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恶鬼的小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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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两级分明,以陈舒珊为首的三个人家境优渥,更能合得来。还有一个女孩不上不下,朋友都在其他宿舍。吴正芳和另个女孩条件差不多,那女孩家离华城不远,是寝室里来得最早的。她的床铺靠着门,和吴正芳同是所谓的社会底层人。

大概是从开始就没开个好头,奠定了接下来针尖对麦芒的相处模式。陈舒珊跟她约法三章,定了几条规矩,她从来不被允许可以坐在下铺,人不能碰床、衣服不能碰床、东西不能乱放、鞋不能摆在床下、洗漱用具不能和她们放一起,同一屋檐下,泾渭分明地划出一条线来。

连东西也这样严格,更别说身体接触,但寝室有六个人,空间也不大,哪儿有可能瓢不碰锅的。于是几位大小姐躲瘟疫似的躲着她,当离得近了、可能碰到的时候,对方会猛地缩手闪身,飞快退后,夸张地拍拍胸口,一脸的劫后余生。好像她全身都是剧毒,沾了就死。吴正芳脸色通红,心里难受极了,真还不如打她一顿骂她一顿。当吴正芳终于忍不住提出不满的时候,对方无辜又委屈:“你太过分了吧,床和衣服是死的,不会躲着你,这点是麻烦你了。但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都做了呀,我们没让你躲着我们吧?我们躲我们的,你还想让我们怎么样?”

好像是她逼她们似的。

她还能说什么?吴正芳什么也不再说,除了别无他法的睡觉时间会回寝室,平时都在外面,但仍会不可避免的产生摩擦。一天傍晚,回到寝室就被刘雪蓉劈头盖脸的责问:“你把你那些东西扔了行不行?”

吴正芳怔道:“扔什么?”然后很快反应过来。

陈舒珊微笑道:“听不懂你说什么,你的舌头可以捋直了说话吗?”

吴正芳脸颊滚烫,她的普通话不标准,一字一字说:“腌菜,我包着,现在没有味道。”

程宁冉抱着枕头:“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的,而且想着也不舒服,我们三个都闻不了太刺激的味道。这里不是你家,是寝室,稍微配合一下可以吗?”

吴正芳道:“我拿去外面吃。”

结果没两天,腌菜还是不翼而飞,吴正芳心知肚明是谁做的,小黑少女一肚子气,为什么横竖看她不顺眼?她做错了什么。她也不是面团子,让人随便捏扁搓圆的,直接在寝室杠上陈舒珊三人,还以为对方不会承认,谁知竟然大大方方认了:“就是我们做的,怎么样?”

刘雪蓉道:“我还专门买了一副手套,钱还没找你要呢。”

吴正芳气到唇白:“别太欺负人了!”

陈舒珊皱起眉:“你是泼妇吗?大吼大叫的。”

吴正芳冷冷地看她。

陈舒珊漫不经心道:“人贵在自知,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谁愿意碰你的东西?”

吴正芳说:“我求你碰了?”

程宁冉托着下巴道:“我很奇怪,你怎么一点自觉也没有,能进这所学校是你的荣幸,老实低调不行吗,偏要这么招摇。”

陈舒珊道:“她那种家庭……算了,别一般见识了。”

吴正芳胸口剧烈起伏,骂道:“我凭自己本事考进来的,荣幸你妈啊!家里有几个钱怎么了,放个屁都是香的了?你们哪里跟我不一样,有什么脸看不起人?你们是有三只眼睛,还是耳朵长鼻子上了?天底下就你们高贵?”

程宁冉敛了笑容:“我们也没说别的,你何必自取其辱。”

吴正芳两眼喷火。

陈舒珊抬起头道:“果然,乡巴佬就是乡巴佬,骨子里的劣根性是会遗传的。”

吴正芳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你说谁?”

“说你,”陈舒珊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哪句说你说错了,我们好好跟你说话,你看看你自己,张嘴成脏,有最基本的言辞修养吗?想想开学的时候,你爸妈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数?到处吐痰,说话粗鲁……”

刘雪蓉嗤笑道:“还拿那么大味道的腌蒜往人鼻子跟前凑,你们喜欢吃,所有人都喜欢?”

“俺、俺娘是好心……”吴正芳眼圈红了,好像看到杨冬花风吹日晒、饱经风霜的脸上浓浓的自卑,强硬的笑容底下带着讨好和怯意。对方却连敷衍也不愿意。

陈舒珊淡淡道:“谢谢,我不需要。”

程宁冉道:“你说你和我们哪里不一样,问这句话……你过脑子了吗?我们什么成长环境,你呢?在我们从小出入高档场所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地里做农活?我们学习琴棋歌舞、培养情操的时候,你可能也就认识个小麦玉米吧。”

陈舒珊坐回床上翘起腿,上下打量她,吴正芳像个罚站的学生,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皮肤,直冲上天的张飞牌短发,洗到褪色的衣服,只有脚下的黑布鞋是新的,像一个灰姑娘。

“所以你哪里也比不上,外在和内在都比不上,你早就输在起跑线上了,”陈舒珊轻笑道:“不好意思,不管你承不承认、接不接受,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这就是现实。”

吴正芳呆若木鸡、愣在原地,像是被人重重打了几个耳光。

原来令人难受的不止是粗言辱骂的刀子嘴,还有这种绵里藏针的,扎得人想哭,扎得人浑身难受。她握紧拳头,直想不管不顾骂一架、打一架,可那不就更落实了她是没素质的泼妇吗?最重要的一点,她承担不起后果。她在这里,就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让且让、得退且退,没有任性的资格。不管是停课、开除、或者给家里打电话做工作,请家长,她都不敢。

吴正芳神色晦然,脑海里翻来滚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辈子这么长,风水轮流转’、‘时间可以移山换海,王朝倾覆更跌,话别说得太绝对’、‘没有人永葆富贵,没有人永远贫穷’……这些话最终混着她胸口的那团窝囊气,硬生生地一起咽了下去。

不止是这口气,还有接下来的更多口气。

生活习惯不同,摩擦难免还会有。吴正芳早起晚睡,早起去操场背书,晚上打手电筒做题,漏光会打扰到别人,她就等宿舍阿姨查完寝以后在走廊背书,也能省两块电池。陈舒珊依然不让她碰她的床,吴正芳又在她上铺,幸好床架靠着窗户,不然只能长翅膀飞上去了。她早晚都先爬窗再爬床,但动作再小心,也会摇一摇床,陈舒珊睡觉轻,一点动静就会醒来,张口便是抱怨,或许‘吱呜’一声响没能把全寝吵醒,陈舒珊的一通指责下来也差不多全军覆没了。被吵醒确实难受,更何况陈舒珊是牵一人而动全寝,于是她夏天不脱衣服睡,也省了穿衣服,冬天只扒一件外套,穿上就能走。

然而这颗地雷是否爆炸,也是分人、分情况的,刘雪蓉睡觉打呼磨牙,她依然睡得安稳。奇怪,她对朋友很好,唯独对她很不怎么样。

生活费不多,日常自然是省吃俭用,用最便宜的笔,没墨水了甩一甩再从尾巴吹一吹,笔记本恨不能一行写两行字,字体小的看瞎人眼,难免被人嘲笑两句穷酸。改善生活吃的就是泡面,这碗泡面能吃两顿,第一顿吃面,第二顿馒头蘸汤。

陈舒珊几人吃着厨房小炒,早晚都有牛奶,家人常常来探望,总不忘记感慨一番,人的出生和投胎有多重要,有的人快马加鞭,一辈子也赶不上。阴沟里的老鼠就该回到阴沟里待着。

吴正芳装聋作哑,在心里反驳,你们是玉,我是瓦,你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们,扯平,也不是很重要的人。

但心里真的没有自卑吗?笑话,她又不是铁人,怎么可能释怀,可她不做口舌之争,吵架吵赢了又有什么用?她就这样平静、平常,强迫自己沉住气,不断调整心态,目标始终坚定。拼搏、努力,朝梦想中的大学,梦想中的生活狂奔,任他东南西北风,毫不动摇。

当一个人受到巨大的侮辱,会韬光养晦,卧薪尝胆,直到一举得志;也可能会胆小,为自己的不作为找许多借口。吴正芳就没有争其锋芒,或许是隐忍,或许是窝囊,或许两者都有,这道界线本就不分明。她用自己的方式和陈舒珊几人抗争,你们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们。所以她经常脸臭的像是对着三滩臭狗屎,明明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却像是不屑于和她们置气。

这样的反击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时常会让陈舒珊几人表情阴凉,被老鼠看不起的滋味不好受吧。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萌芽,但看到她们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吴正芳的成绩在县城出类拔萃、回回第一,来到华城一中就泯然众人矣了,其他科目还好,年级前三十,总分却跌出前二百。她的英语成绩太差了,简直一塌糊涂,在小县城里英语不算主科,到了华城一中却变成必不可少的科目,有些吃亏。而且普通话不标准,更别说英语发音,就连G和J也经常混淆。于是她每天早上在操场大声朗读,学校里不泛有刻苦的学生,但十有七八她每天第一个到,睡的也是最晚的。苦练口语苦背单词,其他科目抓得很紧,直到高二的下学期,终于把成绩提了上来,大考小考,稳居前三甲。

她锋芒逼人、风头太盛,这个成绩继续保持下去,考国家标志性大学不成问题,那是一座在世界也享有盛誉的高校。

和荣誉光明如影随形一起到来的危险与黑暗。

什么是导火索,是临毕业的一次爆发吧。

那天陈舒珊回到寝室,看到她的内衣和另外两件搭在一起,整个人都炸了,淑女风度全无,冲进阳台骂出脏话:“我操,他妈的是谁的内衣,跟我的搭在一起,这是贴身衣服啊!”宿舍里另两个女孩儿不敢吭声,程宁冉叹了口气,耸肩道:“这个款式,还能是谁的。扔了别要了。”

陈舒珊的表情几乎裂开:“我当然不会要了,多脏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身上的怪味道……什么人啊,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什么是卫生和隐私,是在故意恶心我的吧?!”

随后陈舒珊又攒眉道:“你们说她以前会不会也这样做过,但是回来得早,把东西收了,所以我们不知道?”

程宁冉和刘雪蓉脸色瞬变。

接下来自然是一场激烈的争吵,吴正芳硬邦邦地说我没有,陈舒珊道那谁信呢,你现在不就是故意的吗。

吴正芳说你放你的屁!

陈舒珊蓦然站了起来,三年针锋相对,双方已然戴了厚厚的有色眼镜,互看不顺眼,当然是什么难听什么扎心就说什么。

陈舒珊老话重提,冷笑着说你们农村人不就是这样的吗?抢劫犯、小偷、杀人犯,街上多少人没素质没教养,百分之九十是你们穷人的手笔吧?穷人仇富,你的内衣是地摊货,所以看不惯我日本买来的塑型衣?

吴正芳深吸一口气,缓步逼近、语速极慢:“没错,我家是穷,我家特别穷,你见过土坯房吗?我家的房就是土坯房,而且没玻璃,窗户是纸糊的,一刮风就戳个窟窿,家里只有一个十五瓦的小灯泡。我爸妈没文化,只能种地,一年挣不了几个钱,从我上四年级开始,他们就不能再为我辅导功课了。别看我现在上高中,我在我们村都是高学历了。”

她有一口十分标准的普通话,继续道:“说起来我也很奇怪,你们每天、每一天,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忘了找我炫耀你们的家世背景,你们吃的有多好、穿的有多好,我们起跑线相差有多悬殊。有意思吗,你们不觉得可笑吗?脸不觉得疼吗?”

吴正芳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拿出破本烂笔:“看到没有,我这根笔用了一年了,里面的笔芯是我在垃圾桶,一根一根找其他同学没用完的笔芯替换的,这个笔记本我连封面也写满了字。你们很看不起我用这种破烂东西吧,但就是我这样的条件,我这样的出身,比过了从小锦衣玉食,又是补课又是高档次的你们,还一天天的骄傲什么?是在嘲笑我,还是嘲笑你们自己?更丢人的是谁?”

陈舒珊几人被她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镜面之外的人也瞠目结舌。

少女还是一身破旧,但风采早已盖过她的外表。那一刻,只看得到她的自信,有多熠熠发光,像是站在枝头、即将展翅的雏凤。

“我不敢代表一个群体,人本身就具备多样性不是吗?但我这个乡巴佬不仇富,是你们嫌贫。”吴正芳把笔和本放在桌上,缓缓抬起头,咬字清楚道:“但这样才更有意思是不是?实话跟你们说了吧,这几年我为什么不搭理你们,真以为我怕了你们了?我在看好戏,在你们看不起我、嘲笑我的时候,我在努力刷题,你们引以为傲的一切,我真的一点也不稀罕,你们现在有的,我的孩子一样会有,很大可能还会更好吧。你们就不一定了,家世是很好,然而等到你们父母故去以后,谁给你们这些娇小姐遮风挡雨?你们的成绩还没进前一百吧,我记得全寝室,中考成绩我是最差的,现在呢?我靠的是我自己,只要我不死,我有的谁也夺不走。被我比下去的滋味舒服吗?”

吴正芳微笑:“你们比的是现在,我比的是未来。”

红衣女鬼怔怔看着镜面里的小姑娘,神色黯然。

当年意气风发壮志雄心,像是即将扬帆远行的船,对接下来的人生旅程充满了憧憬。而实际上,在那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忏悔赎罪。

她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忍住这口气,又会是什么局面。

明明……明明三年一样忍过来了,为什么偏偏在最后关头松懈,栽了这么狠的跟头。

吴正芳收回视线,沙哑道:“我们出去说话吧。”她语气里带着陌生口音。

这时距离刚才至亲相认已过了半个小时,无父无母充沛的感情终于平静了稍许,杨冬花发现女儿的不妥当,问她:“你穿的哪里的衣服?”

吴林则是盯着因缘镜:“那是什么?”

吴正芳随手整了整衣服,漫不经心:“以前的录像,没什么好看的。”

吴林道:“你和舒珊闹别扭了?”

吴正芳的五官有一瞬间的扭曲,她拉着吴父吴母往外走,两位老人纹丝不动,直勾勾盯着因缘镜,老迈疲惫的眼睛精光乍闪,像是发现了什么。杨冬花噶声问:“你有什么事情瞒着爹娘?”

眼泪无声涌了出来,吴正芳哀求:“我们出去说好不好?”

吴林既不看她,也不说话,更往前一步。

前因后果继续推进,吴正芳的反击有力而突然,陈舒珊气得火冒三丈,差点背过气去。双方继续剑拔弩张,吴正芳大发一通脾气,继续把三人当狗屎。如果之前的鄙视,像是可笑的小丑保护岌岌可危的尊严,现在就是彻彻底底的逆袭翻盘。她的鄙夷来的太有底气,她的目标是东来大学,那是一座让陈舒珊几人难望其项背的学校。

高考战役打响,就此拉开一步,百步难追,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吴正芳从眼中刺变成了定时炸弹,这个曾让她们百般蔑视侮辱的人,马上就要走到只能仰望的地方去了。

是啊,一个人的妒忌心和好胜心,做出什么事都不会稀奇。吴正芳又何尝没有妒忌过陈舒珊几人的衣食不愁、无忧无虑,借着这股气逼迫自己努力成长。对于某些人来说,也可以锋芒向外、不择手段,比不上就毁了吧。陈舒珊几人受了刺激,钻不出牛角尖,变得心窄、气量小,一桩桩小事儿也都变成了过不去的大坎,谁也没想到吴正芳会变成这么大的威胁,这已经是奇耻大辱,更遑论踩在她们头上呢。不敢想象那副局面,可彼此心里更清楚,想象很有可能会变成现实,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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