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世界-4(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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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休,你看。”闻哲忽然抬手指向泛着诡异墨绿的海面,“海洋之所以能占据地球70%的面积,完全是因为它看似极其脆弱,其实坚不可摧。人类作为大自然进化过程中筛选出来的一种所谓的高智慧生物,其实早已经为了自身智慧付出了一切,因而从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种极其脆弱的存在,任何外部力量都能将我们轻易摧毁。

“恰如那两位给予我基因,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被我称之为父母的人。他们此前始终拥有旁人羡慕的事业与家庭,可当他们骤然失去了部分正常的身体机能以及他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后,尽管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已经从可怕的打击中重新站起来了,其实不过是在刻意的隐藏他们内部随着时间而加剧的崩溃。”

不知不觉间,闻哲已经在叙述过程里将这片荒废的空地上将目之所及的所有木板都踩踏成了大小不一的碎木块。而他还在继续选择出其中较大的碎块,重复着踩踏的动作,将其碾得更碎更小。

“就像他们曾经事无巨细关心我的一切,母亲希望将我教导成一个有责任心的人,父亲则希望我成为基础科学方向又一位足以载入史册的天才。他们就是这样,唯恐我偏离正轨哪怕一秒,而他们自己却突然冲出了轨道并且再也回不去了。”

在他能照顾父母以前,他们始终把他当做孩子。

“而当他们需要我的照顾,我也有能照顾他们之后,他们却成为了比当初的我还要幼稚数百倍的孩子。”闻哲说,“他们会将自己的痛苦宣泄到别人、身上。只要是在他们眼中被归类为‘依旧健康却不知珍惜’的那些人,都会被他们迁怒。例如那些发自内心敬仰着我父亲的学生们,或是那些无比感激我母亲曾经拯救了他们生命的病人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屠休无法想象他们说了什么,也不愿意想象。但这毫无疑问就是闻哲口中能藉由言行引导周围人步入毁灭的“手段”。恰如一种极具传染性的疾病。

“我不得不把他们与其他人隔离开来。”闻哲说,“包括我自己。”

所以他即便已经到了家门口,与他们只隔着一面玻璃墙壁,他也不愿意与他们直接见面。

“其实你没有猜错,”闻哲看向屠休,“我对温室的确有一种偏好。”

即便是生长在温室里的植物,也没有人类这么脆弱。

“就算是最为娇嫩的那朵花,也只是植物们用来繁衍自身的随时可以舍弃的一个部件罢了。它们随时可以从主杆的其他地方上长出新芽,而后由枝丫间孕育花苞,再用刚绽放的花朵来达到同样的目的。相比饲养的宠物和与人相处,来达到的所谓疗愈效果,植物这种坚不可摧的存在,才是更能麻痹人的情感认知,让人愿意麻木却执着地活下去的最佳陪伴。”

于是,他为他们修建了温室,也为他们选择了与世隔绝的退休生活。

同时,这亦是他能降低他们对周遭无辜之人伤害性言行的唯一选择。

“然而,”闻哲说,“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屠休瞳孔微缩,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问:“没抓到犯人?”

闻哲颔首:“我想要明确的结果。无关法律或正义。我想要一个能呈现出所有真相的结果。”

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甚至包括那些残酷的细枝末节。”

他还想复仇。

“仇恨是一种极为深刻的东西,始终能临驾于一切情感之上。”

于是,他收集了所有的资料,经常回到劫案发生地点反复调查,逐一拜访了当时在场的人。

“无论是恰好路过的人,后续跟进报道的记者、急救人员、医生以及所有的警察和相关人员,却发现他们的证词里都有一种诡异的‘统一口径’。”

虽然那里有监控,却没有人愿意出庭作证。

“因为那是轻罪,而不是重罪。”闻哲说,“可我当时还过于单纯,根本不知道二者的区别,更自己渴求答案有什么错。因为我只是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那样,而不是将它当成一桩再普通不过的游客劫案,直到它逐渐演变成了种族仇恨案件并被彻底压了下去。”

所有目击者都看到了一个肤色偏深的犯人,并且警察也将犯人认定为非裔。

“受害者却是一个有着典型亚裔外表的女人。是大环境下排斥的族裔。碰巧路过的人能帮忙叫救护车和警察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屠休恍然大悟: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迟来的反抗期,而是小概率事件的降临让闻哲体会到了普通人面对社会时的无力感,而任何小概率犯罪案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不再是能一语带过的小概率事件,而是100%概率带来毁灭性结果的灾难。

从那一刻起,少年必须立刻褪尽最后一点迷茫与青涩,迅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否则就会失去活下去的可能。

“因为她的亚裔外表,确切的说是东亚外表;因为她很瘦,看起来没有反抗能力;因为她随身带着百元面值的现金,肯定是有钱人;因为有钱的东亚人不可能会在乎那几百的小钱,施舍给穷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她没有立刻交出手里的那500现金和手机,还妄图反抗;因为犯人比她肤色更深,而她只是一个碰巧走进治安混乱街区的无知游客……有无数个的理由能排在惩治犯罪之前,排在种族舆论之下,让真相变得无关紧要。

“毕竟是在极端政治正确的大环境下,这种情况就是会被警察擅自判断为‘毫无线索’且无法侦破案件。即便碰巧抓获了罪犯,也会因为损失金额较小,而被限制在轻罪范围内,随后就会被检察官将其归类于‘为了节省法律资源,必须简化审判流程,而不予起诉的轻罪’的范畴……所以调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不尽如人意的结果,而犯人自然也能站在行凶后不见踪影。”

闻哲就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规划。

“我集中所有的精力,用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去自行调查。可我并不熟悉当地的法律程序,自然到处碰壁。”

他只得去读法律。

“可惜学法律对于调查犯人或真相其实并无帮助,只能让我明白了这里自有其一套怪诞的、我即便能了解,依旧无法理解的运行逻辑。”

直到他因为“经济问题”,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时间,去联络“华尔街的朋友”,进行能创造金钱收益的有效社交。

“直到我亲眼见到了其运行模式,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真相的根源并不在法律,也并非是意外或概率,而是通过法律手段打造出的一套已经践行了上百年的政治模式,或者说是一种专属于北美的可笑政治游戏。”

随后,他又明白了那些可笑的新自由主义和新保守主义是什么货色,自然也明白了他父母认知中的北美其实还停留在二十年以前,其实那早已经是可笑的幻想了。

“从排华法案到狭隘的小民思维,极力避开政治活动的生活习惯,向来只知晓专注于学习、工作以及私生活的华裔群体其实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北美的政治游戏之外,自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利用游戏规则来保护他们自己。”

是一种从开始就错判的,极其愚蠢的选择。

“而我也是同样的愚蠢——恰如我当初为了逃避父亲才选择到这里,却不知道父母梦想中的所谓自由大陆其实早已经因为无处不在的政治游戏变成可以放任任何犯罪的疯狂之地。”

可是,那些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却还对此深信不疑。

“包括我的父母在内,都被那些流于表面的话术和高谈阔论堆砌出来的东西所欺骗,变成了对虚构出来的自由信仰深信不疑的空想者。”

闻哲说到这里,突然看向了屠休。

“很可笑,不是吗?”他问。

他不需要回答,而是在自问自答。

“因为只有虚假的自由才需要挂在嘴边,不断朝四周大声疾呼,逼迫旁人与其一同高谈阔论,以彰显其存在;

“因为只有拥有公认的长期被殖民史的非裔最适合被推到台前来,作为挑唆矛盾以及转移注意的牺牲品,而那些藏在幕后操控的人,却在事不关己的欣赏这场大戏;

“因为黄种人早已经被彻底边缘化,自然注定了他们就是一切游戏里的最底层,是随时可以拿出来消灭的牺牲品;

“因为身为黄种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在这里就永远都只能是四等公民,可他们却还没有意识到,反而继续沉溺于这种自欺欺人的妄想里,以此填充其空洞的灵魂,哪怕甘愿沦为外黄内白的蠢货,也要过上他们幻想中的自由生活……却没有人知道,自由只是与安全彼此驳论的心理学概念。”

是的。屠休想。这也是他憎恶这里理由之一,更是决定他复仇的契机。只是他与闻哲的出发点完全不同,他是从上至下,想要寄生于顶层,从根源上改变游戏规则。而闻哲则是从下至上,意识到只知道顾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小民天性,已经不知不觉间扼杀了底层人在社会层面上的生存空间,让他们只剩下了两种选择——

“要么是当权者的狗,要么是游戏参与者的拦路石。”

闻哲平静的说出与屠休脑海中相同的结论,但他脚下的动作却与平静声音正好相反,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所有腐朽木板都践踏为细小碎屑。

“就像当初旧殖民主义把人当做畜牲奴役,新殖民主义则会更进一步,会让被奴役的人心甘情愿的成为其垫脚石。而受害者们甚至却没有意识到,对上层人来说那只是一场游戏。因为对于没有金钱与权利可以拿到游戏里下注的底层人而言,一旦牵连其中,就不是在面对意外事件,而是在赌自己的生死存亡。”

他脚下仿若永不间断的践踏动作宛如无处倾泻的愤怒,在屠休耳畔留下刺耳地碾压声。

“至于抢劫罪犯究竟开枪打伤了谁,打死了谁,真相是什么,犯人是谁,根本就不重要了。只要他们的那些政治游戏能继续进行下去,就没有什么会比游戏重要。包括人命。”

那个地方的一切都令他作呕。

“那个地方的一切都令我作呕。”

是的。这也是屠休每一次聚会中向大家举杯时的想法。

“当我不再无知,不再相信人云亦云的东西,”闻哲说,“当我只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我就不再会选择自由,而是安全。”

屠休终于发出声音:“你……后来找到犯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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