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篇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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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洛阳,其实是洛阳地区一个偏僻极了的地方。几个人下了火车,又坐了一天拖拉机一天驴车,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那个发现隋墓的山坳。山坳里有个自然村,叫经石村,就是凭着村里那块经文石,考古人员才打算在此寻找古代墓葬。

老先生带着学生与驻守经石村的考古队会合。

考古队十来个人,租住在村民的屋子里。队长四十来岁,远远地迎上来与老先生握手:“李老教授,你可来了!”

老先生说:“队长同志,我……”

队长说:“嗐!我何尝不知道您老的意思。”他一脸难色:“咱们进屋说,进屋说。实际上……”

“啥?!”师徒四人同时跳起来,“被盗了?!”

“各位冷静点儿,听我讲完,”队长说,“这一带据村里老人说风水不错,我们勘察了一下也发现几座墓葬,村东三里就有一座清代的。我说被盗的就是这一座,离元德太子墓还有一段路呢。”

“什么时候盗的?”李老先生问。

“两三天前,这个墓规模不大,长3.5米,宽1.8米。”队长也有些无奈,“本地古有风俗,吃盗墓饭的也不少,有的村子几乎每家每户都盗,真是防不胜防。我们决定明天就着手清理这座墓,然后再发掘元德太子墓。”

老先生坐不住了:“我去看看。”可他一站起来却突然眩晕,差点儿摔倒:这人毕竟年纪在这儿,长途奔波后有些中暑症状。

楚海洋把他扶到床上安顿好,老头儿不放心,直催促说:“快去看,快去!”楚海洋只好答应,吩咐小史照顾他,便要拉夏明若一起走。

夏明若说:“你先走,我马上来。”楚海洋问:“少爷,又怎么啦?”

夏明若先说自己最近胃口不好,就爱吃点儿酸的,又一边蠕动一边不住回头看,说:“海洋啊,你看农民的西瓜长得多好啊,我稍微有点儿口渴啊,哎哟那边还结着葡萄呢。小史,你我心里明白,好兄弟!别忘了啊,葡萄,葡萄!”

离村庄二三里外,野地里有一片小小的松柏林。

队长说:“林子里就是那座清晚期墓葬,墓主据说是一名乡宦,曾经中过举人,这些树就是下葬时栽种的。”

队长把他们带到盗洞边:“沿着墓边斜打下去,洞口开得很大,想必又是些个白天种地,晚上盗墓的。今天早上我们才发现,还没有来得及下去看。”

楚海洋把裤脚卷起说:“我去看看。”

他刚想把挎包挂在树杈上,脚下却突然踩了个空,大块泥土扑簌簌塌陷,竟然也露出个洞口来。

夏明若吃了一惊:“这个又是什么时候的?”

队长也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他怔了怔,便急急忙忙地跑回村里喊人。

楚海洋一脸狼狈地跨出来:“别信,这个洞口堵上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两天,你看这压下去的草,还绿着呢。”

夏明若说:“缺德啊,三天盗人家两回,好歹还是个前清举子呢。”

楚海洋皱着眉,捏了把泥土在手上搓了搓:“这就是行家干的活。椭圆形洞口,四壁较光滑,大小则可以容纳一名身材瘦小者进出。尤其是洞壁上工具的痕迹,他们的铲子和农民的锄头铁锹区别很大。”

夏明若趴在黑黢黢的洞口看了一会儿,便在腰上系了一根绳子,绳头交给楚海洋,自己咬着手电往下爬。他撑住洞壁,越爬越深,十分钟后楚海洋听到他在底下喊:“皮尺——!”

楚海洋连忙把皮尺一端扔给他:“下面缺不缺氧?”

“我还行!”夏明若喊,“到底了——十二米五!这孙子挖了三层楼呢!”

楚海洋也跳进洞,往下爬:“就这么直的到底了?下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哎,你别下来啊,上去拉我!我说这不会就是一个深井吧?农村里不是经常有嘛。”夏明若举着手电到处照,“哎哟!”

楚海洋问:“怎么了?”

“拐弯了!”夏明若喊,“这个洞拐着弯呢!”

他努力扒开地下洞口处堆积的泥土,往里爬了几米却觉得气上不来,只能退出。

楚海洋拉他回到地面,他躺着好一阵喘,然后抹了一把沾在脸上的泥:“真奇怪,这洞根本就不通向举人墓。”

这时考古队长也带着手下人马急匆匆赶到了。

楚海洋问夏明若:“洞朝着哪边拐弯?”

夏明若指个方向:“那边。”

考古队长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东边……”楚海洋问,“元德太子墓在哪个方向?”

队长愣了半天才敢说:“……东边,大约一百米外的菜地里。”

他说完就往地上颓丧一坐:“不会吧……这就在眼皮底下的……”

楚海洋叹口气说:“防不胜防哪。”

夏明若问:“怎么了?”

“翻天印,”楚海洋解释,“这个洞有九成的可能是盗洞,而用这种拐弯的盗洞来盗墓的手法,俗语就叫做‘翻天印’,队长大哥。”

队长答应:“哎。”

“太子墓周围有积炭吧?”

“有,”队长垂头丧气,“不但有积炭,还有积石。”

“所以要打翻天印”,楚海洋对夏明若解释,“古人经常在安置好棺椁后再在周围堆木炭,堆沙的、放石头的也有,目的就是为了防盗,因为堆了这些东西后盗墓人的铲子不容易打进去。

“只可惜防贼的永远没有贼聪明,盗墓的行家往往不从正面突破,而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从旁边打洞,到了差不多时便横向打,最后再向上,打穿棺椁底部后将东西抽走。这种情况我没见过,据说老师遇见过两次,一次在山西,再一次就是秦公二号大墓,都是表面看起来十分完好,发掘后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而墓底有盗洞。”

“我也只是听说过。”队长沉声说,“这次我们犯的错误实在是太严重了。”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别泄气啊,都是猜测,咱们先回去向老师汇报一下情况,从长计议吧。”

地头会议的气氛沉闷。老先生不吱声,谁也不敢说话,偏偏老头儿仿佛神游天外,于是一群人只能坐在田埂上咬草根。

夏明若坐在小史身边,先问:“甜不甜?”小史摇头:“不甜。”

夏明若轻轻叹息说:“不甜就好,我眼睁睁看你把一只蚂蚱吃下去了,挺营养的,荤菜……别吐了,吐了多可惜……暴殄天物啊史卫东,工农红军不会原谅你的。”

“咳,”沮丧的考古队长终于开口,“钻探时确定过墓深,大约十一米下就是生土层。这个盗墓贼计算得十分精确……”

“两个人,”老先生打断他,竖起两根手指,“盗墓者有两个。”

老先生转向夏明若与小史:“墓大一分,危险就增加一分,所以盗大墓的,单独行动的极少。盗墓也需要协作,常常是一个挖洞一个提土,一个盗取一个望风,尤其是这种会打翻天印的老手,比你我都谨慎,外面没有接应绝对不会轻易下洞。明白了?”两人傻乎乎地点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楚海洋问。

“依照惯例,发掘已经成为定局了,”老先生问,“周队长,你们现在一共几个人?”

“十四个,”队长说,“十二男二女,但可以召集村里的农民。”

“又不是农闲季节,哪里来那么多农民。”老头儿说,“同学们,我们留下帮几天忙,等到考古人员大部队来。”

学生们自然不会拒绝,老先生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在洛阳时曾经得到消息,发掘批文不日就要到达,当初长沙辛追墓,动用了数千人次,这回的工作量也肯定不会小。如今人员、器材、资料一样没有,但时间不能浪费,陵墓再小,也有入口,这两天先去把入口找到吧。”

一声令下,第二天十来个人就拎着考古铲出动了,队长比较轻松,坐小驴车去洛阳等批文。

所谓考古铲,就是洛阳铲,是洛阳盗墓业界兄弟们的智慧结晶。

铲筒铁制,呈月牙形,上面接着数米长的木杆。使用时双手攥紧木杆,对着地面用力扎,把泥土压进铲筒后再提出来,由此可以判断墓葬的深度与位置。如果在同一点上继续,洞便越打越深,但洞的直径却只有几厘米。西安秦公一号墓距离地面达二十四米,也是靠着洛阳铲一杆一杆打出来的。

不过使用洛阳铲需要极高的技能,普通人根本摸不到诀窍,就像夏明若,架势虽然十足,但打了几铲便满手血泡,扑到老黄身上呜呜哭。

楚海洋说:“看到差距没有,别信同志?这就是差距,这就是机关兵和野战军的差距。”

机关兵嘿嘿一笑,抱起肥猫就跑。楚海洋扔了铲子就追:“妈的!想偷懒?”

夏明若边跑边喊:“我和老黄回去给你们做饭去!”

楚海洋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子:“不许走,小史一个人管灶就够了。”

夏明若回头,眨眨眼睛说:“陈燕儿啊,我就知道,你打小就看上我了。”

楚海洋说:“你这招用过了。”

夏明若大惊:“什么时候用过的?我刚想起来!”

楚海洋说:“不信你问老黄。”

老黄坚定地说:“喵。”楚海洋说:“你看。”

夏明若仰天思索:“那毛子那招我用过没?”

楚海洋笑着说:“想点儿新招式吧,小子。是不,老黄?”

老黄说:“喵。”

夏明若掐着猫脖子说:“敢情您又忘了是吃谁家的饭了?”

“三天倒有两天是我在喂,你和你爸根本就不记得。”楚海洋把猫抢过来放了,押着夏明若往回走。

夏明若说:“我手痛啊。”

楚海洋说:“好歹也算是跟着北京专家来的,得给老头儿撑着点儿面子。”

话音刚落,就看到老头儿站在那片埋着前清举人的小树林里招手。“来来来,参观一下民间土木工程师的杰作。”

自然就是指昨天发现的盗洞。

“不简单,”他拔掉掩盖住洞口的杂草,指指东面,“从这儿到古墓,途中有两个深井,都是五十年代用来灌溉的,后来因为地下水位下降就废弃了。但我刚才勘探过来,发现这个盗洞竟然能将两个井都连接进去,使之成为现成的通气孔,真是不简单。”

老头儿赞叹:“盗墓也需要才能啊,寻找古墓的敏锐性,再有就是方向感,我还见过盗洞打歪了打到河里去的。”

他颠儿颠儿走出树林,看见考古队成员个个像蔫茄子一般,便晃悠上去鼓励说:“同志们啊,我国的考古学体系本世纪才开始构建,而盗墓却已经绵延了数千年。咱们是在和一位老大哥竞争,输个一两着也没什么嘛,加油同志们,加油。”

众人纳闷说:“你们教授到底在帮谁说话?昨天是谁跟蔫茄子似的?”

夏明若微笑:“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由此到了第三天,周队长带着批文回来了,隋墓的发掘工作便正式拉开了帷幕。队长还是队长,但先前最反对发掘的李老教授却成了技术总指导。“……”老头儿感慨,“这就是人生。”

随着队长赶到的还有几十名解放军战士,都是本地的驻军,来了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大墓周围拉铁丝网。

因为挖墓的消息早就传得满天飞,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跑来看热闹,管他是颤巍巍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或者是大姑娘、小媳妇,个个都把墓边上当集市,呼朋引伴从早到晚地在这儿待着,抽烟斗的抽烟斗,闲聊的闲聊,打闹的打闹,纳鞋底的纳鞋底,总之就是没人肯走。

小史约莫数了数,每天都得上千号人。

这就是考古工作有趣的地方:平日里餐风露宿,跋涉在野兽出没的深山野谷、茫茫荒漠,面对的是危险与孤独;而一旦参与发掘,立刻就成了聚光灯下的中心。

动土的第一天便在鼎沸的人声中结束了。

傍晚收工,夏明若发牢骚:“看什么看?看猴哪?”

离他最近的一位小朋友立刻回答:“看猫。”

夏明若严肃地批评小朋友说:“你没有同情心。”然后缓缓地回头,深深地看着老黄。老黄消瘦了。

消瘦了的老黄爬在铁丝网上。

消瘦了的老黄被两只德国军犬逼迫着爬在铁丝网上。

夏明若握拳高举过头喊:“老黄!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为了真理!英特纳雄耐尔!反抗啊!”

老黄受到了鼓舞。

它无比激昂地回头,朝两只狗弱弱地喵了一声,然后翻过铁丝网逃了。

夏明若赞扬:“好样的!有骨气!”

楚海洋放下铁锹,抱起小朋友要送他走:“我知道网有洞,但你不许再钻进来了,尤其要离这个哥哥远一点儿,这个哥哥很危险。”

夏明若立刻作怪,扑在楚海洋腿上仰头喊:“刘狗剩!哥哥舍不得你!”

刘狗剩热泪盈眶:“小夏哥!你就是我的亲哥!”

楚海洋抖了抖便把小朋友扔了。

夏明若把小朋友搂在怀里,给他一颗糖。

刘狗剩说:“你再给一颗嘛。”

“那你晚上得再摘一只瓜来。”夏明若说。

“行啊!”刘狗剩说,“今晚偷红玲家的。”

这时,有人在夏明若耳边轻轻说:“你坏啊……”

夏明若吓了一跳扭头,过会儿却咧嘴笑起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咱可不能亲自拿群众的一针一线。”那人说:“也对。”

夏明若说:“舅舅别来无恙?”

一身老农装束的大叔说:“托福托福。”

楚海洋笑着走过来:“一起吃饭去。”

夏明若说:“啊?你俩已经见过了?”

“早上就见过了,”楚海洋说,“舅父大人前来帮助我们挖掘,一天工钱一块五毛六,管吃住。”

夏明若蹭到大叔身边,用肩膀拱拱他:“太不道德了啊,先是把墓盗了,现在又跑过来骗考古队的钱,我们经费很紧张的晓得哦?”

“此言差矣,”大叔庄严地说,“头一次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后一次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与国与家,问心无愧。”

大叔雄赳赳又拉过一个人来,这个人看见夏明若时脸白了,然后对大叔恭恭敬敬地点头,口称:“师傅。”

夏明若过了半天才说:“豹子,你堕落了。”

豹子立刻躲到大叔身后。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走吧,吃了饭再叙旧。”

叙旧自然是找没人的地方,四个人趁着月色溜出好远,找了个土堆后窝着,夏明若还顺路去拿了一只瓜。

夏明若分瓜说:“吃,吃,别客气。”

楚海洋躺在地上望星星:“舅舅,洞真是你们挖的?”

大叔说:“真是。”“挖着什么没?”

大叔说:“说来话长,听我慢慢讲。你们学历史的,总知道古今之富莫过于隋吧?”

豹子说:“我不知道。”大叔说:“专家解释给他听。”

于是楚海洋就解释:“隋代号称‘国计之富’。”豹子说:“啥?”

“就是有钱,仓库充实,尤其是粮仓。”楚海洋说,“这儿附近曾经有个洛口仓,史料上载周围二十里,内穿三千窖,每窖可容米八千石,你想想它的总储量可以有多大,而这样的粮仓,隋代还有许多个。”

“《贞观政要》里面讲,隋文帝末年的时候,国家储备可以提供往后的五六十年之久,就是说可以用到唐高宗年间,”夏明若捧着西瓜无限向往,“那是什么景象?那是共产主义的景象。”

大叔也做无限向往状:“原来已经实现了呀,真好。”

豹子跟着说:“真好。”

楚海洋指示豹子:“把耳朵眼堵起来,我讲话时放开。”

夏明若说:“豹子你别听他的,楚海洋觉悟可低了,你看这么有民族荣誉感的事他一点儿都不激动。”

楚海洋捡了颗小石子就砸过去:“话多!”

夏明若一侧身躲开,石头啪一声砸在豹子脑袋上,豹子跳起来喊:“他妈的真痛啊!”

大叔抽打豹子说:“咋呼什么!想把民兵招来?”

夏明若骂道:“你们几个都咋呼!”

这时有两个更咋呼的远远叫起来,它们一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嗷嗷呜呜一声比一声高,大叔拉着豹子就地卧倒,好半天才敢转动脖子说:“哎哟,怎么把这两只外国狼狗给忘了。”

“咬的就是你们做贼的,”夏明若说,“哎,舅舅,太子墓里什么样?”

大叔沉默半晌,然后说:“都是自己人,不妨说实话,也免得你们误会。第一,都知道隋代节葬,文帝泰陵高五丈,周数百步,大概也就相当于汉武帝茂陵的三分之一。泰陵历代都被盗,但从没有听说谁能拿出东西来。几十年前我师傅随着军阀张白英进泰陵,也是空手而归。所以我不是冲着宝贝来的。

“第二,我来是为了了却我师傅的一桩心愿,是要找一样东西,这东西他在泰陵里没找到,一直到死还在念叨。我便想碰碰运气,万一有,好让我九泉之下的师傅老人家安心。”

“那有没有?”

大叔挠着头嘎嘎笑起来:“不知道。”

楚海洋说:“你不是进去了吗?”

“可我进去了没敢找呀,”大叔说,“遇见两个邪门儿东西……哎哟,咱们撤吧。”

其余三人抬头,发现有人正打着手电往这边走来,估计是半夜爬起来巡田的村民。楚海洋看看表,两点了,于是说:“散吧。”大叔便带着豹子绕到小路上走了。

夏明若和楚海洋回去睡觉,他们睡的都是临时床铺,最中间睡的是个壮硕青年叫大吴,夏明若睡他左边,小史睡他右边。大吴练过长拳,曾经是全国少年组的武术冠军,睡着了也威风犹存,一晚上把夏明若和小史打得够戗。

第二天起来两人鼻青眼肿,抱怨道:“世界上竟然还有通铺这种罪恶的东西。”小史说:“这可怎么办呢?总得留着命发掘太子墓啊。”

夏明若说:“要不半夜咱俩把大吴给做了吧?”

小史说:“你就不能想个靠谱点儿的主意?就凭我们俩的小身板儿也能动得了他?要不我晚饭时给他下点儿药吧。”

两人嘀嘀咕咕,正准备消极怠工,老头儿那边传来消息却说发掘时间改了,改晚上,白天休息,下午六点上工。

众人问:“为什么啊?”

老头儿也是没办法。正值盛夏,古墓里的东西又最不能晒;其次是白天气温高,人吃不消;再次,围观者太多了。

千八百人,每天是里三层外三层。

农民平时又没个娱乐——以前还有地主斗呢——现在只能把考古队当娱乐:古墓说过了,周队长的大胡子说过了,李老先生的光头说过了,连小史的八字眉都被狠狠地品评了一番。楚海洋长得好,有人连媒都替他说上了,是某某庄某某组的某某大姑娘,脸大腰粗,肥臀能生养,喂猪能手。

夏明若阴阳怪气地说:“倒插门儿——好啊——有肉吃——”楚海洋追着他揍,夏明若于是强烈地表示倒插门儿光荣,倒插门儿正确,他此生立志倒插门儿。

可老头儿还是失算,改到晚上后人更多,因为晚上农民不用下地,白天来不了的壮劳力们全来了。

还有个更古怪的,隔壁大队的一隋姓村民硬说考古队挖了他家祖坟,带着十来个后生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好当时解放军叔叔们有事回驻地,楚海洋、大吴和队长他们陪着老头儿外出,工地上就剩夏明若几个。

那帮人举着锄头、钉耙闹哄哄地来到现场,被一排长条凳堵住。凳子后站着一伙人。为首的小青年穿一身旧军装,敞着怀,露出红色跨栏背心上“中国”两字,满头乱发像狗啃似的,长得倒是眉清目秀。

小青年肩上立一黄色巨猫,右手擎板儿砖,左手叉腰,恶狠狠地开口:“来啊!老子死之前非拉足了垫背的不可!”

乡民们愣住了,只当城里的学生好欺负,谁知道竟来了这么一个东西,一时间谁都没敢动。

于是小史被推出战壕,花半小时解释隋代的皇帝不姓隋而姓杨,再花半小时解释唐代的姓李,宋代的姓赵,元代的他说了大伙儿也弄不清,都叫什么甘麻刺答麻刺八刺……

这种情况下老头儿只能去乡里哭诉,结果乡里给出了个馊主意,说是让乡文化站在村里打谷场上架银幕放电影,电影一开始村民就不看挖墓的了。

事实证明电影好看,挖墓也好看,考古队除了忍受人声嘈杂外还得忍受高音喇叭。

先是李向阳同志手持双枪,威风凛凛;然后是二妹子捻着大辫子唱九九艳阳天;后来,连《列宁在1918》都拿来放了。这片子是长春电影译制厂译制的,所以列宁同志和他忠诚的警卫员瓦西里同志以及红军战士们,说话都带着东北口音。

夏明若学得惟妙惟肖,趴在工地边上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正巧当时在去除表层浮土,老头儿又在明清地层上发现一个盗洞,气得咬牙切齿说:“会有的!该有的都会有的!”

夏明若捂着嘴偷笑,拿着毛刷小铲乖乖巧巧地去收集封土里夹杂的陶片,竟然还清理到一枚毛主席像章,后来送给刘狗剩了。

豹子问:“啥叫地层啊?”

旁人异口同声地说:“楚专家解释。”

专家正埋头填发掘记录表:地点、代号、海拔、面积……于是便说:“明若解释。”

夏别信一高兴,问:“真让我说?”

专家想了想说:“算了,豹子,还是等我有空儿来给你讲吧。”

又过了一天,传来个好消息,说明清代的那个盗洞并没有打到底,在地下两米处就消失了。

又传来个坏消息,说铁锹打不进去了,挖到石头了,用探铲勘测,都是宽一米、长两米以上的巨型条石,足足有三四根,并排堵在墓顶上。

盗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消失的。

“考古队守则,”老头儿说,“第一条。”

底下人席地而坐,拖着长声回答:“遵守纪律——服从领导——严格保守国家秘密——”

“第二条。”

“积极负责、忠诚老实——吃苦耐劳、克服困难——完成任务——”

第三条,依靠地方,搞好关系,积极宣传党的文物政策法令;第四条,互相帮助,虚心学习,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第五条,注意安全、保证健康;第六条,谨慎使用仪器,节约消耗品。

第七条是不成文却约定俗成的一条:绝对不允许搞私人收藏。

“行,都知道哈,”老头儿说:“那么大家看电影去吧。”

“噢——!”年轻人们一哄而散。

《地道战》的音乐响起来,刘狗剩抢占第一排,守着张三条腿长板凳翘首以盼,夏明若灵活地挤进人群坐上去。

今天考古队休息。

条石上的封土已经被去除,但十来吨重的巨石单凭人力是拿不上来的,得靠起重机。本地的文物部门便从洛阳建筑工地上借了一台,但由于路况不好,估计后天晚些时候才能到。

刘狗剩诉苦:“哥,你可得表扬我,我为了守位子吃了大苦头了。”

“有数有数,”夏明若笑嘻嘻地说,“我带你上北京玩儿去。”

刘狗剩说:“天安门!”夏明若说:“行!”

楚海洋摇着大蒲扇来了,左右看看问:“我坐哪儿?”

夏明若连忙推他:“没你坐的,你回去睡觉。”

楚海洋便拉他起来,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下去。

夏明若嗷嗷叫,手脚并用,对楚海洋又是推又是拽,后排的村民喊起来:“挡住了!挡住了!前头人不要乱动!”

楚海洋吐吐舌头,强压夏明若蹲下,夏明若怒骂:“畜生!”

楚海洋打了个响指,吩咐刘狗剩:“打扇。”

刘狗剩双手开弓哗哗哗摇扇子,边摇边谄笑:“海洋哥,凉不凉快?”

楚海洋抖着腿说:“再扇。”

这时,大胡子周队长站在人群后头两手拢在嘴边喊:“楚海洋——!海洋——!”

黑白银幕上的革命小妞们正在热火朝天挖地道呢,打谷场上全体人员齐刷刷回头:“嘘——”

楚海洋只能站起来走出去,夏明若奸笑地对着他的背影摇扇子,一脸小人得志。

电影散场楚海洋也没有回来。

夏明若冲了个凉水澡回宿舍睡觉,睡到半夜,被大吴揍得实在不行了,只好披了件衣服往工地上跑,老黄和小史紧随其后。

夏明若先骂老黄:“虽然平原耗子多,你也要收敛一点儿,吃饱就行了,看看你的脸都胖了多少圈了!”

又骂小史:“你说晚饭给大吴下药,药呢?”

小史委屈地说:“我下了啊,可谁知道他需要至少三倍的剂量。”

山村里的月光像水一般明净,凉风带着树木的清香,呼呼吹过连绵的西瓜地。月亮下去,升起满天星斗,两人一猫沿着田埂慢慢走着,听到远处的军犬又在叫唤。

他们路过池塘,发现里面开满了荷花,花瓣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银光。

小史采了一支荷花拿在手里玩儿,夏明若也想要,便趴在池塘边探出身子去够,够不着就探出一点儿,再够不着就再探出一点儿,紧要关头,被突然跳起的青蛙吓了吓,扑通一声栽进了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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