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鹿树疗养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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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像钱币一样撒了满地,一辆蜿蜒前行的巴士正穿过冬天凋敝的风景。车上人并不多,三个东方面孔的男人和一个金发小女孩的组合尤为引人注目。

巴士的终点是一家名为“鹿树”的疗养院,经过一位神秘出资人的改建后成为了当地唯一的老人疗养院。但在改建前,这里曾是国内最大的精神病院。病人最多的时候达到了一万余名。

可以想象一万个人同时叫喊或者哭泣吗?

那简直是人间地狱。

年轻警探曾试图多探听些关于这家疗养院的信息,但他很快就发现,所有相关的资料都已被人为地抹除了。似乎只有极少数的人还记得这个看似充满温情与爱的地方曾经如此的阴秽不堪。

而这些人认为,“鹿树”和“地狱”确凿是同义词。

“你看,我没有骗你,他比你还漂亮,是不是?”玛丽莲坐在向笛身旁,带着小动物一般热情直接的欢快,一直叽叽喳喳地缠着他说话。即使是阳光遍洒的白天,她的瞳仁依然晶亮如星,面孔像月光一样洁白美丽。

向笛朝褚画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眼,随即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他很漂亮。”

他大方地表示认同小女孩的话,马上又换来了她那快乐极了的呼喊。

“你真好!”她无比亲昵地搂上对方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啄吻一下,一眨眼又跑向车厢前方。

盈盈果实早已离枝,成片的葡萄藤在道旁点头哈腰,伴随一曲咿咿呀呀的风中的歌。如果不是冬天,这个看来与世无争的地方应当更美,对于浑身带伤的向笛而言,用来散心再好不过。但对于这个活泼极了的金发小女孩,这次出行她头一回坐了那种会飞的钢铁大鸟,简直就似郊游一般快活。

“喂,给你。”

屠宇鸣取出瓶装饮料递给向笛,对方很客气地对他说了声“谢谢”——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接,就被另一旁的褚画抬手截了过去。

面对搭档瞪圆了的眼睛,警探先生大模大样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旋即又模样花俏地眯了眯眼,“我渴了。”

疤脸警探朝着不识相的搭档怒目而视,转而又从塑料袋里取出防油纸包裹的热狗,递向了向笛。竟还避开对方的视线,神情、语气都颇显腼腆地说,“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这个。”

结果再一次被中途截走——

迅速地扯开防油纸咬上一口,褚画眨了眨眼睛,鼓着腮帮子含混抢白道,“他不爱,我爱!”

“你他妈存心是不是!”再忍不住的屠宇鸣当即挥起拳头,劈头盖脸地就朝褚画打去,打得对方一边告饶一边抬臂来挡。

“妈的,打不死你,也噎死你!”

话音未落,褚画真的噎住了。他瞪大眼睛盯视对方,以掌心几下轻拍胸口,手臂胡乱地来回挥舞,仿似就要喘不过气儿。

屠宇鸣吓得立刻手忙脚乱地拍起了他的后背,这一拍不打紧,却发现他的衬衣袖子处往外渗出了血水。

“你的手怎么了?!”抓过褚画的手臂,撸起袖子一看——整条手臂都缠裹着白纱布,已是洇透了红。屠宇鸣连声嚷了起来,“是不是韩骁?!是不是那个王八蛋?!”

手臂依然很疼,扯开大片皮肉的伤口无法那么快痊愈。褚画一言不发,反倒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小妹妹。

玛丽莲正昂着小脑袋伏身在巴士司机身旁,红艳艳的小嘴一张一翕,以清脆宛转的童音唱着一曲欢快的歌。满面笑容的巴士司机不时侧脸瞧她,而乘客们的视线也都为这个美丽无比的安琪儿所聚引。

一首歌唱毕,车内人都热忱满满地鼓起了掌,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一时不肯告歇。金发小女孩掉转过脸,大大方方地掂起自己的裙角,膝盖微曲地朝大伙儿欠身行礼。她时顾左而时觑右,甜甜笑说,“谢谢,谢谢。”

“天哪!她真是太可爱了!”一个乘客高声叫出,立即引来了众人的齐声附和。

“你他妈打算怎么办?!韩骁那人远比你想象的阴沉可怕,你以后在警局里怕是得事事小心。”

褚画掉过头趴在了车窗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沿途的风景。好一会儿的沉默后,才说,“我不担心韩骁,我现在更担心的是玛丽莲……”

※※※

“滚出去,否则我杀了你。”直视情人的眼眸,年轻警探反倒满面出人意料的平静,他说,“我们结束了。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两个男人喘着粗气,静静对峙,其中一人突然响亮地笑出声音,往前移出一步说,“你个贱货死定了……没有我的庇护,你会被范唐生生生肢解,你会死无全尸……”

“滚出去。”对于对方的威胁无动于衷,褚画挥了挥手中的刀,勾勾嘴角说,“再不滚,死无全尸的人就是你。”

总警监先生将裤子穿好,又整了整自己的西服,最后重新将领带缠上脖子,恢复了那不可一世的精英模样。朝这个已不再是自己情人的男人成分复杂地笑了笑,就转身离开了。

韩骁刚刚离开,褚画就立刻上前,将瑟缩在地上的玛丽莲抱入了自己怀里。将凌乱的金发从小女孩的眼前拨开,他不断亲吻起她沁满汗珠的额头和挂着泪水的脸颊,柔声对她说,“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那因过度受惊而僵直的身体渐渐复苏于温暖的怀抱,小女孩松开紧箍对方的双臂,反倒目光认真注视地起眼前的男人说,“褚画你别害怕,玛丽莲会保护你。”

年轻警探笑得露出了白牙和梨涡,放开怀里的小丫头时才感到手臂上那刺骨的疼,不由又蹙起眉头,哼哼唧唧,骂骂咧咧起来。

“我知道你好疼……以前妈妈告诉我,只要亲亲受伤的地方,就不会再疼了……”捧起褚画滴着血的手腕,玛丽莲埋下脸亲了一口,又望着他的眼睛,怯声怯气地问,“玛丽莲替你亲亲,好不好?”

那楚楚可怜的眼神任谁也无法狠心说“不”,褚画重又笑容莞尔,继而开玩笑地向小丫头表示,只要她不把自己弄得太痒,哪里都可以亲。

“那你闭起眼睛……”

警探先生顺从地闭起了眼睛,面带微笑地感受着女孩伏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柔软的小舌头一下下轻柔地舔舐起自己的手背。

嘴里满是血腥味儿,玛丽莲停下舔吻褚画手臂的动作,忽而怔怔地望向了他的脸——闭着眼睛,犹带醉意的一张脸仿佛懒洋洋的,睫毛看上去又长又软,耸直细巧的鼻梁和颌骨圆润的削尖下巴,都好看得那么恰如其分。

小女孩很快联想道了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一幕,于是她凑下脸,向着只与自己隔着一条内裤的他的胯间,探出了舌尖……

“你他妈在干什么?!”性器的前端蓦地一热,一阵似电流穿越的酥麻感顷刻逼上小腹。褚画一刹惊骇地睁开了眼睛,本能似的爆了粗口,也本能似地一把推开了伏身自己两腿之间的玛丽莲。

“我看见韩骁就是这么做的……可他现在走了,以后总得有个人为你这么做……”跌在地上的小女孩满腹委屈地哭了起来,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噙满晶莹泪水,呜呜咽咽地说,“褚画,玛丽莲做错了吗?呜呜……褚画,你不要生玛丽莲的气……”

“不,我没有生气……”满腔怒气为小女孩那令人心碎的眼神消解无形,褚画本想伸手抱她却又蓦然而止,只摇了摇头说,“但是你得答应我,你永远、永远不会再这么做了!”

※※※

年轻警探在休息室里耐心等候了好一会儿,不时朝窗外看去一眼:他的小妹妹和两个大男人正在花园里玩耍,同样在花园里的老人们都被这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夺去了目光,仿佛随着她一同笑闹就可以年轻个一轮似的。这个地方大得委实教人啧叹,非常整洁且美丽,就连驿荡的风都弥满着一股清甜的草木之香,就连墙角旮旯的细枝末节都万分考究。

冬天休眠的花株随处可见,这儿是铃兰的天堂。

“请原谅,让你久等了。”听见来人推门而入的声音,伫立窗前的褚画回过了头。进门来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化了些淡妆,一头银发一丝不苟地盘于脑后,面孔上的褶皱就像梳齿那样齐整排列。体态不过分松懈丰腴,又不过分嶙峋骨瘦,那玲珑曼妙的腰肢和娟细纤长的脖子都十分匹衬她身上穿着的那件藏青色缎面旗袍。

褚画原还心事重重,可一看见眼前的妇人立刻将一切抛诸脑后。这个看上去饱经风霜的女人,居然还葆有一个美人那令人一见倾心的风韵,恰似一朵百合摇曳生姿。

她是鹿树疗养院的负责人,他听别人叫她“梅夫人”。

“请原谅,”对眼前的年轻人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老妇人说,“年纪太大的人难免行动不便。”

“年纪大?”褚画眯起了勾人极了的月牙眼,摆出一副乖巧又可人的笑脸,“可您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岁。”

“这样的褒奖可不算高明,瞧瞧我的褶子和老人斑,”以个优雅的姿态坐了下,梅夫人笑出一声,“我七十六岁了。”

一番客套之后,年轻警探表明来意,“我的一个朋友,他曾在这里接受过一段时期的精神病治疗,因为某些不方便阐明的原因,我得了解他在这里接受治疗的情况……”

“如你一路所见,这儿现在只有行动不能自理的老年人。那些精神病人们的资料早些年付之于一场大火,什么都不曾剩下了。”顿了顿,她说,“你来晚了。”

“这样?”褚画不免有些失望,稍一思索又问,“你曾经是这家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吗?”

老妇人点了点头,“我曾是这家精神病院的护士长,职务虽然不高,但因为我是院长的姑妈,大伙儿对我还算尊敬。”

年轻警探的眼睛里泛出了光亮,“这么说,你或许会对一些病人有印象了?”

“这里曾经有一万个病人。”梅夫人又露出了一个优雅的微笑,否定之意非常明显。

“也许我告诉你他的名字你会有印象?”褚画仍不肯死心,“他叫康泊,因精神分裂而杀人获罪,入院的时候才十六岁。”

那张优雅平静堪比封冻的脸庞开始消融,老妇人抬起了眼睛,直视打量这个年轻人,不避不退的目光如同水流漫溢。良久的缄默不语后,她才慢慢开口,“你是说……康泊?”

褚画急切地问,“你记得他?”

“当然。将精神病院改建为老人疗养院就是他的意思,他是这儿的出资人。”

褚画决定开门见山,“我叫褚画,我是个警探,同时也是……也是康泊的朋友……”

“我知道你是谁,”语声温和地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短暂的怅然失神后,她的面容开始舒展,那种和煦如春的笑容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脸上,她说,“我一直在等你。”

“他告诉过你,我会来?”

“是的,他早就告诉过我,”梅夫人站起了身,朝一脸茫然不解的警探先生露出朦胧一笑,“比你想象的要早。”随后她走向门口,将手放置于门把上,回眸以目光邀请对方随自己同行,“想去他当时住的地方看一看吗?”

两个人并肩慢行,干燥单调的白炽灯光追随他们的脚步,远离尘嚣的寂静教人甘愿沦寞其中。

梅夫人说,“那些像囚室一样的精神病房都接受了改建,但按照康泊的意思,唯独保留下了他曾居住的那一间。”

“难道说,为了等我?”

褚画只是胡乱猜测地信口一问,没想到对方竟然微微笑着点头,“为了等你。”

殊不知是真是假。

“我听人说,他是为了逃脱法律制裁,故意伪装成精神病患者,以期瞒天过海?”

“他入院的时候确实没有精神问题,但后来就不是了。他的病情每况愈下,他开始沉溺在自己解构并重建的世界里,拒绝和任何人说话。”老妇人微微侧脸看了年轻警探一眼,继续说,“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孩,非常聪明,待人也彬彬有礼。他告诉我说,杀人是一场意外,伪装成精神分裂症患者则是一念之差,他还告诉我他后悔了,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肯坐上电椅以获得救赎。那时我们谈了很多,谈到了他入院前那疯狂恣意的生活,也谈到了他谋杀的那个女人。”

“有那个女人的资料吗?”

梅夫人又看了褚画一眼,随即挪开视线,摇了摇头,“很遗憾,没有。”

褚画还要问话之时,身旁的妇人突然停驻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

他看见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没有透光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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