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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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这双石镇外的行宫里面,故意耽搁了好几日,他们这行人,要在年前回到京城,时间上而言,就变得非常紧迫了。

随行的官员商量了一番,随即来请示皇帝的旨意,最后决定全体骑马,轻装急行。

“臣以为不妥。”卫衍当时就强烈反对这个决定,因为他觉得骑马可能会影响皇帝的病情。

可惜他的反对无效,因为最后做决定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把他的反对当一回事。

“不碍事,朕没有这么娇贵,就这么一点点小病,怎么不能骑马了?”景骊不以为意地驳回了他的反对,其他人对卫衍的担心,也没当一回事。

知情者知道皇帝在他面前夸大了病情,真的没担心,不知情者跟随皇帝行军在外很长一段时间,见惯了皇帝马上的英姿,也觉得他是小题大做了。

无可奈何之下,卫衍只能接受这个决定。

一路上,他跟在皇帝的身边,始终都悬着一颗心,就怕万一有个闪失,还好一连数日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

有一天,日行百里后,错过了宿头,只能在野外扎营过夜。

两三万人的队伍,整个宿营地的帐篷连绵起伏将近数里,皇帝的大帐在正中间,左右是内侍近卫的营帐,其他人则按照品秩高低,依次向外延伸扎营。

这宿营地是由先锋官孟飞,协同地方官员,赶在大部队到来前准备好的。

到了宿营地,卫衍先与几位负责扈卫的官员,商量好了轮值安排,又按例巡查了各处的防务,才返回大帐。

他进去时,皇帝已经换了常服,正由人伺候着在洗脚,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难受。

“臣早就说过不该骑马,陛下就是不肯听。”

卫衍蹲到皇帝跟前,望着皇帝浸在水里的脚,因为穿了一整天马靴,皇帝的脚看着有些浮肿。

这些异常,落在卫衍的眼里,自然万分心痛,忍不住开始抱怨。

“不碍事的。”到了这个地步,景骊丢不起那个脸,就算真的有事,在卫衍面前,他也要强撑着说没事。

这几日长时间骑马赶路,再加上大脚趾上的指甲越长越离谱,表面硬邦邦的像岩石一般,旁边的指甲却开始往肉里顶,偶尔碰触到靴子顶部,就是钻心地疼,偏偏他还要在众人和卫衍面前装腔作势,就算是呲牙咧嘴,也只能在心里面。

“陛下的脚都成这个样子了,真的不能再骑马了,不如明日换乘车舆?

换了车舆,换药也方便。”卫衍接过内侍手里的布巾,将皇帝的脚拭干,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再一次建议。

这几日急着赶路,连给皇帝换药都不方便,只能早晚一次,聊胜于无。

“说什么傻话,像现在这般日行百里,再有两日就能入京。

若是换了车舆,日行四十里,须有五六日才能入京,你打算在这荒郊野外过除夕吗?”景骊举起手指,在卫衍的额头上轻轻滑过,发现那里多了好些抬头纹,知道他必是担了许多无谓的心,凑过去亲了亲,“不要胡思乱想,整日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若真的受不住,朕自然不会再骑马,难道朕还会委屈自己?”

以卫衍对皇帝的了解,他的确是个绝不会委屈自己的主。

“可是”卫衍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皇帝温润的嘴唇,在他的额头上一遍遍扫过,更是让他的脑中一阵迷糊,很快,他就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

“好了,你也累了,先换了衣服,泡泡脚舒爽一下,再用膳吧。”卫衍那些啰里啰唆的话,景骊可以通过封住他的嘴巴,不让他说出来,但是他脑袋中的那些担心,却不能如法炮制消除掉,景骊只能装出一切安好的表象,尽量打消卫衍的担心和疑虑。

这日,睡到半夜,景骊感觉到脚趾头又隐约作痛起来,蓦然惊醒,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京中这些年诸事早就被他理顺,而且他军权在握,自然不怕宵小之辈居心叵测。

不过就算这样,依然还是有些麻烦事存在。

太后多年来隐于后宫,虽说已经放权,实际上依然有一定的影响力在那里,况且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不管是真是假,这孝道他还是要守的,若无必要,他也不想做那些让她伤心的事。

皇子们日渐长大,储位却始终未定,后宫中那些有子嗣的宫妃,自然个个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就算是那般疏疏落落的后宫,隔段时日还是会有些波折发生。

储君未定,臣子们也会有些心思可想。

皇子外家,豪门世族,恐怕在储君之位确定前,都会有些小动作。

很多朝臣给他上过折子,希望储位早定,他也知道早点确立储君,可以稳定人心,打消某些人无谓的念头。

不过,他想到他的五个儿子,默默叹了口气。

那几个儿子都还不曾达到他心中所希冀的国之储君的标准,看来还须磨练几年才行,目前实在不需要急着立储。

这是他这边的国事家事麻烦事,至于卫衍那边,却也有他的麻烦事。

卫家对此事沉默了十多年,看这情形,大概会继续沉默下去,不过卫衍偶尔在家人问题上死脑筋的时候,他根本就拿卫衍没辙。

还有卫敏文那个臭小子,那个小混蛋,表面上装作是个好孩子,实际上坏透了,经常要欺负卫衍。

因为卫衍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负疚感,所以在他面前一向摆不出做父亲的威严模样,由着那臭小子欺负。

他看不过眼,多说了几句,卫衍就觉得他对卫敏文有意见。

哼,他当然对那个臭小子有意见,若没有卫敏文,卫衍的满腹心神就会全部放在他的身上,谁也分不去一丝半毫。

当然,这些心里话,他肯定不会说出口,免得被卫衍知道了,要来念叨他。

因为京中有种种麻烦事,所以每次在外的时候,他都特别高兴,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在西山行宫暂住,卫衍都完全属于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分去他的注意力。

现在京城日近,景骊想到回去以后,卫衍又要被别人分去时间,分去心神,哪怕仅仅是手指甲那么一丁点,他都极其不舒服,更何况实际上会被分去很多很多,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陛下怎么了?

是不是脚疼?”怀中人似乎被他的叹气声惊醒了,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问了一句。

帐中虽然置有火盆,不过天气寒冷,再加上卫衍冬日畏寒,就算躺下时老老实实在他身侧,等睡着了就会循着热源缠上来,此时卫衍的手脚俱靠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几乎是窝在他的怀里,连脑袋都贴在了他的胸口。

景骊欣喜卫衍睡着了,竟然还念叨着他的脚,不过语气中并没有表现出来,更顾念着卫衍这几日忙前忙后,也很辛苦,不忍打扰他的睡眠,听到他的问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说道:“不是,你好好躺着不要乱动,朕马上就睡。”

卫衍听到皇帝的话,只是“唔”了一声,当时他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过了一会儿,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侧耳细听,皇帝的呼吸声虽然放得很轻,却有些刻意,并非熟睡时自然而然发出的那种柔和。

他想不通既然不是脚疼,皇帝大半夜的为何不睡,努力想了一想,心思一动,想到了别的地方。

虽然他的声音比蚊子还要轻,后面几个词还有些含糊不清,不过冬日的蚊子嗡嗡声也是够突兀的。

景骊乍听之下,愣了一下,复而失笑起来。

“别说傻话,你明日还要骑马。”

若在平时,卫衍说这种话,他半分迟疑都不会有,直接就会将他扑倒在地,抽筋剥皮吃干抹净。但是如今是在赶路途中,日日都要骑马,他只能忍了下来。

毕竟以男子之身承受欢爱,身体的负累比较大,实在不宜在车马奔波之时进行。

若现在要了他,明日恐怕真的要换车舆才行,不是给他坐,而是要给卫衍坐。

“臣”卫衍不死心,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嘘”景骊将食指抵在他的嘴唇上,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向信奉欠债还钱,卫衍这段时日欠的债,他自然会一笔笔讨还,不过不需要急在一时,反正他们还有一个漫长的年休可以用来慢慢清账。

年关将近,家学里面早就休学,而且年前府中事多,卫敏文这几日就一直待在永宁侯府,没有去老侯爷老夫人那边。

十二月二十三那日,卫敏文收到了他的父亲派人送来的家书,信上说他们大概在十二月二十六那日可以回到京城。

收到这封信后,卫敏文特地去他父亲住的正院逛了一圈,主卧书房客厅偏房耳房暖阁,甚至连茅厕都没有放过,从树木修剪花草摆放,到里面的家具摆设桌椅榻幔窗纱等等,他统统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他还用手摸了下棉被,看看是否够厚实。

虽然他的父亲在府里大概每月能住四五日,一年住上一两个月就了不起了,不过所有的一切必须是最好的,否则某个人恐怕就要颁下谕旨来找人麻烦。

卫敏文曾经收到过这样的谕旨,当时就被气得手都发抖了。

他是永宁侯世子,是永宁侯的儿子,不是这永宁侯府的大管家,也不是永宁侯的贴身奴仆,为什么会收到这种内容的谕旨?

而且,在这张谕旨上,某人竟然会细致地罗列了他的父亲生活中需要用到的种种物事,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种种注意事项,让卫敏文当场就无言以对。

父亲照顾年幼的儿子,那是天经地义,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年幼的儿子,必须去照顾正值壮年的父亲的道理。

而且,谕旨这种东西,不是应该用来关注民生国政才对吗,为什么要来关心他们府里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不过,他的父亲是用常理无法推论的,坐北朝南的那位似乎更加不可理喻。

卫敏文有理也没法论,有苦也没处说,只能提前开始了照顾父亲的职责。

反正,总有一天这些东西都是他应该做的,现如今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可以非常理性地这么说服自己。

不过,这种理性通常会随着让他头痛的事情增多而慢慢消失,一旦让他头痛的事情,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他的脑中就只剩下怨念,再无其他东西了。

卫敏文忙完了这件因收到家书而多出来的事情,继续回到理事厅,去烦恼他的年前节礼大事。

有很多人家已经送来了节礼,他要做的就是确定回礼礼单,有些人家则是他们先送过去,目前收到的就是回礼礼单,清点以后准备入库。

除此之外,大管家又拿来了厚厚一叠请帖让他看。

正月间,走亲访友是重头戏,卫敏文根据这些请帖,随手排了个时间表出来,准备到时候按部就班一家家拜过去。

至于他的父亲,他实在指望不上,过年时,父亲有时间去几家最亲近的人家就不错了,其他人家显然都是他的活。

他翻着翻着,翻到某一份请帖的时候,却停顿了下来,愣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因为那份请帖上,最后赫然落笔两个字绿珠。

“这份请帖什么时候收到的?

是谁送来的?”被卫敏文举在手里的这份请帖,封面没有与其他请帖那样,带着新年气息的大红色,而是呈淡紫色,是由一种比较名贵的名为紫金云笺的纸所制成。

大管家虽然不记得每一份请帖的来历,但是对这份特殊的请帖,他还是有印象的。

“这是昨日下午,由赵石赵大人打发人送过来的。”

“赵石?”卫敏文摩挲着请帖表面的梅花暗纹,沉默了起来。

赵石原先是永宁侯属官,后来入了近卫营,有父亲护着,一路立功升职,南征前,升任近卫营副统领。

父亲不在京中的时候,近卫营的所有事务就由他来掌管。

按理来说,他与卫家不可谓不亲近,所以卫敏文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替那人来送信?

“赵大人还留了话,让世子看了以后,派人去给他送个回音。

世子是去,还是不去?”大管家见他神情严峻,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声。

卫敏文扫了他一眼,终于明白他对这份请帖能记得这么牢的原因了。

不过去还是不去,确实是个问题,因为这份请帖,是一个早就被认定为死人的人发出来的,而那个人也是他的母亲。

他有很多话想要问她,现在有了机会,却迟疑了。

鉴于某个坐北朝南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不可理喻,正常人都不应该去挑战他的容忍力。

而他的母亲,显然是一个随时都会让某人失态的存在,见还是不见,或者说该如何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见上一面,就成了一个非常值得思索的问题。

还有,他实在想不明白,某人不在京里的时日那么长,母亲若想来见他,随时都有机会,为什么会在某人即将返京的时候,突然冒了出来。

“去。”当然,所有的考虑,都敌不过数年的疑惑以及长久的思念,最后,卫敏文断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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