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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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既已出口,一切从前困惑、如今自疚都吐露得水到渠成。

“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温朝说,“我后悔了。回国后的那段时间,我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初离婚的时候,我和你解释清楚,会不会还有回寰之地?或者更早一些,在温阑策划的那场车祸后,我将我的计划告诉你、而不是一意孤行按我的想法把你推开、会不会我们就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但那都是如果,我很清楚,如果的事情,是回不去的,伤害已经既定,无论怎样假设,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事后的愧悔和自疚都是徒劳,没有意义的。”

“我其实是知道你不需要那些补偿的,所以所谓弥补其实只是在安我自己的心而已,现在我不打算掩饰这些心思了。而你好像也不太需要我的坦白了。”

温朝忽然觉得心口郁结的气散了大半,他闭了闭眼,总是紧绷的后背放松地向后靠在轮椅里,交握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蹭了蹭指尖。

他终于彻底释然——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再去察言观色虞砚的神情变化,只是平静地、像在咨询室被莫医生引导着、鼓励着“见诸行动”那样,将所有他有意无意压在喉头的想法都和盘托出,一步步接纳自己的焦虑和自责。

“这些天我闲着没事,看了一些书,它们告诉我,好的关系特征是‘无所求’,所以无论是留学的资助、还是今后的一些其他什么东西,我其实没期求会得到什么,你就当我在安我自己的心,我不想这些东西给你带来压力。小砚,我还是想得到一个答案,我的‘无所求’对你而言是否真的是困扰?”

虞砚沉默半晌,没有回答,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沉思,随后他冷不丁地轻声问道:“在M国医院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订第二天的回国机票?”

其实他并非要获得一个答案,即便他没有消息来源,但从当日温朝和保镖间的只言片语以及后来温朝误打过来的电话也能大致猜测出来,而他现在想要得到的、想要证实的,也与这个问题本身的答案无关。

温朝缓缓睁开眼,看着零星的落雪融化在他指尖,冷了本就稀薄的暖意,他的声音很轻,不过足够虞砚听到:“是爷爷身体出了问题,可能……可能没多少时间了,我原本是想用两天时间处理完那边的事,就回来一直陪着他。”

尽管知道为什么,但虞砚询问的声音还是下意识敛得很小心:“你那之前的一周都不在,所以,是因为老爷子出了事才回去的?”

“是。”温朝低低呼出一口气,“我没办法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爷爷他……不想继续熬下去,可是我也没办法说服我自己给医院的治疗叫停,我只能尽可能地多陪他一段时间。我只打算给自己两天时间,不光是交接手上的工作,还想着,尽量把我能留给你的东西留给你、能给你提前规避掉的风险也规避掉,你一个人在国外不确定性太多,只是我没想到刚好在回去做收尾工作的那两天会有意外发生。”

“那……”虞砚眉间微蹙,心头升起个不太好的猜测,但还是在犹豫后问了出来,“那老爷子现在还好吗?”

温朝垂下眼,声音中含着细微的哑:“元旦前一天下午走的。”

虞砚呼吸一滞,恻然道:“抱歉。”

温朝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唇角努力勾起一点笑,但眼中却浮起一层悲意,“是爷爷自己选的日子,我也不想他再继续受折磨,所以同意了安乐的方案。”

虞砚没料到温朝在仓促回国之后会经历这些事,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无知询问无疑是在重新揭开伤口,对温朝很残忍,他一时间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时隔一年的丝丝缕缕的熟悉疼意再次覆裹上心口,虞砚有些生疏地抬起手,轻轻地搭上了温朝的肩。

砰——刺啦——

缤纷的焰火在夜空中绽开,于浩瀚天穹中洒落无数星辰,拖着细长尾迹坠落雪中。远处雪地里迫不及待的三人已经自己点燃了烟花,捂着耳朵跑开,望着彼此的狼狈模样大笑,俨然是把还没跟上去的虞砚和温朝遗忘在了路边。

不知何处的建筑中远远传来新年的倒计时钟声,伴随着空中一朵朵热烈绽放的焰火敲响,远处的几人大声地倒计时。

3——

温朝仰起脸,目光从焰火中掠过,滑落在身旁人的侧脸上。

2——

虞砚眯了眯眼,被那三人的笑闹声吸引了注意力,但很快感知到投向自己的专注视线,迎上那道注视目光。

1——

两道目光隔空撞在一起,流星般的轻雪落在两人发梢眼角,温朝弯了弯眉眼,眸中无喜也无悲,只是恬然地开口:“新年快乐,小砚。”

“新年快乐。”虞砚同他对视着说,“我还没有完全原谅你,也没有完全相信你对我的心思不是随便玩玩而已,在你可以完全地向我坦诚信任之前。”

温朝微怔,没明白他的意思,追问:“什么?”

“我们可以先做朋友。”虞砚说。

程修和温纯、虞淮的笑声由远及近跑来,几人手中捏着好几支仙女棒,彼此扔着雪球追逐打闹,此时不知是谁往虞砚手里塞了一把,爽朗笑声比烟火声还动听:“小鱼快加入我的阵营!我快要输给弟弟妹妹了!”

温朝低下头,自己扶动轮椅无声地离开几人追逐打闹的范围以免成为障碍,虞砚被程修推到身前挡雪球时下意识回头望了温朝一眼,见着温朝拢着冻得发红的指尖放在唇前轻轻呵了一口热气,落寞的雪在他眼尾融化,留下一抹难以发现的湿痕。

他其实不确定虞砚的话是在拒绝还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此刻不应该去打搅几人的欢快玩乐时光,于是不远不近地做着旁观者。

温纯已经和他们熟悉了许多,脸上的笑容格外开怀,这让温朝感到几分慰藉。程修和虞砚彼此笑着交换眼神,默契地配合,就算偶尔的失误被糊了一脸的雪也没有彼此嗔责。温朝安静地看着,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酸涩,他想,应该是拒绝吧。

虞砚狡黠地一转手把雪球扔在了程修的领口,程修大惊失色,当即决定报复回去,两人笑闹倒在雪地里,虞砚偶一侧脸,瞧见温朝正对他微微笑着,心脏好像被什么不轻不重地被戳了戳。

两人如今算是勉强把话说开,他的心情意料之外地轻快了很多,就连从他颊边拂过的冬日夜风他都觉得沁爽怡人。

——这一次他的松口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呢?会是一次惨痛的重蹈覆辙吗?

虞砚不敢完全确定,但他在想,如果不试试,他还是不能完全放下。

几人玩闹到一点,又堆了几个雪人,温朝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陪着温纯一起去河边寻了些干枯掉落的树枝回来插在雪人身上作手臂。温纯玩得畅怀,从后趴在温朝肩头,小声说:“哥哥,我们可以每一年的除夕都这样过吗?”

温朝其实想说,她日后还会结识更多的朋友,终有一天也会组建自己的交际圈或者家庭,不必被血缘困在自己身边,但他想了想,还是反手摸了摸温纯的头发,替她把松开的围巾系好,说:“可以的。”

时间太晚,几人没有拒绝温朝和温纯的提议,就近回了温朝名下在这边的住宅,但那套房子一开始只是由于生意场上的合作关系,别人送的一套度假屋,只有两层,只有一个大的主卧和稍小的客卧,剩余一个儿童房和佣人房。

主卧倒是能住两人,但剩下的房间都比较小,何况佣人房留给客人住并不适宜,因而温朝也没有提,按着身高年龄考虑,儿童房是要先留给温纯的,剩下的一间主卧可以住两人,至于是虞砚和虞淮、还是虞砚和程修,需要交给他们自己决定。

温朝将房间情况和自己的初步安排都告知了几人同他们商量,大家对于儿童房的安排倒没有什么异议,于是温纯先去了儿童房,发现有阿姨提前准备好的睡衣和换洗衣物。

“楼下客房的床比较小,小淮睡客房的话,小砚和小程学弟可以一起住楼上主卧的,”温朝来到桌边,取过桌面上的纸笔,信手画了一二层大致的平面示意图,一边和几人介绍布局一边询问几人的安排,“或者小程学弟习惯一个人的话,小淮和小砚一起住主卧也可以。”

“我倒是可以挤一挤啦,这个无所谓,但是主卧不大好吧,”程修看着他画的示意图,点点头,“温学长你在哪间休息呢?”

温朝笑了下,说:“楼下还有一间小一点的房间,我在楼下会方便一些,这边没有电梯,我就不上楼了。”

“这样。”他的安排看起来合情合理,程修没有异议,倒是虞砚在温朝提出初步安排的时候看了温朝一会儿,莫名有一种不太对的预感,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气闷了一会儿发现大家都没异议,也不好再说什么,附和了说行,于是几人都各自按照安排摸索着回了房间。

温纯洗漱好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没有旁人了,虞淮回客房洗漱完已经睡下,门关着,客厅里的灯也被温朝关了,只有落地窗前,沉默望着窗外雪景的温朝。她放轻脚步来到温朝身后,低声问:“哥哥,你怎么不回主卧?”

温朝回过神,侧脸对她笑了下,简单和她提了提几人的最终安排,温纯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声音更小了,嘟囔着:“你这样安排,不是把嫂子往外推吗?”

“别这么称呼他了,”温朝笑容淡了下来,“小砚他不喜欢,而且你忘了?我们离婚了。”

“可是你看他的眼神,不像不喜欢了啊。”温纯不理解。

“喜欢是我一个人的事,不代表他就要为此负责,”温朝放柔声音,哄似的,“快两点了,你去睡觉,明天早上我安排你喜欢的那家酒店送早餐过来。”

“可是这个房间那么小,没有自带的独立卫浴,辅助器也都没有,你怎么住啊?要不然我们回去好了,”温纯不放心,三两步放轻动作去佣人房看了一眼,回到温朝身边蹲下,“我去年暑假就拿驾照了,待会儿我和程修哥说一声,借他的车咱们先回去,明天早上再来。”

“哪有把客人丢在这里,自己回去住的。”温朝失笑地摇了摇头,“你去睡吧,我现在比以前恢复了很多,可以的,你别担心。”

温纯一向拗不过他,一步三回头地上楼回儿童房了。

或许是温朝的提前叮嘱,主卧里有备好的一次性洗漱用具、睡衣和换洗的衣物,程修打着哈欠也没跟虞砚客气,先进了浴室洗漱,等虞砚洗漱完换上睡衣出来,程修已经裹着被子在床上睡熟了,还能听见微微的鼾声。

他对自己的睡相很有自知之明,用一床被子把自己裹成卷,睡在一半的床上,留了一半的空间和另一床被子给虞砚。

虞砚关了留给他的小夜灯,在床边站了会儿,一转身轻手慢脚地下了楼,黑漆漆的客厅里空无一人。他忽然听见从一旁的浴室里传来的重物落地的闷响,勾起他被尘封一年的记忆,心头一紧,想也没想地推门进去,正巧和摔跌在地、听见开门声局促抬脸的温朝对上视线。

“小砚,你还没休息吗?”温朝脸上的痛色被一声不吭地压了下去,他一只手紧紧按在浴缸边缘,缓慢地一点点撑起身,勉力朝虞砚笑了笑,“我没事,你……”

他话音未落,就被沉下脸色大步流星来到跟前的虞砚打横从地上抱起来放在洗手台上坐着,虞砚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早些时候说的什么话都进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温朝默了默,轻咳一声,别开了脸,“挺疼的。”

不过很快他又移回视线,用手背随意蹭掉侧脸被溅上的水珠,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了些:“不过还好,现在腿比原来好些了,刚刚就是地上太滑,没踩稳,我待会儿注意一下就好,你去休息吧。”

“虞淮也真是的,洗漱完不知道收拾干净地上,还是在别人家里。”虞砚别了他一眼,拽过一张干毛巾搭在温朝脖子上,嘴上说的是虞淮,火气明显是朝着温朝的。

“和小淮没关系,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连我都不熟悉,他不熟悉也是正常的。”温朝偏了偏脸,再次道,“你去休息吧。”

“就这么急着赶我走,温总是要撮合我和谁啊?”虞砚终于意识到了从晚上温朝开始安排房间就感觉到的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他停下了动作,两只手分撑在温朝身侧的大理石台面边沿上,微微弯腰逼向温朝,似笑非笑地盯着温朝的眼睛。

温朝微微一噎,不自然地向后仰身企图拉开两个人之间过近的距离,他心头发酸,但还是叹了口气让自己尽可能地坦然道:“程修挺好的,你和他一起开心很多,我……也放心了。”

虞砚压根没料到他会这么想,气急反笑,“温总这鸳鸯谱点得还挺有道理?那照你这么安排,我和程修以后要是真成了,你不得来做个证婚人领个大红包?”

温朝的脸色不受控制地落败下去,低着眼苍白地扯了下唇角,勉强的笑容转瞬即逝,“你需要的话,我会来的。”

虞砚硬生生被他气得笑出了声,百思不得其解是哪里让温朝产生了这种错觉:“那您就没凭您那敏锐的直觉来探测一下,程修喜不喜欢男人吗?”

“……”温朝怔然地抬脸,“什么?”

虞砚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他不喜欢男人,我对他也没有除了朋友之外的想法,能听得懂吗温总?”

后知后觉的尴尬像徐徐涌来的浪潮覆裹住了温朝陡然放松下来的脊背,温朝舔了舔唇,睫毛飞快地扑闪几下,讪讪地道:“抱歉。”

虞砚盯着他别开脸后愈发明显的发红的耳廓看了一会儿,兀地轻笑一声,听不出是怒还是乐,随即直起身,转身去试浴缸里的水温,摸索着将恒定温度调高了一些才折回身。

气氛忽然凝滞了几秒,温朝按在台面上的手指动了动,喉间发涩;“谢谢,后面的我自己可以,你……先出去吧。”

虞砚站在他身前没动,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语气有细微的变化,“我不看就行了,都是男的,谁也不多不少什么东西。”

这话太耳熟,温朝也不由得出神,回忆起了某些被他遗落在过去的画面,胸口里忽然升起某种恍若隔世的不实感。

空气好像突然流动停滞,晕染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温度,被浴缸里袅袅散开的香气和热气给浸湿了肌肤,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只有水声还时不时地在安静的浴室中展露着存在感。

虞砚抱着潦草裹上浴袍的温朝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自己身上的睡衣也被洇湿了大半,湿哒哒地滴着水,在温朝的指示下进了佣人房,放他在床边坐下,目光在房间里环视一圈后讶异地低头看着温朝。

这回温朝没等他问,便先开口解释:“这套房子加上这间就四个房间,作为主人,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让客人睡佣人房,我自己住倒是没什么所谓,是我之前没考虑周全。”

虞砚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下意识地冷声道:“你倒是挺能委曲求全的,自己住佣人房,主卧就让出来撮合我和别人住是吧?”

温朝自知理亏,不为自己辩解,试图转移话题:“你去换衣服吧,虽然房间里有暖气但还是要小心别着凉,多的睡衣楼上主卧衣柜里是有的。你……回楼上睡吧。”

“嗯,多好呢,”虞砚似笑非笑的语气听起来颇有些阴阳怪气,“把撮合贯彻到底。有的人就是不提醒就会食言。”

温朝明白他的意思,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这个房间的小衣柜里也是有新的睡衣的,我以为……你不想和我待一起,而且这个房间的床是单人床,你还是回主卧要睡得舒服些。”

他想了想,还是记着之前咨询师和虞砚的话,不确定地问出口:“你之前说做朋友……不是拒绝吗?”

虞砚看了他一会儿,没回答,抬手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能听到有人摸索着打开衣柜,借着衣柜中的感应灯寻找新睡衣、又换上衣服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

温朝无法预测到他会做什么,突然降临四周的黑暗让他看不清身边的一切景象,只能凭着听力来辨别身边的变化。于是他听着那清浅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变远了,似乎是从门口出去,但他并没有听到关门的声响,这让他感到一丝困惑。

温朝等了一会儿,某种期待终于还是落空,他小心地用掌心撑在床面上跪起身体,大半的重心都压在手臂上,以此来带动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挪向床头的方向、调整位置缓缓向后靠在床头。

他闭上了眼,很轻地叹了口气,带着些微的自嘲,对着黑暗的空气自言自语一般:“你可以留在这里不要回主卧吗?”

他没有抱丝毫期望,所以在那轻的好似脱口就会被暖气气流撕碎的询问迅速消散后,只是很平静地在心里反驳虞砚走前的话——我并没有食言,我还是坦诚地说出来了。

只是虞砚听不到罢了。

时间似乎在寂静到极致的夜里停滞了,温朝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让自己彻底接纳失望时,却忽然听到了一道幻觉一般的声音: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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