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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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来的人居然是步惊澜。

徐禾有些错愕,但步惊鸿对此却显得早有预料一般,拽着他的手腕往出口走,云雾皑皑,自崖底盘旋而上的风,呜呜响。

铁索桥横在高空,往下看,视线却被阻挡。

从云雾中慢慢走出一个青年来,三、四十岁,黑色衣袍,烟紫眼眸。他走上前,对步惊鸿毕恭毕敬喊了一声:“殿下。“

徐禾的视线却落在他的眼睛上,浅紫色的,很纯粹。又想起步惊鸿曾经说的,眼眸原本不是现在的颜色。所以,最开始是这种吗?

他偏过头去,突然感觉肩上一重,步惊鸿褪下了他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徐禾微愣,暖意从四周袭来,步惊鸿用不同的语言和那人交流了几句。牵着徐禾的手,要带他离开。

危桥摇摇,云腾雾绕,风生凉。

徐禾走的时候,问出了心里的话:“你的眼睛,是自己弄成现在的黑紫色的吗?”

步惊鸿说:“小时候老太监给我用药熏成这样的。为了掩人耳目。”

徐禾想:那得有多痛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感叹。

系统突然在他脑海里炸开!

“宿主!宿主!宿主!”语气非常急,整个ai仿佛处在爆炸的边缘。

徐禾:“又怎么了?”

系统急的团团转:“错了错了错了!平燕乱,主要人物不是燕王啊!”

徐禾猛地停下脚步,“你给我说清楚点!”

系统抽抽搭搭:“我问了总部,是步惊澜啊宿主!必须要杀了步惊澜,他死了,这个任务才算完成。”

咔嚓。

徐禾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他捏紧拳头,在暴躁跳脚的边缘找回了理智。

找回理智后,骂了句脏话,把身上的外衣取了下来。

步惊鸿因他的举动转过头来,眼眸沉沉。

徐禾道:“你先走吧。”

步惊鸿面无表情:“那你呢?”

徐禾说:“我留下还有些事。”

步惊鸿笑了一下,伸手抓住他纤细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拉,低声说:“你又骗了我,但没必要了。我不信你,也不会放你走了。”

徐禾说:“那可能由不得你。”

食指在袖中扣下小盒子的开关,细长的银针直射而入,刺入不设防的步惊鸿的指中。

徐禾以为他会放手,但是并没有。

指尖因为伤口洇出血来,点在徐禾绿色衣衫上,却依旧用力拽着他的手腕。步惊鸿的表情甚至没有变化,冷漠至极。

他们僵持之时,步惊澜已经慢慢赶了过来,红衣如血河,举弓云桥之前。他身后的侍卫往云梯上冲。

箭端冰冷映着寒光。

那寒光刺入了徐禾的眼中。

步惊鸿旁边的青年也张嘴,说了很多话,表情焦急。

徐禾说:“你要和我死在这里?”

步惊鸿道:“那又何妨。”

徐禾沉默了一会儿,跟系统说:“看吧,我就说,他疯了。”

系统:“宿主”

徐禾:“可我不想。”

他另一只手飞快地搭上步惊鸿的手腕,又十根针夺袖而出,穿刺过他的血肉经脉,轻微的响声后,鲜血如注。剧烈的疼痛叫步惊鸿身形一颤,但是眼睛殷红,死死盯着徐禾,不避不让。

徐禾猛地趁他手臂无力,抽回手,将他往后一推。青年男人目瞪口呆,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徐禾往云梯回走,浅绿的衣裙翻飞旖旎温柔,却因为斑斑血迹变得肃杀。

燕羽卫也都愣愣的,在云桥上,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徐禾克制着,问系统:“我现在杀了他的可能性是多少。”

系统:“可能性不大。”

徐禾说:“那也要试试。”

系统劝说:“宿主你不要做傻事。”

徐禾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什么叫傻事,今晚疯的可不止步惊鸿一人,我也快被你们逼疯了。”

系统:“”

青绿云袖低垂,苍白的指尖转动一柄小刀,他每一步都落在云烟月色里,洁白的脸上流淌天光,近透明。

步惊澜似笑非笑,手中的弓箭,慢慢放下。看着悬崖之上,碧绿衣裙恍若天人的人,缓缓走向他。

“殿下——!”

黑袍青年发出喊叫。

云桥之上剧烈颤抖,似乎是有人在打斗。

徐禾却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步惊澜现在石门口,背后是森然的坟墓,一线月光流淌过他的指尖,他将弓箭收好,唇角微微勾起,眼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徐禾找到了一个机会,在离他很近,甚至发丝交错处,手起刀落,咔嚓,刀柄直刺入他的后背。空气被划破,一霎空气凝结。

猝不及防钝痛的感觉让步惊澜微微愣,笑容凝结,然后带了冷意。

下一秒,徐禾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抬起,面前端丽风流的人,笑吟吟,用能捏碎他骨头的力度说:“你挺能耐的。”

徐禾就没想过一刀能杀死他,漠然道:“那可不。”手肘一弯,身体往前冲撞。他力气很大,但步惊澜已经做了防备,一手握住了他手臂,强硬地把刀取了出来,同时气极反笑地揽过徐禾的腰,固定他身形,在怀中。不让他动。

极其暧昧的姿态,气氛却剑拔弩张。

匕首出,鲜血滴在了二人之间。

徐禾顺势也按着他的肩头,整个人往前倾。脚刻意踩着碎石子,向下倾倒,步惊澜因为抱着他也被迫滚到了地上。徐禾将匕首靠上了步惊澜的脖子,漆黑无光的眼眸此刻染上一分猩然的红,而他的手腕被人死握,只能挣扎地向前。

步惊澜眼眸落在他脸上,微微笑:“不枉费我这个弟弟对你那么痴情,这般舍身相互,我都快要感动了。”

徐禾道:“与他无关。”

步惊澜若有所思,笑:“我怎么也曾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对我?”

徐禾唇角扯出一丝冷淡笑意。

步惊澜突然低头一笑,水红色的唇贴上了刀,他咬住匕首,黑发流落,艳而血腥。

徐禾只需要动一下,就能让步惊澜死,但是他被禁锢地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步惊澜吻过刀刃,然后咬上他的手。

强刃压抑的怒气在这一咬中爆发,直接穿破皮肉,痛得徐禾浑身一颤,在这颤抖的刹那里,步惊澜夺走了他的刀,顺便取走了他袖子里的盒子。

整个人从地上站起,如血殷红的长衣衬着唇色,他面无表情俯视他,森冷道,“我今天非要你亲眼看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徐禾暗骂一声,步惊澜的武力值怎么那么高。想了想,又干脆破罐子摔碎。反正有系统在他不会死,任务拖一拖就算了,先让步惊鸿走吧。

他右手上有个鲜红泛血的牙印,痛到麻木,使劲全力,才把步惊澜拽得往前踉跄一步。徐禾趁机,抱住了他的腰,带着他滚进了石门,趁步惊澜还没反应过来的之前,手掌狠狠往机关上一拍。

轰隆隆的响声。

石门开始降落。

徐禾回头看一眼。

步惊鸿的周围死伤尸体,他发冠散了,黑发猎猎,浴血而出,在云桥上,眼眸望向他。血红色,疯狂,偏执,又绝望。

他甚至来不及喊出他的名字。

石门已经合上。

在天光消散前,徐禾似乎看到了他眼角有光。

陷入漆黑。

徐禾却舒了一口气。

燕侧妃的陵寝之内,夜明珠的光幽幽寂寂。

徐禾感觉脖子被什么东西紧勒,窒息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那种小时候熟悉的并不陌生的奢凉冷香包裹四周。

步惊澜似乎是气到了极致,眼眸血红,说:“他走了,你便留下来吧。”

徐禾:“……”

“你喜欢装哑女,干脆一辈子不要开口了吧,我的,表弟。”

最后两个字,咬牙切齿。

徐禾陷入昏迷之前,疯狂地喊了一声系统:“你别让他真把我毒哑啊!”

*

然而事实上,系统真的半点卵用都没有。

徐禾说不出话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甚至世界都是漆黑的,他的眼睛被蒙上了层黑纱,喉咙也被撕裂般疼痛。骤然失明失声,让徐禾从心里涌出一股烦躁和怒火,他从床上走下去,脚却绊到了身上的衣裙,整个人滚在地上,有小台阶,他稀里糊涂撞到了柱子才停下来。

痛得徐禾眼角渗出了生理性眼泪,晕湿黑纱。他靠着石柱,挠了挠磕伤的头,衣袖水一般落下。此时忽然有明亮的白光从正前方传来,刺得徐禾一愣。

脚步声。

衣袍掠风。

有人停在自己面前。

徐禾的手顿住了,抬头,沉默望着一个方向。

步惊澜轻笑了一声,修长冰凉的手指将他的下巴抬起,道:“你不会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让人心动。”

声线温凉,款款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徐禾:操。

步惊澜慢条斯理地为他解开束住眼睛的黑布,微笑:“我到底是不如他们爱你,所有人都在克制,我偏不。既然你以哑女的身份入燕地,那就这辈子以这个身份留下来吧。”

黑布慢慢解开,徐禾缓缓睁开眼,极其冷漠地抬头,与他对视。

眼角的泪依旧存在,如碎钻如珍珠。石榴红的长裙繁复雅丽,如水的黑发落下,脖颈洁白而细,锁骨是惊艳的邀请。在沉沉宫殿,漆黑无度世界里,如最鲜明的一笔。眉与眼艳到叫人心惊。

步惊澜笑吟吟道:“真美。”

徐禾别过头去,不想理他。

步惊澜道:“做我的新娘,好吗?”

徐禾豁然转过头,瞪大眼。

冷漠的表情出现裂痕,而后僵硬、粉碎,满脸满眼都是不可思议和惊悚。

卧槽?!

他在说什么。

步惊澜被他的模样逗笑了,说:“薛成钰把你保护的那么好的吗?没关系,我会让你慢慢知道我对你的情感的。”

徐禾:

而在燕王和燕王妃丧期之间,徐禾再没见过步惊澜,也再没出过这间宫殿,每天都会有小宫女在窗口给他递饭。徐禾气感觉自己被软禁了,气得没胃口,但是夜晚肚子叫起来,又垂头丧气把冷饭,捡过来吃。

说不出话,见不到光,长久的寂静和压抑里,徐禾只好每天跟系统说话。

徐禾:“他是不是有病啊!不扯性别不对,这已经算是乱伦了。”

系统小心翼翼,说句话都兢兢战战的:“宿主,你先别急啊。”

徐禾:“不急个屁因为被关的不是你吗?”

系统说:“你现在先不要惹恼他,总会找到机会的。”

徐禾:“信你有鬼。”

徐禾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他找遍房间,终于在陈旧的箱子底,找到了个锤子。手腕握着锤子,狠狠地把窗户两扇都敲开,他推开窗,往下看的一刻,整个人都僵硬了。他人在高阁,下面是叫人头皮发麻的高度。

皓月当空,长风荡荡。

整片天地静默。

徐禾不能说话,心里骂了声操,关上窗,咬牙切齿地退了回去。

之后又是无尽的死寂与黑暗,甚至久了,恍惚间,他都觉得系统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是他在自娱自乐,自己跟自己对话。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对外界的消息全靠系统。燕王死去的事,传到了京城,宣德太后因此大病一场、长公主也悲痛不已。

燕王燕王妃下葬之时,燕地一片哀色,京城除了皇上忙于政事抽不开身外,长公主、昭敏郡主、宣德太后都来了。

徐禾愣愣地:“娘来了?”

系统道:“都来了。宿主,现在是你唯一的逃出去的机会了。”

徐禾想了想,摇头:“算了吧。出去了,也杀不死步惊澜。”

本来就是孤注一掷的决定,为什么走前还要她们白操心一场。

但在这期间,他却很喜欢坐在窗边,偶尔能听到风传来侍女的对话,关于燕王和燕王妃的旧事,关于长公主,关于昭敏郡主。京城双姝,声誉经久不绝。

有一日午后朦朦胧胧,徐禾还听到了昭敏的声音,似乎在和谁说话,微微带笑。

徐禾微愣,他把窗户微微打开。

远处庭院中央。

昭敏郡主一袭水蓝长裙,发簪一支秋海棠,笑容温暖,一如云天。

她在和舒离说话。

“啊,我也有个弟弟,但是性子顽劣,这些日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说是周游四方,不过我猜他现在肯定狼狈的不行,他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哪吃过在外奔波的苦。指不定在哪哭呢。”

舒离轻声说:“徐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的。”

昭敏想了想,又要摇头笑:“希望吧,下个月就是兄长大婚的日子了,他要是不能及时赶回来,以后娘怕是要剥了他的皮。”

舒离掩唇微笑,眉眼间的忧色却不曾淡去。

昭敏嘟囔说:“臭小子,在外也不知道寄封信回家。”

徐禾听了,唇角扯出一抹笑,笑到一半,眼泪先掉下来。

他跟系统说:“你们给我安排的家人,我在现实生活中,也拥有吗?”

系统说:“您在原世界,也很幸福的。”

徐禾闭眼,有些疲惫:“是吗?”

又过了几日,葬礼结束,她们都回京了。

而步惊澜也终于来见他。

殿门打开,阳光落进来时,徐禾被刺地闭了下眼。

他被宫女搀扶起,绾发,沐浴,盛装打扮。

眼睛被黑布覆上。

宫女说:“王妃,您慢点走。”

徐禾:

徐禾对系统说:“步惊澜估计也疯了吧。”

系统颤抖道:“是的吧宿主,你身边没一个人是正常的。”

徐禾说:“你们不该反思一下吗?”

系统:“”

徐禾被蒙住了视线,还是感觉自己在众人的视线中央,一如当初他十岁那年宫宴之上,迷月乱花般的艳色。

青丝如瀑,衣红似血。

他停在了一道坎前,步惊澜款款朝他伸出手。徐禾没有任何动作。等待他的是,步惊澜一声轻笑。

不由分说执起了他的手,慢慢往台阶上走。

典乐响起,礼炮不绝。

礼官开始颂文。

一道又一道打量、惊艳的炙热目光落在他的后背。

走到最上方,步惊澜笑吟吟道:“这样,整个燕地都见证了你的身份。”

徐禾冷着脸。

时令渐入冬,燕地下起了第一场雪。

而徐禾也因为长久的沉默不说话,越发阴沉。

燕地来了一位海外的贵客。有着纯金一般灿烂的长发,和海一般透蓝的眼眸。蓝色的眸里有隐隐的银白色,像浮于海上的薄冰。

徐禾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但是他没有认出他来。

当初因为灾难流落异乡的男孩,现在重新回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换了一个身份。

同行的人说,他是来找一个人的。

徐禾心想:知恩图报,这个小孩以后会不得了的。

只不过,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他的恩人了。

在徐星予结婚的差不多同期。

舒离的婚事也到了。

步惊澜带他一起前往。

“算是今春的第一桩喜事。”

鞭炮噼里啪啦,送轿礼,人人满面春风,笑容带着善意的祝福。器挂红线,衣熏檀香,茶叶米粒撒轿,落了整整一地,在哭嫁声吵闹声里,热热闹闹。

徐禾有些失落,兄长结婚会不会也是这样热闹呢。

在行庙见礼时,夫妻对拜的一刻,步惊澜忽然凑近,用手挑起了他的斗笠垂下的纱。徐禾想他又发什么神经,偏过头。

却见步惊澜笑起来。

多年不变的风流端丽,眉眼却涌出了别样的温柔。

“这样四舍五入,算不算我们也结了回亲。”

徐禾:“”

步惊澜说:“我对你的耐心,我自己都惊讶,我一直不碰你不强迫你,只是觉得,婚礼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步惊澜笑:“我很期待,我们的婚典。”

徐禾别过头。

舒离结婚当夜,徐禾留在了舒府。

他问系统:“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个金手指,不求别的,武力值碾压步惊澜便好。”

系统说:“宿主你别急,我正在跟总部商量,应该差不多了的。”

徐禾说:“你们的办事效率我从来不放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听到敲窗的声音。

徐禾一愣,然后起身,打开了窗,月色漫上长满爬山虎的墙,一剪星光盈盈落在窗外人的发上。

她今夜是新娘,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红装未卸,凤冠霞帔,笑容却温柔而哀伤。

徐禾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舒离。

舒离笑着笑着,落下泪来:“果然是你啊,何絮。”

她眼眸通红,轻声说:“你给我留下的那卷医书,我收下了,谢谢你。也对不起,是我让你陷入了这样子的地步。”

徐禾这回真成了哑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

舒离也不需要,把手抵在他的唇边,含泪说:“嘘,跟我来。”

徐禾觉得她误会了。

他真的不需要拯救啊。

逃出去重新回到步惊澜身边那更麻烦。

在他比划着想叫舒离走时,系统叮地一声,整只ai颤抖了一下,说:“宿主,我劝你还是跟她走吧。”

徐禾:“啥?”

系统:“今晚注定不太平了。”

徐禾:“你给我说清楚点。”

系统道:“薛成钰好像来了。”

徐禾一声卧槽卡在喉咙里:“他来了。”

系统:“对哇,而且他带兵来的,估计燕地要掀起腥风血雨了。薛成钰诛燕之事策谋已久,步惊澜此番凶多吉少,你赶紧走吧,到时步惊澜,拿你威胁薛成钰就惨了。”

“操。”

徐禾也不待他说完,直接捋起裙子,踩着桌子自,窗边跳了下去。落到草地上的一刻,徐禾偏头,朝舒离微笑,通透疏朗,仿佛初见时的少女般。

舒离也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来,牵着他的手,带他走。

跑过舒府的回廊、走道,最后进了暗室。

“从这里出去,是一片森林,一直往北走,你会出去的。”

徐禾写道:那你先回去吧,我知道路了。

忽然有滚烫的泪滴落在了手背上,炙热得他手指微颤。

舒离说:“对不起,最后还是让你此般颠沛流离。”

徐禾久久不言,看着她消失在尽头的艳红身影,心里涌出一丝莫名的情绪来。

出秘道,是在王宫之北,山脉之下。

天色雾蒙蒙,青灰夜色,浓稠遮蔽星光。

徐禾爬出来,却看到了故人,整个人陷入沉默。

地上横躺着几具侍卫的身体,到他肩膀的小男孩站在前方,沉默又认真地看着他。纯金的长发浮动银白月色,他的眼眸有不解还有难过。

徐禾只能朝他感谢一笑,然后往前走。

小男孩跟在他身后,磕磕巴巴,用还不熟练的汉语说:“你为什么不认我。”

徐禾心里急,指了指嗓子,摇摇头,示意自己现在不能说话,快速往前走。

他比小男孩高,走的自然比他快。

小男孩只能小跑着跟过来,天蓝色的眼里似乎盛了泪,“我以为你真的是燕王妃,不想见我,才,不敢认你。听到他们说,要抓你,就过来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徐禾步伐一停,转过身来。男孩也停下脚步,仰起头,水蓝的眼里是最纯粹、最干净的喜欢和仰慕。徐禾垂眸,想,他居然逼哭了当初那样一个孤僻的小男孩。

徐禾随手捡起了一根木枝,一字一字写给他,用他的母语。

告诉他,不要分不清感恩和喜欢,不要太执着一个人,告诉他,以后你人生中会有很多很多对你更好的人。

对着这双天蓝的眼眸,似乎隔着岁幕,重现那双深紫的眼——溢满惶恐不安,拿着花,在春光融融腼腆朝他笑,唇红齿白,似乎一逗就会哭。

小男孩红了眼眶,想说什么。

徐禾却写了句:好吗?

他慢慢握紧拳头,仿佛握紧了他写的每一个字,噙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徐禾丢下木棍,快速往森林里走去,林间雾气重重,他脑子里也一团乱糟糟。

他在这个年龄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回忆起来,是晨露朝雾、少年意气。

高楼雅客风流曲,月下长河一盏灯。

而就在这时,系统难掩激动地说:“宿主宿主,总部那边更改了数据,你现在算是被赋予了不死之身,不会感觉到痛。”

徐禾:“真我能说话了?!”他本来只是随随便便一开口,想问是不是真的,没想到居然能重新说话了。嗓子发出声音的一刻,整个人震惊不已。

而后徐禾平静下来起来,他道:“步惊澜现在在哪?”

有些账是时候算一算了。

系统道:“在他在燕侧妃的陵墓处。”

徐禾:“呵。”

山叫盲岐山,山腹处枯木葳蕤、杂草丛生,甬道幽幽,布满苔藓,徐禾举一盏灯火,沿着当初步惊鸿带他走的路,前行。一路直通至主殿,他在某个拐角的地方,听到了铁骑哒哒的声音,来自山外,隐隐约约还有薛成钰的声音。

冷静疏离,句句肃杀。

徐禾只觉得烛光都滚烫,心绪无比复杂

他顺着记忆,来到了燕侧妃的主室之前,他踏入石门的一刻,忽然轰隆隆,来路便被阻挡。

步惊澜站在燕侧妃的灵柩前,玉色长袍曳青玉石阶,脚下是一个锦绣匣,手中是一道折子。唇噙半分笑,似初雪薄凉,又似血花惊心。听到声响,他慢慢抬头,看到徐禾,并不意外,只是轻轻道:“我以为会是我安排的侍卫带你来的,没想到,居然是你自愿来的。”

徐禾举灯,眉眼冷淡,道:“来杀你。”

步惊澜但笑不语。

徐禾的视线却落到他手里的折子上,本来只是很冷淡地一扫,瞥见上面的内容,却触目惊心。

察觉他神情的变化,步惊澜扬了扬手里的传位诏书,笑道:“你也很意外是吗?”

“我有的时候能很佩服我父亲,他一生爱过两个女人,每一个都深情得叫我惊讶,仿佛至死不渝。可,一个人的感情真的可以那么博爱么?”

步惊澜微笑,玉冠上的流珠落下,容颜秀雅,在灯火里,眼眸潋滟:“你看,我母妃心惊胆战半天、视步惊鸿如洪水猛兽,都像个笑话,他最后传位的人,还是我。”

徐禾下意识地视线偏移,看到的是,燕侧妃的灵柩。

将传位的遗书,放置在燕侧妃的陵寝之内,燕王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到底是想让步惊澜发现,还是让步惊鸿发现——可这样,是不是,又对这个已经逝去的女子太过绝情。

一夜白头,掌上歌舞。新婚燕尔,明媒正娶。

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深恩负尽,所有深情付之一炬。

步惊澜说:“想来,这辈子,我父王最爱的人还是他自己。”

他将手中的遗书一点一点撕碎。

然后点燃在徐禾掌中的烛火上。

烛火映在眉眼间。

他微微笑。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不是在静心殿,是在街上。古桥倾塌,电光火石间,我在轿子上抬眼,看你正夺过竹篙,唇咬杏花。当时我就想,你若死在桥下,也真可惜。”

“小小年纪如此姝色,长大必是倾城之姿。事实上,你也没让我失望。”

徐禾打断他,出秘道时,从侍卫身上捡起来的刀终于排上用场。

他把刀架在步惊澜的脖子上,冷漠地:“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步惊澜凝视着刀尖,就势揽过徐禾的腰,笑道:“我这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要我死,成啊,你陪我吧。”

徐禾扯了扯嘴角,手一用力,刀就往前深了一分。

这时。

主殿的门被人用力撞开。

冰冷的风雨似乎携风而入。

一支箭撕裂空气。

被步惊澜扯着他躲过。在转身的同时,徐禾的刀在一股力量作用下,咚地落地。但其实他也不急,反正现在他就是bug一样的存在,再怎么弄得死步惊澜。

忽然一道极其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徐禾后背。

他整个人都僵直了。

步惊澜笑吟吟道:“你猜谁来了?”

徐禾:

陵寝外估计下了雨,潮湿阴暗,天光也暗淡。

薛成钰出现在甬道口,身后是枯鸦盘旋、黑暗冷寂。衣衫近雪,神情在微光里冷如冰晶。而握着弓箭的手,洁白如玉。

眼眸如刀,落到徐禾的身上。

步惊澜道:“你看,你这个伪君子青梅竹马也来了,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会嫁给他。”

徐禾:“出去。”

“正合我意。”

步惊澜后退一步,在右侧,把那个通向外面的琉璃灯往下拉,三下。

石门开

同样的云雾,冬日里月光漫漫。

徐禾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对上薛成钰隔着清寒星光,望过来的视线。风雅无边,那么多年未变的冷静自持。

徐禾忽然朝他洒脱一笑。

清透,带点懒洋洋的感觉。

唇角集聚所有人间风月

一如初见时,在国书院旧门口,那个神志未醒的,初来乍到的,有些懵懂的男孩。

月明星稀,花草扶疏。

只是,如今却是一个道别的神情。

薛成钰的眼眸蓦然瞪大。

他太了解徐禾了。

握着弓箭的手青筋凸起,整个人翻身,自马上跃下。

徐禾已经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有时候,人的情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像现在。

即便在他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薛成钰的告白时,看到他到来,都是开心的。

开心过后是忧心。像是知道他会来,期待他会来,又祈祷他别来。

矛盾复杂。

只是时间太短暂,他还来不及去深思,去坦白,去剖析。

这个世界云中雾外,虚虚实实。

不过一生一死,就得解脱。

他会在另外一个世界,忘记一切重头来,

而根据系统的话,他们也会慢慢消散对他的记忆。

一干二净。

步惊澜并不想死,他的羽翼不止燕地,此番薛成钰举兵而来,顶多让他元气大伤罢了。他打探过这条云梯,通向邙山下,悬崖之下河流入东海。

从这逃走,他有能力也有信心东山再起。

只是,衣袖被揪住的一瞬间,整个人往下坠的一刻。

他一愣,漆黑深渊的眼眸,认真,而惊愕地看了徐禾一眼。

红裙猎猎,徐禾发丝张扬在云雾间,一双眼清澈不染。

刹那步惊澜内心涌出密密麻麻的痛来,似蛰虫钻涌,带来陌生的释然和解脱。

他想起了那一个惊蛰夜。

闷湿的,烦躁的,长久的春天。

突然便不挣扎了。

他轻轻扶上了徐禾的脸,微笑:“那一回晚林,我们没能一起落崖,现在倒是圆了不能同生只求共死的愿望。”

“其实我没打算死。”

“但是若是地狱有你陪我,我倒是不惧。”

他以一个极其亲昵的姿势,靠近徐禾的耳边,风卷动玉色衣袍,似霞光温润,翻卷云海,低低一笑。

轻声说:“记得岁岁长相见啊,徐禾。”

高桥之上,云梯之前。

红裙一色艳如霞,云生雾腾,长风广阔,他在往山崖下坠前,最后看了洞口一眼,刚好对上薛成钰血红的、疯狂的眼。

徐禾心说:对不起。

*

京城。

徐家长子大婚,宾客无数,门庭若市。

皇帝亲临,而且久居占星殿的不知大师也到场,可谓盛极一时。

昭敏郡主笑吟吟打趣徐星予:“那么多人看着,你可别露怯。”

徐星予翻个白眼:“自然不会。”他理了理衣袖,又问道:“徐禾那小子还没回来?”

昭敏说到这个就来气:“可不是吗,到时候等他回来,非要揍他一顿不可。”

徐星予笑了笑,春风得意地出去,说:“也行。”

长公主专程见了不知。

再次见到这位圣僧,她能明显察觉到一种变化,曾经似有若无牵扯在他身上红尘气息散了。立在庭院中,衣袂翻飞,携风携露,疏远旷达在世外。

长公主问:“大师能否再帮妾身算一卦。”

不知朝她看一眼:“长公主请说。”

长公主犹豫一会儿,问道:“妾身的幼子”

不知唇角浅淡的笑意散了,如云过山岚,说:“殿下放心,他自有他的去处。”

长公主一愣,不明所以,但不知已经转过身去,气质拒人千里。

白月献出嫁前,转门拉着白千薇的手,轻轻说了些话。幼妹的瞳孔毫无聚焦,但是不染一丝杂质。

她如今妆容花艳,掩盖了平时因为病弱而寡淡的容色。嫁衣如血,凤冠灿灿,唇角的笑意温柔而亲切。

“以后跟在娘亲身后,万不可调皮知道吗?”

白千薇愣愣地,还是点了点头。

阿嬷出来唤道:“小姐诶,快点盖好盖头,姑爷快来了。”

“嗯,好。”白月献一笑,垂眸,眼里波光明媚甚霞光。

白千薇跟在她的身后。

看迎轿,看过门,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看着衣香鬓影里,什么东西慢慢清晰又慢慢远去。除了薛成钰因事缺席,京城中有些名望的人都到了。她坐在椅子上,抱着徐禾给她的魔方,沉默不言。

人群中心,顾小侯爷正跟旁边的人笑言什么,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忽然一愣,然后又侧头说:“早知道当初我也跟那小子一起出去,京城,太无趣了。”周围的公子纷纷笑起来。

白千薇没说话。

新人步入殿。

一拜拜天地。

二拜拜高堂。

三是夫妻对拜。

在徐星予和白月献起身的那一刻,白千薇的手骤然握紧了手里的魔方。棱角刺得手掌生疼,也不惜。

“礼成。”

司仪的话音响起。

叮。

像是最后的一根线被扯断。

白千薇毫无焦距的眼,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满座的宾客,笑容模糊,视野所及之处开始升起腾腾的雾,下起了雨。

黑雨绵绵,一面浮世镜。

镜子里,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女人同样苦厄绝望的一生。

是她,又不是她。

流落在外的世家嫡女,却在回京途中被山匪玷污,失了清白后性情大变,不与任何人交流,也不再亲近任何人。侯府中关于她的流言四起,冷漠的、打量的、嘲弄的视线,四面八方。

这一生,在别人的言论里,似乎只有深崖绝渊。

十四岁那年,被下药,开始了另一断噩梦,被迫嫁给了京城臭名远扬的纨绔。因为口不能言,所以,他所有的暴戾都发泄在了她身上,衣服之下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处处青紫,处处伤痕。他把她囚禁在地下室内,跟外人说她去往宣州拜佛。

在那个漆黑的地方,她被弄瞎了眼,堂堂世家嫡女,沦落到狗都不如。遭万人侮辱,因为他的特殊癖好。

她在那个充满恶臭的,肮脏的地方,活了整整三年。

终于有一天,重见天日。

是她的阿姐。

阿姐泪如雨下,搂住不成人样的她说:“薇薇,我们走。”

只是阿姐并不能救她。

同一年,帝王崩于皇宫,新后垂帘听政,燕王举兵犯京。

改朝换代。

苏家一跃成为燕京第一大族。

诛了早已垂垂衰败的常青候府一族。

苏双戌这下子掩人耳目都不需要了。把她重新抓了回去。

一纸休书贬为贱婢,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玩弄,曾经的世家嫡女,低落尘埃,沦落风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终于找了机会,一头撞死在石柱前,结束了这混乱荒唐绝望的凄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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