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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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衍不记得他是如何辞别母亲;出了院门回家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坐在自家花园的石凳上,对着面前的一大丛芍药发呆。

其时正是芍药花期;满园芍药怒放。

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甚至还有很罕见的淡紫色,一丛丛一簇簇,在春日下尽展她们娇艳的身姿。

如此明媚春日繁花似锦中,他却感受到了微微的寒意。

那日他感到怪异却被他不慎忽略过去的问题;此时终于清晰地冒了出来:燕钰成在宫中虽然小有势力;毕竟时日尚浅,况且宫禁森严,皇帝又对他明显防范颇严;那日他给皇帝下的药;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是他从宫外带进来的?

怎么可能,像燕钰成这般身份的人,进宫时必然被仔细搜检;根本不可能允许他带宫外的任何东西入宫。

安总管暗中帮忙传递?

卫衍略微思索了片刻,毅然把这个可能性排除了。

安总管不是第一天在宫里当差;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不消人提点;他都一清二楚,再借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帮人做这种给皇帝下药的蠢事。

况且若真是他做的,他不可能到现在依然安然无事。

既然不可能是安总管,而且皇帝在事发后,根本就没想过要处罚那个从犯,不消说,这帮忙弄药的人,离不开那几个,至于背后的指使者,肯定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卫衍翻来覆去理清了这些芜杂纷乱的头绪,却依然不敢松口气。

安阳萧氏,他默念了几遍这四个字,心中依然一片茫然。

世人提起安阳萧氏来,第一个印象恐怕就是破落的豪门。

从先帝朝开始,安阳萧氏就被踢出了朝堂中枢,不再有子弟在朝为官。

个中原因,众说纷纭,京里曾有不少好事者议论过此事,众人往往云里雾里讨论一番,却始终没有定论,反正以卫衍辨别话外之音的能力,肯定听不懂那些话里的含义。

不过,就算卫家这些年在皇帝的扶持下权势赫赫,就算安阳萧氏在景朝的朝廷中已经消失了四五十年,两相比较起来,卫家依然算不上什么。

说到底,一个历经千年的家族所拥有的底蕴,与一个只有百多十年历史的家族,是没有可比性的。

现如今,这个古老而低调的家族,即将欠下卫家一份人情,而这个机会,是皇帝赐予的。

无论皇帝是从头到尾设计,还是仅仅是顺水推舟推波助澜,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皇帝陛下都是功不可没。

卫衍一想到皇帝毫不犹豫就设下了这样的计策,利用了众多人,将众人全部陷在网里,就觉得有些冷,但是他转念一想,皇帝为了让萧氏承他卫家的情,花了这么多心思在这件事上,又觉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如此深恩,无以回报。

卫衍那时的猜想八九不离十,他回到宫里,不过是稍微求了求,前段时间始终不肯放人的皇帝,顿时变得非常好说话,也不管那燕钰成在下面苦苦哀求,就命人把他扔出宫去了。

过了几日,京城里开始有一传言迅速流传开来。

据传那云喜班的当家武生燕钰成,御前献艺数月,赐金出宫后,突染恶疾,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咽了气。

当然,这个传言除了让几位爱戏的老爷大人们唏嘘了一阵,让整日困在内宅的夫人小姐们多了几日的谈资外,很快就被京城里最新的传言湮没。

卫衍听到这个消息,失神了片刻,才继续理事。

对这些事,他既无想法也无言语,只专注于他手头的事。

时光就这么飞快地流逝。

景骊还没有尝够沾沾自喜自我赞誉的快乐,就有了弄巧成拙的感觉。

自燕钰成事件后,卫衍就相当柔顺听话,柔顺听话到了让他胆战心惊、浑身不安的地步。

怎么说呢,卫衍本来就算得上柔顺听话,除了偶尔和他撒个娇闹个别扭,遇到不合他意的事唠叨他几句,一旦生气的时候,就不记得他是皇帝了以外,基本上还是很听他的话的,但是卫衍现在柔顺听话的程度,明显超过了景骊的承受范围。

景骊察觉到不对劲后,绞尽脑汁哄了几日,却没有一点效果,卫衍还是听话到让他觉得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就算他在榻上用些为难他的姿势,也不能让卫衍的柔顺听话减少半分,很快就把自诩英明神武的他,郁闷到说不出话来。

而且,对着卫衍那双温润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再恼怒也不能对着那双眼睛宣泄。

郁闷至此,无以复加。

他逮了个空闲,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试图找到卫衍生闷气的原因。

朝中他近来没做什么天怒人怨让卫衍这么看不惯的事,榻上的事卫衍不会真的和他较真,最后的根源就落在了燕钰成的事上。

对于这件事,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其一,把燕钰成弄进宫的人不是他,所以在这件事里面他应该算是受害者;其二,他努力把一件可能会伤害到卫衍的坏事,变成了一件众人都可以从中得利的好事,何错之有?

至于某些有心人以后会不会被某个喜欢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人修理,因为一开始就在他的计划里面,此时,当然就不在他的反省范围里面了。

这么一反省,景骊又开始理直气壮了。

不过,对上卫衍那破天荒的柔顺听话,景骊的理直气壮,没能坚持几天,又受不了了。

“朕错了。”眼前的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能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的景骊,既然知道卫衍是因为那事在和他置气,很快没了继续折腾的心思,非常诚恳地认错了。

“陛下何错之有?”可惜,对他的心思猜不到也会蒙得到的卫衍,这次一点都不含糊,摆明了不想让他轻易糊弄过去。

往日里,皇帝的“朕错了”、“以后再不会”诸如此类的话,都是说来哄他的话,当不得真,卫衍没有听过一万,总有听过一千,因为平日都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没必要和皇帝较真,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希望皇帝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

“这个朕想到的可能有遗漏,你说吧,朕听着。”平日里,卫衍想唠叨他几句,景骊哪有那个耐心听,每次都会设法岔开去。

今日他自知有一点点理亏,又存心要哄卫衍高兴,就按捺住了性子,给了卫衍好好劝谏他一番的机会。

果然,卫衍不负他的厚望,从“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开头,讲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又花了一番功夫让他明白该如何善待臣民一视同仁,最后仔细分析了一遍阴谋和阳谋的区别,谴责他凡事爱用阴谋的嗜好,希望他日后改邪归正善用阳谋。

卫衍讲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也不知道这些话他放在心里反复酝酿多久了。

景骊则没有他的兴致高,被他这顿念下来,直听得他昏昏欲睡,不过为了不去打击卫衍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热情,他还是打叠起了精神,连连点头,鼓励卫衍继续唠叨下去。

其实,这番说辞太后说过,太傅说过,他读史的时候也多次看到过,纵使他表面上点头称是,心中却始终不以为然。

圣人所要求的那一切太过理想化,不是常人能够轻易做到的。

如果他能做到圣人要求的那一切,那他岂不是会变成圣君?这显然是在说笑,他连做明君都没有兴趣,怎么会去自讨苦吃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看在卫衍这么爱唠叨劝谏的份上,他也不能做那劳什子没有缺点只有优点的圣君,剥夺卫衍那点可怜的爱好。

既然他变不成圣君,那么他做不到圣人要求的那一切,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没人明白,一霎那,景骊再次有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不过他虽然在心里使劲诋毁,卫衍说他一句,他恨不得在心里还上十句,却始终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认真,每当卫衍话语停顿处,他就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

若卫衍知道他此时的口水还是在白费,极有可能会气得再也不想和他说话。

鉴于卫衍目前还在生他的气,景骊觉得让卫衍知道了他内心的真正想法,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非常高,所以他就不去折腾了,从始至终就是一副乖乖听劝善纳谏言的明君模样。

皇帝难得肯认真听他的劝谏,没有扔下他挥袖而去,没有用别的话题扯开去,也没有用无赖的招数阻止他说话,卫衍不疑有他,以为皇帝终于转了性子,真的好好反省过这次的事了,就把他想了足足有个把月的那些话都说了。

卫衍说话停顿的间隙,景骊很体贴地送上了茶水,顺便打探一下他的耳朵还要遭多久的罪。

“没了。”卫衍双手接过茶盏,本来他还有些话要说,但是看到皇帝这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他却说不下去了。

以前的事,现在的事,桩桩件件,莫不是和他有关。

皇帝何尝不明白那些道理,但是他还是要去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不是因为他的缘故。

如此深恩,无以回报。

“陛下,臣”

景骊听到卫衍喝了他送上的茶,声音有些变调,怀疑茶中有什么蹊跷,他接过来闻了闻,没发现什么不妥,正想唤人进来细细查探,却被卫衍按住了手掌。

这一次,卫衍的语调中明显是哽咽声。

景骊就算再笨,也知道不是茶的问题了,何况他这人还自认和笨搭不上边。

因一时摸不着卫衍为何事伤心,他只能先将人搂进怀里,揉着背细细安慰,脑中却迅速理了一遍,试图弄清楚是不是他刚才的那番装腔作势露出了破绽,才惹得卫衍如此伤心欲绝。

不过他很快释怀,他刚才的那番做作可是久经磨练,历经太后太傅众臣考验,绝对不是卫衍这个级别能够识破的。

既然不是他的原因,肯定是别人让卫衍受了委屈。

难道是他很久没有修理人,有人敢翻天?

“告诉朕,是谁让你受了委屈,朕一定会为你出气。”景骊很有气势地夸口。

他平日里期待卫衍扑到他的怀里向他告状,然后他就有充足的理由去修理人这一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此显然非常期待。

“陛下,不要对臣这么好,也不要再为了臣去做那些事。”可惜,卫衍的话,很快让他的期待落空了。

“笨蛋,朕不对你好,要对谁好?”景骊脑中转了无数个圈,终于想明白原来卫衍是因为感动而哽咽,相当无语。

卫衍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家人,他对卫衍好,是理所当然的,用得着感动到两眼泪汪汪嘛。

“臣不愿意陛下为了臣去做那样的事。”那样的事到底是怎样的事,卫衍没有明说,不过他和皇帝彼此间都心知肚明。

若皇帝只是单单对他好,卫衍可以坦然受之,一旦皇帝对他的好,要让旁人倒霉,这让他怎能安心接受。

每当这种时候,他常常又是感动,又是内疚,五味俱全,齐上心头。

“好,朕保证不会再做这种事。”卫衍的固执景骊不是第一天领教,他坚持的时候,顺着毛摸肯定没错的。

反正,这样的许诺对于食言已成家常便饭的景骊来说,真的不算什么,面对卫衍的时候,说是一回事,做则是另外一回事,从一开始景骊就是这么处置的,以后想来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陛下。”听到他的承诺声,卫衍抬起头,将视线落在皇帝的脸上。

皇帝的表情很郑重,凝视着他的眼神也很柔和,一点都没有平日里随手哄他时的漫不经心。

这样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骗人的神情,卫衍不由得信了十分。

此时,皇帝眼中的那一汪柔情似水令人沉醉,就算是溺死在其中,也不会后悔,卫衍慢慢凑上去,一点一点地靠近,很快,柔软的唇舌间再无空隙。

卫衍恐怕永远都无法理解,为君者,就算再昏庸无能,有两种能力是必须具备的。

一是脸皮要厚,无论是自我吹嘘还是歌功颂德,无论是翻手为云还是覆手为雨,都需要相当厚的脸皮。

二是要有把假话说得像真话的本事,无论他心中是不是想着要把人千刀万剐,只要有需要,这礼贤臣下的姿态,绝对会做得让人无可挑剔。

幸运的是,只要他愿意闭上眼睛,他永远都可以看不到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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