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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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赋离开时,将双手负在背后。他深深地看着魏北,明白这小子终会大有作为。辛博欧神色游离,差点踩了王克奇脚跟。

喜提男主的王导高兴得要命,也不管是否还应再面试,他反复告诉沈南逸:就他了!就是魏北!我今年带他出去拍戏,哪怕天上下刀子你也甭想把他接回家!

辛博欧跟着洪赋返回学校,洪老爷子上车前招来王克奇。他附在王导耳边讲几句,后者先是惊讶,眉尾挑得老高。几秒后又笑了,殷勤地朝老师点头,赶忙说您老慢走。

小型聚会没有第二场,王克奇选择回家,近段时间陪老婆的次数太少,差点提刀砍他。沈南逸把车钥匙抛给魏北,让他取车。

王克奇和沈南逸站在街边,他从包里摸出烟盒,抽一根递给沈南逸。

仲夏即临,没多久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会到来。早鸣之蝉沸于夜色,叫人嗅出点夏季风味。热烈的,聒噪的。

“老沈,今晚魏北演得不错,我很稀罕。好多年没见着这么灵、这么会的演员咯。要珍惜。”王克奇点燃烟,打火机的热气直扑面门。

他躲闪一下,继续说:“我总觉得吧,魏北不是在演戏。他像在剖析自己给别人看。很彻底、很露骨。这种感觉莫名熟悉,特像你,老沈。像你年轻那阵写作的劲头,尖锐的,血淋淋。让人看完后背发麻。”

沈南逸不发表意见,他咬着烟头,没有点火。应当是认可王克奇的评价,也或许他还沉浸在魏北那一出好戏里。

王克奇又说:“我只是搞不明白,魏北挺好一小孩儿。你放在身边也挺合适,干嘛要去弄个辛博欧。魏北没跟你闹过?”

“没有,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又过分懂事。”

沈南逸终于开口,叼着烟头不过瘾,便将烟卷撕开,直接往嘴里扔了些烟草。涩味顺着舌尖蔓延,倒没觉得苦。

“辛博欧的存在,是提醒他年轻饭不能吃一辈子。”

王克奇皱眉:“但也别这么教啊,上次商宴你给他耳光,这次被老师逼得下跪。太操之过急,老沈。”

“没时间,”沈南逸说,“万一以后我不在。”

王克奇:“什么叫你不在,我操,你他妈的别开玩笑。”

沈南逸嚼着烟草,淡淡道:“如果我进去了,就没人再跟他说某些路可以这样走,不必绕弯。”

“什么叫你进去了?!”

“字面意思,进局子。”

“你他妈还说来捞我,你又要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我才好提前想对策怎么把你搞出来!老沈,我操,真的操!”

“小声点,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沈南逸瞥他一眼,嫌吵,“新杂志有个栏目刊登论战文,估计以后会有小年轻言辞激烈。总得有被约谈的时候。”

王克奇听明白了,他磕掉烟灰,老神在在,“哦。哦。这是要保护后来者啊。”

沈南逸伸手朝他点了点,“别他妈说得那么高尚,傻逼么。你只用管好魏北就行,我的事你别操心。”

“管,肯定管。但你知道圈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可以管他这段路。以后要怎么走,还不是看他自个儿。”

“你管他这一段就够了。他很聪明。别小看他。”

“老沈,你不会真的以为,魏北今天这一跪,他真能明白些什么?”王克奇皱着眉,烟已烧到最短,他语气略带犹疑,魏北这一跪竟有点类似薛定谔的猫。

“毕竟咱们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的‘跪了’。”

沈南逸道:“他那性子,没那么容易。”

“所以我他妈当时差点跳起来!跪什么跪,演什么演,啥玩意啊!这他妈不折磨人呢!

“可后来一想啊,其实特别妙,真的妙。我要魏北把这份傲气、这份气势带到新电影去。和他演对手的人必得是戏骨,否则稍不注意就会被‘吃了’,被压过去。

“老沈,你想想。这他妈飙戏多带劲儿啊!”

沈南逸笑,“嗯。”

“我说,去年你讲的要给一小朋友带资进组,是魏北吧?完全不需要啊,差不离就他了,这演技,没得跑。”

“以防万一而已,”沈南逸将嚼碎的烟草吞下去,双手揣裤兜里。

他面前是喁喁车流,路灯的光柱里偶有飞蛾扑闪。他身后是酒店辉煌灯火,衬得身影格外落拓。

沈南逸说:“当时只想给他个万无一失。”

王克奇戳灭烟头,笑得意味深长,“老沈。”

“你他妈的老心脏发春呢。”

沈南逸睨他一眼,看白痴似的,再沉默撇开。

王克奇愣了片刻,忽地哈哈大笑,他单手抹一把脸,稍褪去些酒意。

“也是,一大把年纪四十好几。哪有什么心思整日把爱挂嘴边,也没精力成天想着谈恋爱,这得年轻人才干的事。”

“我们是真年纪大咯,也有其他的工作忙。魏北要真留不住,留不住也就算了。”

沈南逸点头,“嗯。”

“不过我挺看好那小孩,讲真的,”王克奇说,“只有强大的人才会挣扎,弱者是没机会下跪的,他们在选择来临前就已放弃。”

“魏北能撑到这一步,心理素质过硬。其实意味着他很强大,他才不是一只即将死去的鸟。”

他很快,很快就要腾飞了。

拐弯处有两束强光转过来,直直罩在他们身上。来车鸣笛,再将远光调为近光。沈南逸顺着光源看去,魏北坐在驾驶位,年轻人的脸庞陷在光影里,模糊而漂亮。

沈南逸朝着车辆走去,魏北有点接不住这般直接、强势的目光。他低下头,准备放点音乐。

临别前,王克奇说,老沈,魏北这孩子你交给我。没问题,保证给你捧红了。他这天赋配得上。

沈南逸嗯一声。没再多讲。

王克奇又说,原本这小子是没有退路的,但你是他的退路。你就这样把他推上去,别等他哪天站在人群中间哭的时候,你又后悔。

沈南逸沉默。始终不讲一句。

退路是不必要的。人一旦明白自己有了退路,向前冲的劲头便不足。沈南逸不希望他成为魏北的退路,又始终希望他是魏北身后那盏昼夜不灭的灯火。

人也是矛盾的。

回家路上下起雨。节奏迅速有力。水珠噼里啪啦地踩踏在挡风玻璃上,碎成近圆形。视线模糊,水纹将前车尾灯的光线扭曲成条状。弯弯斜斜,把目之所及的世界割裂为网。

遇上红灯,晚九点,高架桥堵得人人心慌。魏北升起四扇车窗,内部有些发热发闷。他伸手去开空调,却被沈南逸阻止。

男人略微粗糙的掌心覆盖着他的手背,今晚沈南逸喝很多。高脚杯盛满红酒,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喝水似的。

掌心滚烫,热度惊人,魏北任由沈南逸将他的右手按在空调键上。两人平视前方,谁也不曾说话,只静静等待前路疏通。

魏北身体僵硬,甚至后背有些发汗。他今天穿了白衬衣,能察觉汗水逐渐润湿衣料。沈南逸的热度似心跳,从手背遁入魏北血管。那些躁动、刺激、欲壑难平,同样合着血液在魏北的身体里起承转合。

车载音乐放着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交响曲的创意源于尼采的同名著作。分九段,现在播放引章“日出”。小号悠远,鼓声庄严。一下、一下,敲击在他们心上。

“日出”作为电影《2001太空漫游》的配乐而广为人知,听着好似站在广袤宇宙间,站在另一个星球上,隔了地球,去看那熠熠生辉、即将喷薄的太阳。

当初沈南逸把这首曲子送给魏北,其实一开始魏北不听交响也不听独奏。他听不懂,没听过。

后来沈南逸告诉他,不会就去学,有些东西以后都要用上。

如果有一天你站在更高阶的圈子里,有一天不是你去结识别人,别人却会主动来结识你的时候,现在我教给你的东西,总有一样会用得上。

魏北慢慢能听懂了,音乐的每个章节、每个段落,代表着什么含义,表达了什么思想。

可直到很多年后,魏北才明白沈南逸送他这支“日出”代表什么。

前方车辆开始移动,魏北不留声色地抽出右手。他再次搭上方向盘,却发现自己手心汗涔涔,有些滑,差点握不住。

他感到口干舌燥,余光瞥向沈南逸。对方已神色自如地收回手,放下座椅闭目养神。魏北收回余光,直视前方。

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牢牢掌握机会,相当于掌握了自己的人生。但也是第一次,他感觉身后黑漆漆,而前路白茫茫。

魏北今晚跪完的那一瞬,有去看沈南逸的表情。他把对方的模样放在心里来回咀嚼,他膝盖着地的那一刻,沈南逸几乎同时皱眉,闭了下眼。

有三秒左右,没睁开。

他们的视线再对上时,又是各有各的清明,各有各的复杂。下一刻魏北的泪水将面前场景模糊,他看不清沈南逸了,直到这男人走到他身边,再用力将他从地面拖起来。

似拖着一只鸟受伤的翅膀。似给即将枯死的玉兰输灌液体。

无论怎样,他要将他从“濒死”的状态里拽回来。魏北感受到沈南逸的恐惧。

他有一瞬痛快。极其痛快。

车内始终没开空调,夏季闷热终于发挥威力。汗水顺着额角、脖颈往下流,魏北舔了舔嘴角,咸咸的。而沈南逸似永远不会热。

酒气混进空气里,与无味的气体激烈搏斗,且很快站了上风。于是呼吸之间,满是浓重酒味。

回到家,停入车库。两人没立刻下车,魏北等待沈南逸动身。车内味道是有点重,他从暗格里拿出常备的香水拿破仑,往后座和两人之间喷洒一些。

沈南逸在这时睁开眼,车库内灯光昏暗。他躺靠着,仰视魏北精致的下颌线,像极简艺术画中的线条,利落,充满美感。

滚烫眼神顺着对方的眉骨、眼窝、鼻梁再到唇瓣。沈南逸深深看着,怎么看也看不够。他有些醉意,忽然坐起身。魏北没来得及回避,两人相隔不到四指宽。

粗重、蓬勃、酒气肆意的呼吸喷洒在魏北面部,他抬着眼,浓长睫毛轻轻颤抖,近距离地与沈南逸对视。

香气在空中分散,尖叫着奔往四面八方。犹如拿破仑的千万铁骑,武断地踏平车内每一丝酒气。

大概半分钟,他们对视着。魏北咽口唾沫,沈南逸俯身凑近他的颈窝,鼻尖贴着魏北脖颈上的静脉,缓缓向上移动。他的嘴唇也贴上去,轻轻地滑向魏北的嘴唇。

没有狠狠吻下去,甚至没有停留过久。

好像只是一个庆功般、鼓励般的贴唇吻,短得恰似春天,温热后一触即放。

沈南逸推开车门下去,魏北坐在原位许久。半晌,他揉了揉心口,趴在方向盘上,嘴角微微颤抖。看不清是笑着,还是哭了。

今日家里没有第三人,安静得不像话。氛围和几年前差不多,沈南逸出差或应酬回来,魏北总是等在客厅。年轻人蜷缩于沙发,沈南逸看一眼,心便踏实。

沈南逸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有些话完全没必要解释,也没必要挂嘴边。王克奇说得没错,这把年纪了,狠一点的只会占有身子,佛一点的万事随缘。

可魏北这孩子挺好,沈南逸当初考虑过,他两样都想要。

但目前不行。他若强势地霸占,魏北就很难再有更多可能性。某些时刻他们非彼此莫属时,沈南逸希望魏北是完整的。

客厅灯未开全,只有从玄关到楼梯这一组。暖黄的灯光一路照下去,铺着道。

魏北走在沈南逸前面,后背果然湿了。印出肩膀窄腰的挺直轮廓,衬衫湿得几近透明,肩胛骨似迎风撑开的蝴蝶翅膀。

莫名诱惑,莫名叫人想要从背后抱上去,咬上去。

沈南逸被酒气熏得眼睛发红,红酒后劲很大,他不晓得自己看来像一头野兽。目露凶光,虎视眈眈地盯着鲜美羔羊。

这天魏北洗澡时,刚赤条条地站在淋浴之下,沈南逸就进来了。男人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大块阴影,罩住魏北。

魏北没有遮掩,反而直白地看着对方。沈南逸单披一件真丝睡袍,袒露出精壮的胸腹。他里头什么也没穿,但也不像是来共浴的。

热气似条龙,盘踞在浴室之内。水汽无际涯,逐渐茫茫一片看不见边。

很快,浴室内传出粗喘。那是压抑的、从喉咙里、胸腔里直接滚出来的声音。魏北不改面色地站在原地洗澡,而心下早已波涛汹涌,惊骇又饥渴无比。

声音是不能回避的。视觉也不能。魏北看着英俊雄壮的男人,沈南逸靠着浴室门,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发红,握了枪不断地动。

魏北依然在洗澡,水体滑过肌肤,在浴灯下盈盈发亮。年轻人白得犹如瓷片,易碎的,精美的。水渍浸润他的睫毛,看起来尤为动人可怜。

他们在这一方室内站立,他们之间隔着名为“性”的深深鸿沟。

一人强装淡定,一人不遮不掩。

可一点也不肮脏,没人觉着肮脏。性没有错。既不是什么坏事,也不是什么龌龊。性就是性,原本可以使他们相连。可以使他们互相传递些什么。

但现在,欲壑难平。

这晚魏北久违地睡了主卧大床,沈南逸从背后抱住他,什么也没做。魏北的后背贴着沈南逸滚烫胸膛,强有力的心跳与他一呼一应。

熟悉感又翻涌上来,魏北睡得很踏实,甚至忘记睡前吃药。

两人十分默契地不再提及“演戏”一事。

魏北没问,你是怎么想的。沈南逸没问,你是否觉得委屈。他们认为彼此心底是有答案的,所以不必问了。

魏北想起几年前,沈南逸偶尔会这样抱着他,在写完稿件之后,于他面前暴露脆弱。没有人可以永远强大,但可以强大而又脆弱。相当迷人。

作家是个孤独的职业。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南逸极其孤独。无数个深夜,在无人陪伴、没有多余噪音的书房里,他是孤独的。一字一字,一句一句,编造着故事,最后交与世人评断。

魏北是个敏锐的人,所以理解。他理解沈南逸这些年,是如何在孤独中通向悲壮。

可魏北并不同情,沈南逸不需要同情,就像他一样。

床很宽,两人靠得极近。房间空调微凉,薄被搭在身上。

半梦半醒间,魏北似听见沈南逸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魏北。

魏北迷糊地应了声,我在。

沈南逸说,无论多久也别忘,今天的机会你是怎么得来的。

魏北的睡意猛然散去大半,他在黑暗中睁了眼。背对沈南逸,所以只能盯着目光所及的无边的黑夜。

他感受有一只手,怜惜地、缓慢地、珍重地抚摸过他的脊梁。

指尖顺了骨头,一节再一节地仔细丈量。

魏北眼睛蓦地发热。可能是戏瘾还没下去,所以鼻尖也酸。

或许夏季真的到了。

热烈嘈杂,浮动聒噪的夏季,容易把人心搞乱的夏季。

他听见窗外风雨喧哗,他听见内里心跳喧哗。

仲夏如约而至。沈南逸紧紧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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