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春庄同孔雀府隔了两座山一道河，是孔雀府用来安置老仆的地方。

天没亮，青十九就被吵醒了。两个老婆子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一大摞脏衣服：“十九啊，今日日头好，紧着点时间把衣服洗干净晒出去。前几日下雨弄得大家衣服都没得穿了。”

青十九面色如常地应了声：“好。”

天微亮时，又有几人送了衣服来，摞在大澡盆里小山一样高。直到晌午青十九才将这堆衣服晾好，他刚想歇会儿，就有人掐点到了。

是小春庄的管事，孔来福。

孔来福说话温温柔柔的：“十九，辛苦你了。你今个儿有空去把庄外的凤栖花摘一下罢，明日孔雀府会来人取，孔二公子成亲要用呢。”

青十九心里一跳。孔来福盯着他瞧，一双倒三角眼里看不清什么情绪。他只像平时那样应了，去领了工具动身往庄外走。

青十九是半年前被送到小春庄的。他同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成年不过三年，离老仆这个称呼还有许多年要走。他被送进来是有别的原由，同那即将成亲的孔雀府二公子有关。

凤栖花就在庄外不远，出了庄子大门便能看见一片红火。

几个老仆头顶草帽，坐在花田边上躲懒，远远见着青十九，几人互相看看，心领神会地一笑。

“十九，来了呀！”

青十九颔首，拿着工具径直下了花田。

“十九，你先摘着！我们方才忙了许久，晚些再下来帮你！”

这晚些怕是要到青十九将活做完了那么晚，他习以为常，也没理会。

凤栖花是灵禽一族婚事必备，娇弱而美丽，离了枝的凤栖花要浸泡在琼水里才不会枯萎，青十九带了装了琼水的玉壶来，将摘下的凤栖花整整齐齐地放入玉壶。

他这边忙得热火朝天，那边闲聊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是二公子同那红腹角雉家的小姐！之前二公子为了家奴要退亲，还保那家奴没被打死，孔雀大人气疯了……后来，那家奴不是被送走了吗……”

“我听孔雀府那边的姐妹说，红腹角雉家的小姐被接到孔雀府……上下都很喜欢她呢，听说很是和善温柔的……据说二公子亲自去的红腹角雉府求亲呢！还将自己的雀翎送给红腹角雉家的小姐了！”

“雀翎都送了！二公子真是很喜欢她了呢！”

“那可不！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生就该是一对！”

“那家奴呢？”

“哎，谁知道呢？脚踏实地做事，才得善始善终呀！做什么飞上枝头的美梦，飞上枝头，站得稳么！”

“哈哈，还是我们老老实实做事得好！”

青十九垂眼看了会儿剪岔了的凤栖花，将它收入自己的袖里。

入夜。

青十九揉了一把疲倦的脸，进屋点灯，小心翼翼地将藏在袖子里的那朵剪烂了半边花瓣的凤栖花取出。

短短半日，花已经有些焉了，橙红的花瓣微微卷起，有些委屈巴巴的模样。

青十九一手撑着头，一手举着凤栖花打量，目光有些空茫，似乎是走神了。许久，他才颤了一下，目光也有了凝聚点。

凤栖花在青十九的指尖滚了两遭，随后落在桌上，他抬起指尖嗅了嗅。

有点儿苦的味道。

外头隐约有鸣钟声传来。

青十九吹熄了灯，上床歇下了。

次日，孔雀府的人到得很早。

青十九正在埋庄里新酿的酒，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皂靴。

他抬头，看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穿着孔雀府家奴的衣裳。

那人开口道：“十九，是我，孔泠。”

青十九呆住了。

孔泠，孔雀府排行第九的公子，公认的云中第一美人。

孔泠易容来小春庄做什么？

很快，青十九就知晓答案了。

二人寻了个隐蔽处，孔泠布下障音阵，将他来此的目的和盘托出。

原是孔雀大人给孔泠定了门亲，时间安排在孔雀府二公子婚礼之后。

孔泠咬牙切齿的：“他眼里哪有什么骨肉亲情！我们这些子嗣，不过是他用来巴结人的！那灵山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不清楚！他竟然狠心让我委身于一个凡人老叟！他以为巴结到灵山君，就能攀上凤凰了吗！”

灵山君此人，云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青十九也听过传言。灵山君本是人间一老农，机缘巧合救了凤凰，为此双目失明。凤凰报恩，改其命数，又将位处云中边界的灵山赠予他，世人便称其为“灵山君”。

青十九轻声道：“您消消气。”

孔泠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诚恳道：“十九，只有你能救我了。你听我说……”

孔泠的意思很简单，这婚事避不了，但他也不可能真的嫁去灵山。

“你我身形相近，你也熟悉我的脾性，你替我去灵山，再合适不过。”孔泠很快速地说着，“你放心，待我离开云中，会给你送一封信。届时你收到信，去信上写的地址，会有我留给你的东西。你想留在云中，或是离开，不会有人拦得住你了！”

青十九沉默了许久。孔泠轻声问：“十九，你不想离开小春庄吗？”

青十九同孔泠对上视线，半晌，他才道：“好。”

……

孔二公子成亲当日，小春庄也布上了红绸。孔雀府差人送了喜盒来，人手一份，沾喜气。

喜盒里装着一朵凤栖花，并几样寓意吉祥的果，面上压着一个小红包，里头封了一粒金豆。

青十九的腰上也系了条红绸，干活时听见旁边偷懒的老仆提到了孔泠的婚事。这时孔泠同灵山的婚事的消息已传出，老仆的言语之间都是高兴，隔不久又可以领个喜盒。

孔泠的喜盒送来那日，孔泠的贴身侍从出现在青十九的屋里。

孔泠有三个贴身侍从，是三兄弟，原身是蜂鸟。按孔雀府给下人取名的惯例，便称蜂一，蜂二，蜂三。

蜂一留在孔泠身边，蜂二、蜂三来了小春庄。

见青十九回来了，二人并不多言，立即开始动作。

青十九没有防备，蜂二的手抚上他的侧颈，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传来。他“啊”了一声，本能地想躲开，被蜂二制住了。

“给你解开小春庄的禁制。”

青十九皱着脸不动了。

这烧灼感持续得不久，蜂二道了句“好了。”便放下了手。

这短短的时间里，屋里又出现了另一位“青十九”，青十九惊讶地同“自己”对视了会儿，后者道：“我蜂三。这段时日我替你留在小春庄遮遮耳目。”

青十九颔首，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化作原身同蜂二一起飞向了灵山。

二人在灵山脚落下，化作人形步行上山。灵山有禁制，用不了法力，连凤凰来了都得从山脚走上去。

上山途中，蜂二道：“灵山君日前来了信，不许送亲的队伍上山。九公子会劝说大公子放他独自上山，我们就在山腰汇合。”

青十九莫名有些紧张，没有说话。

为防生事，二人藏进了半山腰密林中。青十九心里挂着事，夜里没睡好，埋头便睡了过去，不知隔了多久才被蜂二推醒。

“来了。”

二人偷摸到山道边，只敢探出半个头往下望。山脚道上一条赤色长龙，浩浩汤汤，是孔雀府的风格。

蜂二压低声音道：“我们先藏着，待他们上来就可。”

青十九又看了眼山脚，随蜂二入了密林。

这回二人又等了许久，才听见寂静的山道传来两声清鸣。

蜂二探头看了眼，才招呼青十九：“是公子！”

二人先后出了藏身之地，只见孔泠面色发白，被蜂一搀着才勉强没瘫倒在地。

青十九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孔泠翻了个白眼，断断续续道：“孔雀府……怕是想嫁个尸体给灵山……这喜服足有十二层……我穿着走上来……差点死半道咯。”

青十九看见那镶金嵌珠的头冠突然觉着头皮发麻。

时间不能耽搁，三人搀着孔泠将衣裳换了，摘下头冠时，孔泠才呼出一口气。他展开掌心，露出个青黄色的冰裂小玉瓶：“十九，这是易形丹，十日一服。我准备了三个月的量，三月为期，我一定助你离开灵山。”

青十九点了点头，接过玉瓶，倒了粒丸药服下。霎时，他便觉面皮有些发热，忍不住用手心贴脸。那温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抬眼一瞧，吓了一跳。

面前人哈哈一笑：“别怕，是我呀！我易容成我大哥的模样送你上山。”

孔泠说着，又做了几个鬼脸，英俊的面孔扭曲得一塌糊涂。孔雀府大公子孔璟一贯面无表情，青十九怵他就像耗子见了猫，见孔泠用孔璟的脸做这些表情，倒是不怎么怕了。

青十九换上喜服，戴上头冠，被三人搀着上山，一会儿歇一下，倒也不算累。

天擦擦黑，才见到了灵山府的大门，檐下挂着两盏红纸灯笼，没点灯，在风中轻轻荡着。

身边孔泠小声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难怪他如此问。云中大族爱以“府”字命名居所，哪个不是占地百亩，雕梁画栋，钩心斗角。

可眼前这是什么？

大门仅有两人宽，门板也没上漆，连着门的不是高墙，而是一排半身高的栅栏，栅栏上不知攀着什么花，红红紫紫的。透过栅栏可以见着仅有一间矮小的草房。大门后阡陌纵横，竟是一块块农田。

孔泠一脸菜色，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那房子连我府上的茅厕都不如！”

旁边蜂一咳了声：“公子，要敲门吗？”

孔泠差点想拉着青十九走人，嫁什么，一块儿跑得了！

但是不行。孔泠嫌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很快冷静下来，他若真这么做，他就再没机会离开云中了。他大哥的本事他是清楚的。

蜂一在孔泠的示意下去敲门。

孔泠在后头对青十九道：“灵山君是个瞎子，他认不出来的……”

门开了，孔泠闭了嘴。

门里站着两个泥娃娃，一方低头，一方仰头，面面相觑。

“哎呀，是新郎到啦。”泥娃娃平直地说，“灵山君说啦，只有新郎可以入门。”

蜂一道：“我们就送到这里。灵山君呢？他不出来接人？”

泥娃娃依旧是毫无起伏的声音：“灵山君要明天才回来，命我们在家里等新郎。”

青十九偷偷觑了孔泠一眼，打了个颤。

这是刚成亲就结了冤家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