紧紧抱住,好珍惜地摸了摸兔子脑袋,脆生生地谢谢他堂叔和叔公,引泰王笑着揉了揉他脑袋,又怜爱地拍拍他后背,这才允他抱着兔子往裴钧跑回来:“舅舅!七叔公!炽叔叔给我捉了只小兔子,可乖可乖啦!”

他很快就扑过来,一头扎进了裴钧怀里,把小麻兔举在裴钧眼前晃悠,“舅舅,你看你看,我有小兔子了。”

裴钧只见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蹬腿往他脸上怼,皱眉就提了兔耳朵,待拿开端详了这小兔一阵,便佯作考量道:“这兔子看起来倒挺好吃,要不咱烤了罢?”

这吓得姜煊小脸儿都一白,连忙抢过兔子就一脚踢在他腿骨上,大叫起来:“不许不许!不许吃我的兔子!”

旁边姜越好笑地把姜煊揽过去护在怀里,无奈看裴钧一眼:“你吓他作甚?”

裴钧一边拍着被姜煊踢脏的裤腿一边笑:“你瞧他急起来那小模样儿,怪可乐的,我逗逗他罢了,谁还真要吃他只兔子啊。”

姜煊搂着怀里的小兔子,躲在姜越胳膊里瞪他:“大坏鬼!”

裴钧被他这模样逗笑,心知再逗这娃娃怕真要生气了,便扭头不言,只继续吃完了手里的鱼。

过了会儿,锅里的粳米煮开了,方明珏下了鱼片儿盛了两碗粥过来,一碗给了姜越,而裴钧正伸手要拿另一碗,却被方明珏一巴掌就扇开了指头:“去,你别跟这儿犯上作乱啊,我这碗是孝敬咱们世子殿下的。”

裴钧瞪着他:“那我的呢?”

方明珏冲后面一努嘴,“要吃自个儿盛去,没长手啊你?”

裴钧啧啧两声,看姜煊抱着兔子不撒手也没法拿粥,便也不急着起身了,先道:“煊儿,舅舅替你抱着兔子好不好,你先吃粥。”

“不要不要。”姜煊很警惕地把兔子抱紧了,“舅舅会吃掉的。”

抱着他的姜越笑出来,看了满脸吃瘪的裴钧一眼,出声解围道:“那你抱着兔子,叔公喂你吃粥好不好?”

姜煊这才点点头,听姜越又问:“那叔公的粥给你吃了,你的粥给舅舅吃好不好?”

姜煊勉为其难支吾了一声,抱着兔子往他怀里又钻了些:“那叔公吃什么?”

“叔公刚吃了鱼,还不饿。”姜越很平常地把方明珏手里的粥接来递到裴钧手里,回头向方明珏笑:“庖厨不易,有劳方侍郎巧手了。”

方明珏很受用,点头哈腰说了过誉,回头瞪裴钧一眼,就又跑回去同闫玉亮一道吃粥了。

不一会儿,崔宇和工部的回来,说湖上很冷,鱼只捞着条小的便待不下去,眼见是冰洞没打对地方,见不着鱼了。

裴钧心想后头兵部那两人还只分了一条小鱼吃,这必然不平,便起身让他们先吃点儿粥暖暖,他再去湖上试试。

可待他提了冰凿木桶在水湾处打了个洞,刚蹲下把钓线放进洞里,抬眼却见姜越也慢慢走过来。

冰湖上寒气大,不好开口说话,出声也怕惊走鱼,姜越便只不做声地安静蹲在了裴钧身边,敛起一身雪貂,和他一起垂眼凝望着身前冰洞中幽冥一般的深湖,静息等着鱼来咬钩。

过了会儿,湖面忽来阵寒风,带起的冷气直往人袖口里钻。裴钧裹紧了裘袍,此时瞥了眼身边姜越,却见姜越耳根和后颈已都被冷风吹红,竟也没想起将裘袍的帽子拉起来遮一遮——还更像是全未察觉般依旧和他静静蹲着,不言不语不抬头,也不知正分心想着什么。

——到底想着什么呢?又想了多久?

裴钧偷眼看着这样安静而沉默、团在他身旁一张绒绒雪貂里不言不语也不抬头的姜越,只觉腔中忽起阵酸涩,便不由从袖中伸出两手来,搓了搓就捂去了姜越通红的耳朵。

在姜越陡然回神抬眼看向他的惊诧目光中,他并不收回手来,只向姜越笑了笑:“冷吧?”

姜越由他捂着两颊,顿顿答:“还好。”

裴钧又说:“可能会等很久。”

姜越却凝视他道:“没事。”

这话叫裴钧眼下一热,下刻抬手就替他戴上风帽,扯好了褶子,又收手抱臂看回冰洞里。却就在此时,他竟见钓线上的红绳颤颤一动。

怔愣片刻,他猛拍姜越胳膊一把:“来鱼了!”说着拽住钓线便往上拉,岂知还没待拉动,冰层上的钓线就已被湖中的东西拖下去一截。

“定是大鱼。”姜越低呼一声,下意识就双手握住裴钧缠了钓线的右臂。

二人振臂合力,起身往外一扯,只听哗地一声,果见一条人臂长的青黑大鱼陡然出水,啪地一下就摔在冰面上,还活蹦乱跳地扑弹了两下,鱼鳃一张一合地急急呼吸着。

“这可是青根,多时候都在水底越冬呢,今儿却能钓着。”裴钧把鱼更拖开了些,向姜越一笑,“晋王爷果真洪福齐天哪。”说着,他扭头朝遥远的岸边大叫道:“煊儿,快来看看!你七叔公钓大鱼了!”

岸上姜煊一听,抱着他的兔子啪嗒嗒就跑过来,围着大鱼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一会儿夸叔公好厉害,一会儿又说要鱼片儿粥了。

“要吃就去找会煮的人给你做。”裴钧把钓线拴在娃娃胳膊上,于是姜煊就抱着兔子拖着鱼,又啪嗒嗒地跑回了岸上,拉着方明珏道:“方侍郎,本世子还要鱼片儿粥。”

方明珏被他这抱兔拖鱼的模样给逗乐了,跟闫玉亮大笑着替他解下了鱼来,连连应承了,这便接着烧开一锅雪水,倒入了剩下的粳米,悠悠煮起第二锅粥来。

众人在林间待到下午,因都是官员聚在一块儿,后来也还是不免谈到公事。兵部的和姜越闲散聊起改制来,裴钧这文职不便插嘴,就和其他人一起玩了会儿行令,直到鱼吃得没剩多少,捡来的柴火也烧光了,他便起了身拍拍姜越肩头,又抱起姜煊来,招呼大伙儿说:

“走,咱该回了。”

回去时雪不再下,空中暮云铺红,还没走到营地附近,就可见营中袅袅炊烟。

刚走完最后一片树林,前面的崔宇和闫玉亮渐渐停下来,忽回头肃脸叫了裴钧一声。

裴钧顺着他们手指处望去,只见营地以西的空地上正缓缓行着一列人马。人马正中是一口骖车拉着的覆锦棺木,而棺木四角都挂着引魂的灵幡和皇族标识,遥遥看去是热热闹闹的金银红黄一片,可衬着周遭围了惨白麻布的士兵和马匹,却在日暮下显得诡诞又荒寂。

“舅舅,那是什么啊?”

被风声飘渺到不可听清的遥遥丧乐中,姜煊抱着小兔在裴钧怀里抬了头。

裴钧与身旁姜越对视一眼,低头看着姜煊小鹿般透亮的眼睛,想了想,还是道:

“那是送你父王回京。”

裴钧已不记得自己六岁时可曾懂得死为何物,也不知自己怀中这小孩儿此时正想着什么。眼下他能看见的,唯独只有小外甥姜煊一张翘睫扑闪的侧脸,和那睫羽下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凝神看着那驾在旷野里远去的灵柩和车马。

过了会儿,孩子忽地回了头,有些害怕般小声问道:“舅舅,这世上有地狱吗?”

他仰起小脸看向裴钧,眼中有无尽的害怕和迷惘,仿佛只希图一个能叫他心安的答案。

裴钧看入这双属于无辜孩童的眼睛,直如看入一汪清澈而静谧的水,脑中已因那“地狱”二字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今生睁眼还阳前,那一条曾将他淹没了不知几世几年的冰冷长河——

一经想起,当中那刺骨的寒意和水波间无尽动荡的亿万魂魄就几乎还推搡着他,而那些遥远却永无休止的厉鬼嗤笑和冤魂啼哭,也依旧刺耳又嘈杂。

——所谓地狱么。

他抬手拍了拍姜煊后背,平静道:“没有的。地狱天宫之说皆是虚语,不足为信。”

姜煊听言,轻轻松了口气,却又担忧起另一问了:“那世上会有鬼魂吗?”

这话叫前世刑台上自观头颅的几个闪念从裴钧脑中一一划过,他垂眸看了姜煊一会儿,忽而腾手捏着娃娃的脸蛋儿笑起来:“傻小子,地狱都没有,哪儿来的鬼啊?你让鬼住哪儿?”说罢又弹他脑门儿唬道:“那都是吓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娃娃的。”

姜煊晃晃脑袋从他手里挣开来,垂眸慢慢咂摸着这些话,仿似是终于心安了一些,便一手更抱紧了小兔子,另手搂着他脖颈趴去肩头,也终于安安静静不再言语。

裴钧抱着他正要继续走,却见身旁的姜越此时正微怔般看着自己,便口型问了句:“怎么了?”

姜越回神,温和笑了笑,似思似虑般摇了头,只跟着他一起往营中走,徐徐另起道:“明日采猎礼就开始了,皇亲都会一齐随驾到山另侧去,一路车马劳顿两三日,回来又该起行回京,煊儿就不必跟了,你还是好好带着他罢。”

“那煊儿这两日就见不到叔公喽。”裴钧逗了逗姜煊的脸,回头看向姜越笑,“咱们就一起等着你叔公猎只大狗熊回来。”

“刚出了冬,哪儿有那么多熊。”姜越无奈笑着,只叮嘱他手上的伤明日便可拆药,眼看也走入营地了,这才颔首与他们两舅甥和六部众人作别。

带姜煊回帐后,裴钧寻杂役找了个小口的高竹篓来,把姜煊的兔子扔了进去,又想着姜煊在雪地里跑了一日应已满身有汗,便叫人打来热水架起个屏风,生了炉火,亲手给姜煊擦了个澡。

他刚替姜煊换好衣服,外面又有泰王的人来请姜煊过去和姜炽玩儿,这厢姜煊刚被接走,裴钧还没及洗漱换衣,闫玉亮又来跟他对回程官员的名单了。

裴钧想起白日姜越说吏部侍郎的事情,和闫玉亮对完名单便叫上他去了方明珏那帐,再叫人请来了崔宇,和他们先说了说姜越要填人入吏部的打算。

四人一番私下商讨,也都知道他们想塞的人大半都过不了内阁,而如若谋求与晋王派系共存,互相给个把职位也就是常事,便都不大反对姜越的要求,只是闫玉亮说还需再想想李宝鑫这人,过两日才能给出准话,众人也都应承。

正事儿说完,裴钧刚起身,几人中崔宇叫他道:“时候还早,一起吃个烟么?”

“不成啊,我还得回去带孩子呢。”裴钧披上大氅回头,见崔宇正靠在方明珏床榻上揉着眉心。

白日并未发觉,可这时趁着夜烛看去,崔宇却似是疲倦极了,引裴钧凝眉盯着他问:“老崔,你这脸怎么跟白纸似的,要不早些回去睡吧?”

“我要是能睡,大晚上的还吃什么烟哪。”崔宇头疼冲他挥了手,“得了,你走你走。”

裴钧正待重新坐下问他,此时帐门的帘子却一掀,竟是姜煊嚎啕着跑进来:“舅舅舅舅,不好了!我的小兔子不见了!”

帐中四个男人都是一愣,裴钧当即跟着姜煊跑回了帐子里,却果见帐中装兔子的竹篓已经翻了,里面青菜叶子还在,小麻兔却不知去向。

他把姜煊放在床上坐好,哄他别哭,又急急在帐中四处地找,还是怎么都找不到那兔子,便想应是蹦出去了,再见不着了。

裴钧叹了口气,只好无奈蹲去姜煊身前,抬手给他擦眼泪,而姜煊泪眼汪汪看着他,过了会儿,竟忽而小声问道:“舅舅,你是不是把小兔子给吃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裴钧当即否认了,心疼地捧着外甥的脸蛋儿,“煊儿啊,舅舅怎么会吃你的小兔子呢?舅舅方才出去了,没和小兔子在一起。”

“那小兔子为什么不见了?”姜煊的泪珠愈发大颗地涌出眼眶,这时想止也止不住,便拿小手捂着双眼,悲伤至极地重复道:“小兔子刚刚还在呢……就刚刚还在……怎么就不见了……”

裴钧想了想,叹口气,轻轻地拍着他后背诓道:“小兔子那是回家去了。煊儿你想啊,咱们回京还有好多好多路要走呢,很累的,小兔子太小了,它去不了,这才蹦回家去了。”

姜煊听了,更哭得厉害:“但,但我明日本想,把小——小兔子,带给母妃看的……”

“哎哟,小祖宗,你就是你娘的小兔子了,她哪儿还稀罕别的呢?”裴钧看他这么哭是真招人怜,便赶忙拿了木桶上的帕子来给他揩脸,极力哄劝道:“那怪舅舅好不好?都怪舅舅没给你护住小兔子,都怪舅舅之前不在,舅舅把小兔子赔你好不好?要不咱们这样——等回京了,舅舅给你重新捉一只小兔子,到时候就养在家里,让董叔叔帮你喂着,喂成个大兔子让你抱着,再不放出去了,怎么样?”

可姜煊却拉他袖口,抽抽着摇头:“还,还养兔子,我就总担心有人要吃它。”

“那咱们就不要兔子,”裴钧抬手替他顺着胸口,夸下海口:“舅舅给你逮只大豹子。”

然而姜煊眼泪却还是流出来:“豹子要吃小娃娃的……母妃说的。”

“那舅舅给你养小狗,小狗总行了吧?”裴钧无奈地拿着帕子再给他拭泪,说完这句,终于见小孩儿渐渐平复下来,不禁松了口气:“煊儿喜欢小狗,是不是?那舅舅回京就寻人给你找只漂亮的小狗,等小狗长大了,还能保护你,要是有人欺负你,咱们就让小狗咬他,好不好?”

“那小狗也可以保护母妃吗?”姜煊红着眼睛问。

裴钧连忙点头:“当然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好的小狗养成大狗了,比狼还厉害呢,到时候就能保护咱们煊儿,也能保护煊儿的娘。”

姜煊听了,这才慢慢止了哭泣,被裴钧揽在怀里却仍旧抽抽呜呜着,抬眼看向地上那空空的竹篓子,他眼神依旧颤动。

裴钧揭开毡被,把孩子塞进了被窝里,摸了摸他哭成桃儿似的一双眼,这时是细细回想了方才那些话,才后知后觉出那话中的小兔子竟为何物,忽而便只觉这孩子是那么幼小可怜,不禁便侧卧去榻上兜头紧抱住他,将下颌抵在他头顶上,又轻轻拍拂他后背,柔声给他哼了会儿哄睡的迷蒙小调,轻抚孩子的额头道:

“煊儿不怕了,舅舅在,舅舅以后都在的。”

姜煊红着眼眶点点头,瞬时扑入他怀里,紧紧攥住他衣襟。

不一会儿,衣衫布料中又传出孩子隐忍的哭,最终又在裴钧继续轻哄的小调里渐息了,变成了绵长安稳的呼吸。

这一晚哄睡了哭泣的姜煊后,裴钧自己却睡意寥寥。

他抱着姜煊仰躺在榻上,盯着帐子的顶布,昏暗间,耳中幻听的不知是否为哀乐,眼前所现的亦不知是瑞王那一行旷野上远去的诡诞遗驾,还是早年带回他先父染血衣冠的重重车马——

他脑中忽然浮现了那时他和裴妍共母亲一起跪地痛哭的情形,也想起了满府素白中,全京城前来悼唁的人们举着挽联襚礼踏破门槛的种种面孔。

他想起那些嘈杂中真真假假、只言片语的节哀话,一时仿似是神思缥缈,一时又仿似只困在当下,偶或也贪念作想着:当他前世惨烈问斩后,那一世中,可否也曾有人为他哭过呢?

而那个至今也无解的萨满迷梦,若真是在前世为他招魂,那招他过去的人又是为欲,还是为恨?可欲恨真就有那样重大,竟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么?

他想不出,解不透,于是便也无法想象姜煊这么小的孩子又该会如何去明悟生死——更何况,还是瑞王此人的生死。

瑞王姜汐荒唐风流了一辈子,行暴施虐、纵淫无度,从来挥霍烟酒无赌不欢,从未有一日在朝中上过任、当过差,从没做过一件有用的事儿,却依然锦衣玉食终身未改,连死都死得风光大葬。当裴钧前世劳碌半生却仓促终了时,此人还尚且活得风生水起、荒唐照旧,而今生虽然早死于一碗乌龙汤药,但他的死,又不仅不可叫裴妍和姜煊即刻解脱,反倒还依旧叫他们挣扎在苦苦泥沼。

——而苦与恨之外呢?

裴妍受冤、与子分离,这一切皆拜瑞王所赐,可闻说先夫敛葬,她沉默后却依旧记得殉葬其心爱之物;姜煊身为瑞王之子,在讯室中曾口口声声哭诉父王为恶,而至今亲眼看见了亲父的灵柩归京,却仍然问起世间可存地狱鬼魂,是既怕瑞王遗魂作恶,到底又还会恻隐亲父入地狱受刀山火海之苦。

原来此生悲伤至绝望的,一世两别后,冷寂的情感又还是逃不脱夫妻二字,而一些说起来曾痛恨到死的,到当真死去了,就真可以从命中剥离吗?

游思恍惚中,裴钧渐渐已是半梦半醒,此时竟忽觉有纤细十指握来他双手,其触感温凉、轻若无物。

未几,一丝飘忽不定的龙涎香气亦绕至他鼻间,下一刻,一点瞬息即逝的湿软,便向他唇角沾染而来。

周遭有早春初雨后杏花微凉的味道,裴钧睁开眼,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中,只隐见桃花杏影疏疏潇潇,耳边春风一拂,便送来草木后一声少年怯懦的央求: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这声音倏地从他后颈一闪而过,待他回身去追,却见那宫墙梨花烟雨中,正立着一袭龙袍加身的姜越。

这姜越气势凌厉,面目成熟而冷冽,叫他如此熟悉又疏离,而这一刻,这姜越沉稳的声线更叠合了那梦中少年的,两者竟齐齐向他道: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裴钧心口一瞬剧痛,猛地惊醒来,开眼,却看帐中昏暗、天还未明,扭头,只见身边软枕上,姜煊依旧酣睡,脸颊尚带泪痕,环视周遭,是桌椅杯盘照旧。

原来,只是场梦。

他怔然松了口气,皱眉抬指,摩挲着怀中姜煊凝脂般的小脸,又试探着,点了点那一小片光洁的额头。

这叫小孩儿垂睫的眼帘终于颤开一缝、黑亮的眼珠转向他片刻,轻微一动,却又困困闭眼,转头埋进他臂弯里,小兽般再度赖睡过去。

裴钧由此终于失笑,收臂给他掖好了被角,听闻帐外已起了皇亲采猎集结的琐碎人声,便只躺在床上静静不动,直待到营地中再度归为宁静,才起身拉了姜煊洗漱,带他吃过饭,便又去看看裴妍。而当软禁中的裴妍听闻姜煊绘声绘色讲述着头日的冰钓烤鱼之乐,欣慰之余,又再度泪湿眼角时,小小的姜煊却不再跟着母亲哭了,反倒是抬起小手帮她拭了泪,很认真地告诉她说:

“母妃不要怕,等母妃出来了,咱们就能一起跟着舅舅去钓大鱼啦。”

裴妍顿时破涕为笑,把这小人精给揽进怀里抱住,十分动容道:“好,那母妃就等着。”

裴钧坐在旁边看着裴妍怀中眯眼作笑的姜煊,此时只觉那昨夜从姜煊怀中走失的兔子,至此是确然不见了。

他起身退出帐去,与萧临打过招呼,留了姜煊暂且陪着裴妍,便独自折回帐中,沉静一会儿,才拿出了姜越前日留下的药盒来。

打开盒子,当中纱布、棉片、大小药瓶齐齐整整,之前看见的仙鹤铁剪也上了铁套安然侧放着。这一切都和姜越本人一样井井有条,甚还细致到每一个瓷瓶上都贴了半指红笺注明所用,笺上字字灵俊瘦劲,和裴钧每每在京兆公文中见到的晋王签印别无二致,显然也是姜越亲笔。

他凝眉拿出姜越那剪子,剪开了自己左臂包裹的层层纱棉,一时间,那被虎爪扎下的深深伤口便再度暴露出来,虽已愈合结痂,可暗红的伤疤却依然狰狞着,不知还要多久才会掉落,掉落后,亦不知还会否终身留有旧痕。

裴钧从盒中拿出新的纱棉沾了茶水,将废药从伤口处擦去,然后挑了盒中一瓶标有“愈后用”的小瓶子,挑眉揭了盖子,闻得清香,便倒在伤口上,见药物沾肤即成胶状,待稍后收入皮下,就只散清凉。

丝丝凉意中,他不由再想起了姜越在冰湖上说出的那句“没事”,此时放下袖口再看向身侧的药盒去,不禁在一室静默中肃然自问道:

姜越会是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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