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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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唯又跑了一趟市里最大的丧葬市场。

上次来这边打听结阴亲的事儿,老板娘说什么不肯帮,两三句就给拒绝了。刃唯报酬给的高,那边也死咬着不松口。回家想了几天,刃唯决定自己还是再来试试。

成景廷走后,市里就常常下雨。

偶有倾盆大雨如天穹倒泻,刃唯想淋雨,不打伞往家里花园站,一站就是半宿,也不知道在等谁。后有一次刃依依半夜溜出家门和闺蜜约了蹦迪局,在院里看见弟弟直愣愣杵在那儿,吓出一声惊叫。

今日雨后道路湿滑,刃唯一双白球鞋踩得地面泥泞飞溅。

他换了薄针织衫搭阔毛衣外套出门,刃依依还说你这前后都透风,冬天不能这么穿。刃唯说冷点儿好,冷点儿清醒。

刃依依问他你是不是失恋了?

刃唯说没有。

“失恋”是指被恋爱对象抛弃。

他……没有。

老板娘看他抱着生辰八字来,简直头疼。最开始还没看出来这孩子这么倔……活人和死人哪儿能结阴亲的?真要搞,那也是“晦气”,损耗自己阳寿。

看刃唯小鼻子小眼的,站在铺面前不肯走,老板娘终究还是心软,决定给这孩子再解释一下情况。

她挠挠胳膊,指了指刃唯手中拿的字据,为难道:“冥婚冥婚,死人和死人才能配。以往啊,这称作’搭骨尸’,要双方过门户帖、命馆合婚,一块儿破土安葬……哪儿有活人和死人办冥婚的?”

“我上网搜了一下,有的。”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老板娘叹口气,“丧偶是作孽,她九泉之下还要捆着你就更作孽了。哎呀,弟弟你还这么年轻,条件也顶天地好,续个弦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不好吗?”

刃唯愣了,踌躇几秒,还是想争取:“活人……真没办法么?”

老板娘说:“还有一种叫’娶烈’,就是说订婚后一方死亡,另一方不改嫁。礼仪呢,还是跟普通结婚一样的,只是独自进新房后就得穿上孝服开始守寡,这种最苦啦。你一大小伙子,有什么好想不开的?现在姑娘家都不这样儿。”

“……娶烈?”

老板娘边剥花生边说,“嗯,而且姑娘那一方还得一直穿孝服守着。这事儿啊,还得看夫妻双方阴阳调节,双亲出面,聘礼什么的送过了,才叫礼成。守活寡知道么?没区别。”

一听“双亲出面”和“阴阳调节”两个词,刃唯抿紧嘴唇扭过头去,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刃唯特别想说,婶儿,我对象不是个丫头,是个男人。但现在世俗是非太多,他也只能抓这丧葬市场的几根稻草。

他怕婶儿不帮他。

现代不比得古时候。要是从前,刃唯一掷千金,要求最有名的风水师和通灵人为自己举办一场盛大的冥婚,谁敢乱嚼什么舌根?可现在不一样,他还有自己的家,有父母,有辛辛苦苦传承下来的家业衣钵。

“那,”刃唯半张脸藏进毛衣高领里,说话声有气无力,“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和她有一些联系吗?”

老板娘看他一个人站在门口,身上还落了飘雨,便赶紧招呼人进来。

端了塑料凳子,刃唯扶住往上一坐,心神未定,就听老板娘关切询问:“对方过世多久了?”

“很久了……”刃唯想想,总不能说快百年,只得算了算成景廷和酒店一起消失的时间,答道:“两三个月了。”

“咦?我怎么记得你上次来是四五个月以前?”

见老板娘疑惑地皱起眉,刃唯连忙说:“您记错了。”

从兜里摸出一包国烟,老板娘取桌上的火柴,轻划出攒动小苗,再将烟分了一根与刃唯。

刃唯面相看着小,肤白水灵的,老板娘越看越稀罕,忽然注意到他眉心一道浅淡的疤痕,不自觉靠近了些去瞧。

刃唯见她凑近,也极为乖巧地把额前零碎的发拨开,小声说:“我父母说,我小时候摔过跤,所以有……”

老板娘深吸一口烟,拿眼尾睨他:“弟弟,你不是本地人吧?”

“啊?我是本地人,生在城西长在城南的。除了每一年放假会回祖上的县城里玩半把个月……为什么说我不是本地人?”刃唯疑惑道。

我家院儿里的歪脖子树都是我栽的。

水池里扑腾的小鱼是我养的。

连家里酒店顺带来的男朋友都是看着我长大的!

“你这是阴阳眼,你爸妈没提醒过你?”老板娘用指腹轻轻摸弄他眉间那块小疤,“我问你,你生下来哭不哭?有梦见过自己的死亡吗?”

刃唯说:“好像……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里人是说过我生下来不哭的。当时医院接生的护士都吓坏了,赶紧打我,我双颊憋得通红,根本就不哭。后来我姐来抱我,我看着我姐就嗷嗷地叫,我家里人说我从小就怵我姐。”

至于梦见自己死亡……有。

为了成景廷去探访前两世的回忆时,他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死状。无一例外,都不得善终。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能够’过阴’。特征除了长阴阳眼,第二就是生下来不哭。”老板娘仔细打量他,“一般来说,不哭的孩子活不下来,但你活下来了。”

“过阴?”刃唯瞬间不再萎靡不振,他从老板娘的话语中捕捉到了部分可能性,激动得快要站起来,“意思是我能去一趟阴间?”

“你先听我说完,”老板娘拉住他,“第一,你对象已过世有一段时间,大概已投了胎。投了胎的人灵魂和肉体都重生了,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他。”

刃唯眼眶红了。

他努力压下去喉间的不适,猛咳几声,争取似的讲:“那也要我下去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走……”

“可以过阴的人,从小就知道自己会如何死去,也知道身边人们的劫难。市场上,有一些过阴人会拿这个赚钱,也有的会保守秘密。因为言多必失,容易折寿。”老板娘摇摇头,眼神略带担忧。

刃唯说:“可我不知道我会如何死。”

老板娘说:“所以我讲你不是本地人。一般情况下,只要过阴人离开了出生地,他就会变得和普通人无二,过上正常的生活。”

“意思是,只要我回到出生地,再经过一些仪式,就可以……”刃唯微微睁大眼睛。

天知道,他已经激动得发抖。

成景廷走的那天起,他就做好了诀别的打算——他听说过阴间有一条忘川河,河边开满曼陀罗花。这些花的花瓣和叶子总是相反生长的,寓意生生世世不相见。偶尔,刃唯会在梦境里见到曼陀罗花。它就像一枚魔咒,不断地提醒着刃唯,成景廷已经不在了。

连“死了”都不是,就是完完全全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从历史、从空间、从所有人的回忆中来看,他都不再属于天地间。

临走时,丧葬铺子前的小雨快停了。

刃唯拿着老板娘送的透明伞出了铺面,又买了些纸扎作为答谢。老板娘看他情绪不太稳定,一路将这痴情小孩儿送出市场,站在街道边一字一句地嘱咐他。

老板娘说,在过阴时,你的鞋子必须有一只要反过来。要是把鞋全部拨正,你会醒来;要是把鞋全部弄反,你会死在你过阴的地方。

刃唯老老实实拿手机记事本记,发誓自己考科一都没这么认真过。

这些文字简直是自己的解药良方。

老板娘还说,等刃唯找到了出生地后,再拿上生辰八字来找她,她会为刃唯介绍那边当地的通灵人。

再次相见原本对刃唯来说刻不容缓,但他害怕了,他害怕听到通灵人告诉自己,对方已经转世投胎,与前尘往事再无瓜葛。

一想到这里,刃唯就怕得打寒颤——他和成景廷之间,生不是问题,死也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莫过于“不记得、不存在、找不到”。

灵魂好轻,风一吹就散了。

回了家,刃唯没有去问母亲,反倒是钻进书房去翻自己的出生证明。

刃家有一个小抽屉,里边儿拉开是全家人的小红本、各类证件,还放了不少刃唯的童年照片。有几张还是刃唯初中时穿校服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抓拍。

十八岁,同样的年纪,第三世的自己在教室里昏昏欲睡,而第一世的自己就早已手持三尺青锋纵马杀敌,剑指之处点破狼烟,军中无人不奉他一句“刃小将军”。

他还记得,第一世十七岁时,在朝堂之上,成景廷第一次抵抗父命,理由是刃唯年纪过轻,无力承担出征先锋官之职,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上问,那军中可有新秀可选?

成景廷自荐,掷地有声:“我。”

此言一出,众臣跪伏,哀叫连连,说什么太子殿下不可、太子殿下切莫冲动、殿下可知那蛮夷之地危险四伏只怕是有去无回呀,什么太子殿下金贵身躯不可承担战事云云,听得成景廷险些冲动到君前拔剑,把他们的长舌全割下来。

刃唯在旁边憋着笑,成景廷也憋笑。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一笑起来,顿时没了君臣之分。皇帝被臣子们念叨得头疼,怒喝一声安静!

刃唯见时机已到,出列跪地,朗声道:“臣以为,太子殿下为先锋官,臣为左膀右臂,一同出征,定当拿下围山以北!”

媳妇儿都跪了,成景廷也跟着跪,边跪边领命。半年后,太子殿下与小伴读一同策马率先回城报喜,从此双双一战成名,说是“帝国双璧”也一点不夸张。

成景廷好强,武力方面从成年后才逐渐超越过刃唯的造诣。偶尔刃唯说军中谁的刀法练得好,成景廷就去跟人单挑一场,再跑回去逼着刃唯承认自己更厉害。后来他们共挑大梁,刃唯一举高夺武状元,成了军中又一主力战将。

从此长安花落,战马也不再还。

一不留神,手中照片飘落在地,刃唯熟练地低头,用手背揩干净眼角的湿润。

成景廷这个骗子……

一定是前两世自己都太坚强,所以才把心里的委屈和小难受全放在第三世了。

第三世的自己,如成景廷的愿,做了个有钱有颜、性格乐观开朗的甜甜圈派小锦鲤。他前两世受尽苦难,这一世本该生活无忧无虑,却还是栽在了“情”字上。

整理好心情,刃唯拿着自己的出生证明,拍下了医院单位的名称,上网一搜,果然不在蓉城。择日不如撞日,刃唯收拾好衣服和洗漱用具一股脑塞进行李箱,准备立即前往。

他一分一秒都不能再耽误。

自己的出生地在离蓉城有上百公里的一处地级市,刃唯独自驱车前往,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

与丧葬店铺的老板娘通过电话后,刃唯顺利地接到了要帮助自己的通灵人,说名字叫蔺三。

初次见面约在茶馆,蔺三一边喝茶一边打量他,把刃唯的五官轮廓全都描摹个透,才慢悠悠说一句:“你的亡妻……是个男人?”

“对,”刃唯知道瞒不过,爽快地承认了,“是我男人。”

“有意思!明明就死了快一百年了,为什么同阿姐说才四五个月?”他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金边眼镜挡住了眸中眼色,“干我们这行,什么没见过?我年轻的时候接过一对儿也跟你们相似,那女孩儿过完阴回来哭成泪人,你等会儿可不许哭鼻子哦。”

说着,他还拿手往刃唯鼻尖一点,心情似乎格外好。

过完手瘾,他念叨着:“你生得这么水灵,不知道哭起来什么样儿呢。”

什么样?红眼睛红鼻尖,皮肤薄得能剥开鸡蛋白,睫毛挂泪,简直是人见人怜,鬼见鬼推磨,成景廷见了又怜又推磨。

但是刃唯特别不喜欢自己哭。

他痛感迟钝又没心没肺,遇见成景廷之前,遇到烦心事都会合理发泄,没有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难受到心绞痛,抱着树桩子就能张嘴开嚎的。

回住宿的地方收拾完行李后,刃唯蹲在角落摆弄咕咕机,支了个小火盆给成景廷烧几张照片。一边撕纸,刃唯一边问,“哎,您接过的那对儿,后来怎么样了?”

火烧得快,烟雾警报器还没准备扯嗓子开嚎,刃唯就已经熟练地将小火灭掉。蔺三看他小心又可爱的模样,心一软,嘴上却没留情:“和大多数故事里的一样,男方转世,女方继续活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

刃唯愣一秒,说:“然后?就一辈子没再见过?”

蔺三摇摇头:“都生死相隔啦……还见什么?女方沾了晦气,回家还生一场大病,再一醒来,就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去探过她,其实哪是什么都不记得?怕家人担心,半夜躲被子偷偷哭。”

“后来?”

“女方嫁了人,男方生前犯过错,投胎成了鸟,”蔺三喝茶,吹了吹雾面,“有事儿没事儿在女方家庭院上方飞来飞去的……”

“变成鸟了都还记得?”

“不记得,都是本能。”蔺三说。

刃唯不再讲话。

关于本能这件事,他和成景廷的这一世是最好的例子——本能是完全控制不住的东西,爱开始了,便就永恒地持续了。

合衣睡到午夜,刃唯依照蔺三说的话,收拾好出门,开车到了蔺三住宿的地方。一看时间恰好走到了凌晨一点,便抬手去敲蔺三房间的门。

蔺三开门,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型睡得乱糟糟,伸手指挥刃唯坐下。刃唯一坐,往蔺三家小屋庭院外看,蔺三已经开始布置道场。

哪怕是夏天,午夜依旧风寒水冷。

蔺三家临水,院里还有小池塘,说是为了滋养阴物,以活水祭献。没几分钟,刃唯被蔺三叫出去,说是要拿一根桃树枝,围着自己烧的纸扎边跑边抽。

刃唯跑起来,也好奇,问为什么,蔺三说是要驱赶来抢财宝的野鬼。

跑累了,刃唯嘀咕,自己老给成景廷烧纸,这人不知道现在在阴间都富裕成什么样儿了……不过,小房子小车子可都是他精心挑选的,有些还是自己找人订制的,仅此一家,谁都别想顺道给抢走。

蔺三捏了捏刃唯的脸,说:“你阳气旺,自己在阴间走路时避着点儿,别给发现了。发现可就回不来了。”

长期混迹都市的刃小少爷还没离这些“封建”之物如此近过,少说也有些紧张,但一想到能见到成景廷,他的勇气又冒了头,说:“我见见他就走。”

“嗯,”蔺三边说边蹲地,甩了竹席铺在地上,指挥刃唯躺上去,“弟弟,我会在你脚边烧香,烧到一定数量,你会昏睡。然后,剩下的路就你自己走了。”

蔺三说着,把刃唯脱下来的鞋子摆成一正一反,继续道:“鞋子摆成了这样,我也再动不了。你在阴间,鞋也是着穿的,千万别去替换,明白吗?”

刃唯:“如果替换了呢?”

蔺三:“要么死在底下,要么就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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