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篇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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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傍晚,技师终于出现在村口,考古队以及全体村民鼓着掌隆重迎接。

技师团队一共十来个人,主要负责从冰窖里起运男尸,有几个则负责初步处理尸体,其中有个从公安系统借来的年轻法医,非常醒目,名字叫做林少湖。

夏明若一听他的名字便问:“你从云南回来了?”

那法医正整理着器械,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按说这人长得也不错,就是线条太硬,眼神太利,站在那里便不怒而威。

夏明若愣是被吓退了一步:“我坦白,我交代,我幼儿园时里通外国,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给小学班主任,还悍然袭击过工宣队造反先锋王大妈……”

“你刚才说什么?”林少湖问他。

夏明若又退了一步:“云……我……我说云南。”

林少湖的表情仍然冷峻,眼睛里却渐渐放出光来:“你认识程静钧?”

夏明若点了点头。那人突然笑了,这一笑仿佛阳光消融了坚冰:“程大少是不是依旧不务正业?”

夏明若很想庄严地说不,他正追随着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同志的脚步为祖国边疆的卫生事业贡献着光和热,可一想到那人稀里糊涂的用药方法,又立刻叛变,承认还是林少湖看人透彻。

可惜林少湖一笑完了就板回脸:“我现在去看看尸体。”

夏明若老老实实答应:“哎。”

那人便转身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他好不好?”

夏明若怔了怔:“好,好得很,太好了。”

林少湖又走了,夏明若回头教育刘狗剩说:“你看,警察叔叔,多威风。”刘狗剩深以为然,从此后在幻想当居里夫人之外又添一目标。

很遗憾,天太热,即使技师来了尸体也运不出去,还得调冰柜车。技师们只好不停地为男尸注射防腐剂,几天下来,楚海洋也成了防腐专家。

不过有技师在,大伙儿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想着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了。

因为大吴的神功盖世,夏明若只能在工厂车间里搭了个铺。他后半夜失眠,琢磨着大叔和豹子应该睡着了,便爬起来去看技师们工作,结果发现楚海洋和老头儿也在,又怕被他们念叨,偷偷再往回走,半路上遇见林少湖。

林少湖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着。

夏明若喊他:“警察叔叔。”

林少湖水淋淋地仰起脸来:“怎么还不睡?”

夏明若问:“你困啦?”

“有点儿,”林少湖说,“那个尸水都收集好了,可以送往北京化验。”

“哎,叔叔,”夏明若靠在墙上笑着问他,“你怎么认识程静钧的?”

林少湖说:“从小就认识了,上海滩上谁不知道程家。”

“邻居?”

“算吧,我是驻军子弟,两人住得挺近,就记得他们家的大门从来不开,偶而一回开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资本家。”林少湖回忆说,“我还记得他爸爸妈妈,两人经常出现在白俄开的西餐社,穿着十分考究,但待人还是很客气的。”

“程静钧呢?”

林少湖说:“他是大少爷。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脑子不好,因为他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当时有个形容叫‘金丝鸟’。所以……”他顿了顿,“所以后来他被人拉去跪玻璃碴儿,还是很可怜的。”

“不讲了,”林少湖说,“陈年旧事,没必要讲给你们听。”

夏明若问:“你放他走的吧?从学校的囚室里?”

林少湖抹掉头发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车,以为他不能活着回来了。”

“嗐!”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润了!”

林少湖走进了树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嗯。”

他静默了半晌,大概在点烟,黑暗中亮起一点火星。

“1975年我参加侦破培训班,有记者来采访,我和我的战友们便登了报。他大概看见了,就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半年。信上没署名,而且就写了两个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林少湖说:“我这个人对字迹很敏感,尤其像这种小时候练过字的。”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抖动:“见笑了……你不知道我捧着这封信哭了多长时间,就觉得过去十几年真的没什么,在天山上踩着齐腰深的雪伐木头没什么,被关进斗室没日没夜写交代材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程静钧还活着!他还能给我写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

夏明若善意地微笑:“警察叔叔哭了。”

“胡说八道,谁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别出去说!”

“我哪有那么坏。”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胁,“别出去说啊,否则我饶不了你。还有,程家还没平反呢,这些话外传了对他们不好。”

夏明若赌咒:“向毛主席发誓。”

林少湖要进屋,夏明若又喊住他:“警察叔叔,那是整整十五年啊……”

林少湖回头笑了:“你学历史的,应该知道古来的道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过去了,便不值得纠缠可惜,十五年,不算什么!”

他转过身,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着跟上他,钻进地窖。

地窖里有颗脑袋反光很厉害,老头儿与楚海洋肩挨肩,几乎贴在古尸身上,夏明若喊他们,两人充耳不闻。

夏明若便也贴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烂初期。”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夏明若便取块纱布往口鼻上一蒙:“研究什么?”

“还能有什么,”老头儿说,“盔甲呗。”

男尸身上穿着一整套金甲。

当然不是真用黄金打造的,而是在铁甲上镀了一层金,那时候的镀金技术已经很高超了,而且古代贵族乐得干这事,没人愿意真穿一身黄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铁甲的平均重量是六十斤,要是换成黄金,穿着之人根本站不起来。

就制式来说,这种盔甲又叫做明光铠,前胸、后背有两块圆护。所谓“明光”,就是将这两块圆护打磨得特别光亮,就如镜子一般,上了战场,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威风凛凛。旧小说里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马而上,只见他,一顶红缨冲天冠,前后兽头护心镜”,其实就是说这人穿着明光铠。

还有墓中棺椁后站着的两具陶俑,据老头儿观察是将军俑,身上也做出仿佛穿着明光铠的样子。

现在古尸身上的铠甲因为接触了空气,不复开棺时的明亮夺目,但去除氧化层并不是复杂问题,复杂的是,如何完整地将盔甲剥离尸体。李老先生也曾经从尸体上剥离过衣物,棉麻丝织金银网玉衣,每一种方法都不一样,但盔甲却还是第一次。

经过一千余年的金属锈侵蚀,编连甲片的组带已经变质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离甲片,组带就要被破坏;而想将盔甲整体脱下,在不能破坏古尸的前提下又显得十分困难。

“少湖同志,你说怎么办呢?”老先生想咨询一下其他学科专家的看法。

林少湖托着下巴,严肃地说:“用硝镪水把盔甲溶掉。”

“……”

老头儿肩头耸动着,夏明若抱着他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镀金的铁皮而已……老师,别哭了啊,乖……”

楚海洋用镊子轻轻夹起一段组带,在灯下反复看:“细麻绳……三股的,比较坚实耐磨……我看还是选第一种吧,揭离时就把甲片编号,修复时再重新编缀。”

“噫!真麻烦。”夏明若说。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楚海洋说。

老头儿想了想,同意了。当晚众人回去休息,第二天上午开始剥离工作。由于大部分考古队员——包括周队长——都被抽调去处理新出土的文物了,尸体随身佩戴的金石玉器以及一把玉柄长剑也被一起运走,所以反倒是这边显得人手不足,好在老头儿没有门第观念,把大叔和豹子也带进了工作队。

如果把揭离盔甲比做手术,那主刀的便是林少湖和楚海洋,老头儿总指导,夏明若等人打下手,其余人则在甲片反面写编号,然后将其装进木箱,托运往北京。

甲片揭离后便是衣物,主要是丝绸制品,层次繁复。楚海洋只能先喷蒸馏水湿润后,再一点儿一点儿地慢慢揭开,揭下一片,夏明若便在其正反面涂上透明的有机玻璃溶液,以隔离空气。

这种溶液肯定不是最优选择,丝绸的形状颜色虽然会得以保存,但也会因此变硬。只是“文革”所造成的各方面停滞使得我国文物保护技术落后,随着科技发展,有机玻璃溶液终将会被更先进的东西所取代。

过了几天,林少湖捏着手术刀,心情愉快地说:“终于轮到我的专长了。”

他往地窖里一钻就二十小时没出来,助手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头儿又穷紧张,派夏明若去看。

夏明若推开厚重的大门,见那人在头顶上悬了一盏小灯,正面无表情地掏着古尸的肚子。夏明若默默地退出去,然后把豹子骗进来一起看热闹,两秒钟后豹子扑在门上吐了,脸色瓦蓝翠绿的。

夏明若惋惜地望着他,林少湖掀开古尸肚皮上烂布一般的肌肉层,对豹子说:“脾胃不和,胎气上升,出现呕吐,五周时始,十六周止。”

豹子转过身来,林少湖举着手术刀问:“不吐了?”

豹子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想看的话就可以出去,”林少湖说,“如果想看,那就把门关好,不许走动,除非我同意,否则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豹子抬脚要走,夏明若手疾眼快地把门踢上,扒上他的肩与之耳语:“我是为你好,胆子太小怎么当手艺人?”

豹子抬头一想对啊!他瞪着夏明若,只见其人一脸关心坦然。

“谢谢!”豹子握住夏明若的手,动情地说。

“都是工人阶级,要互帮互助。”夏明若说。

“安静,”林少湖仍然埋着头,用刀指指角落,“人家在这儿待了一天了都没说过话。”

角落里低矮处有两个反光点,一黄一绿。

夏明若眯眼看了看,喊:“老黄。”

老黄回答:“喵。”

夏明若指着它大笑说:“喏,喏,说话了说话了。”

林少湖慢慢抬起眼睛,夏明若立刻严肃地侍立一旁,豹子捡起老黄,躲到夏明若身后,大气不敢出。

林少湖对夏明若说:“你观察他的手臂。”

夏明若便戴上手套,在深棕色的尸体上按了按:“还有一点儿弹性呢。”

“奇迹吧?”林少湖微笑着说,“千年不朽,对于研究古人的人种、体态特征和病理简直是天赐的宝贝,可惜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

夏明若问:“为什么不腐烂?”

“因为做过防腐,”林少湖示意看尸体的大腿,“这一片,还有这一片,很明显吧?这是膏血斑痕,我推测可能经过皮肤穿刺,以便把血液沥干净,同样的痕迹在他的手臂上也有。”

夏明若不住点头,豹子捂着嘴看房顶。

“然后,和棺液也有点儿关系,李老先生刚刚告诉我棺液可能是因为墓中水蒸气渗入而形成的。”林少湖说,“条件所限,我只是初步化验了一下,棺液里氯化钠的含量很高,汞的含量也很高,还有一些化学成分我一时查不出来,估计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溶化在里头,古人常常会做这种事。”

夏明若对豹子说:“听明白了吗?意思就是这个人被腌过了。”

豹子喉头耸动说:“你不要再讲了……”

这时候楚海洋推门进来:“咦?谁放别信进来的?这地方不让他来。少湖老师,东西找来了。”

“啊,谢谢。”林少湖从他手中接过一支银簪。

“狗剩偷来的,他奶奶的宝贝嫁妆,‘文革’时差点儿被当四旧破掉。”楚海洋笑着说,“你看怎样?老太太天天擦,弄得雪亮,几乎都没有氧化层了。”

“那我得快点儿用,以免有人挨打。”林少湖说着便取了只试管来,管里有一些褐色溶液。

林少湖把银簪扔进了试管。

夏明若瞬间明白了:“有毒?”

“哎,”林少湖把试管举高,凝视着,“没有实验室,有古老的智慧……嗬……嗬!看见没有?”

三个人连忙围过去,林少湖将簪子取出,只见原本明亮的银饰,一端却微微发了暗。

“硫化银,”林少湖说,“古代砒霜提炼不纯,常常含有硫,硫一旦遇到银,就会产生化学反应,硫化银就是黑色的。”

他摇头笑笑,将银簪清理干净还给楚海洋:“职业病,我从他胃里刮下了一点东西,没想到猜中了。”

“我去喊老师!”夏明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被人以粗暴方式从床上拽起来的老头儿撞进了门:“毒死的?”

林少湖说:“有可能。”

“怎么解释?”老头儿问。

林少湖说:“因为他脖子上还有一个不明显的小洞,但是非常深,直至大动脉,如果这个洞是被人用尖锐的物体刺伤的话,毒性没发作时,因失血过多而死也有可能。”

老头儿找了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因为地窖储冰,所以人人都裹了件从厂里借来的大棉袄,看起来笨拙可爱。

“死于非命?”老头儿喃喃自语,然后才对林少湖说,“还有什么情况,你一并告诉我。”

林少湖就翻着他的记录本一条一条往下念:“有动脉硬化症;脊椎不好,有增生;胆囊涨大,里面有十三粒结石,腹中有蛲虫卵、鞭虫卵……”

豹子冲出门外,余音袅袅:“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不要!不要!……”

“等等,以上。”林少湖平静地合上记录本。

老头儿沉默着,半晌方开口:“这个人不是杨昭。”

杨昭是元德太子的名字。

说起隋,一般人都知道两个皇帝:文帝,炀帝。其实隋代满打满算有五个皇帝,杨广后还有他的孙子恭帝杨侑,杨侑后还有杨浩,杨浩后还有泰帝杨侗。当然,后几个都是傀儡,都是身不由己的小孩子。

杨昭就是恭帝杨侑的父亲,大业二年(公元606年),死在了太子行宫里,比自己的父亲隋炀帝杨广还要早十二年。

林少湖问:“杨昭去世时多大?”

“很年轻。”

林少湖说:“那肯定不是了。我看了一下这个人的牙,他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

那他是谁?

“不知道,”老头儿说,“而且,不一定姓杨啊,毕竟我们有一样东西没找到。”

“什么?”林少湖问。

“墓志。”老头儿说,“掘地三尺,至今不见踪影。”

此话出来,众人一阵沉默。

林少湖摘掉手套,脱掉大褂,夹起工具箱。“李教授。”他把记录本交到老头儿手上,“到此我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我先行一步。”

“啊?”老头儿问,“去哪儿?一起走嘛,我们明天就开始和河南省方面交接工作,三五天后也起程回去了。”

林少湖没有回答,夏明若倒笑起来。林少湖命令:“不许说。”

夏明若笑眯眯:“我不说。”

老头儿好奇不已:“打什么哑谜呢?去哪儿?”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林少湖走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海洋,北京见。”

楚海洋说:“一路顺风。”

“那是当然。”林少湖向老头儿鞠了个躬,掀开地窖的隔热帘走了出去。

老头儿望着直发呆,问学生们:“大半夜的,他去哪儿?这姓杨的还开膛破着肚呢,虽然还有别的技师在,但法医都这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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