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感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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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以计数的景色,如同被按下了快进的电影画面。

等四周的物体重新“稳定”下来,闻哲便率先向前,屠休急忙大步跟上。

雅典卫城的街道不像后世绘画那般,远没有屠休想象的繁华,外围有瑟缩在角落里浑身赤裸的奴隶们,街道上是口中不断呼喊着“波斯人来了”的公民们在奔逃,小孩子和女人们大声哭嚎或者尖叫。

仿佛是为了否定屠休的揣度,或者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闻哲才会突然带他“离开”爱琴海岸。而从屠休像只小狗一样瞪圆眼睛四处张望时,闻哲显然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直到披好甲胄、拿上盾牌与兵器的战士们成群结队的出现,卫城内的混乱才算告一段落。

雅典的将军们走在队列最前,众人欢呼着目送战士们,屠休快步跟上,闻哲则落到了队尾。

集结军队离开卫城的目的不言则明,可雅典的军队却与其街道一样,很快在贬义层面上超出了屠休的想象。

第二次希波战争在混乱与不合中拉开了帷幕:

虽然早已经收到了波斯人即将入侵的消息,却没有迅速拟定出与之相应的对策,内部反而忙于战与降的争执;

步兵方阵的沉重装备拖慢了行军的速度,让军队比预定时间迟了许久才抵达联盟集合地点;

聚集在一起希腊联盟各个城邦意见根本无法统一,反复出现的争执导致了行动上的分裂,将兵力不足的最大弊病彻底暴露于波斯大军面前;

直到温泉关战役开始,希腊联盟都没察觉波斯大军已经更早一步分兵绕后去攻击雅典卫城;

回援雅典卫城一跃成为成为当务之急,希腊联盟内部争执再起,最后只留下了斯巴达人来扼守要道……

至此,三百名斯巴达战士集结于温泉关隘口迎战数万波斯大军的历史节点终于呈现。

屠闻二人一同穿行于后世关于希波战争的记载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场战役,外露的态度却截然相反:闻哲选择距离希波双方战士最远的位置,不紧不慢地跨过一具具尸体,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无法触动他;屠休鱼贯过战况最激烈的中心地带,细嗅着海洋、沼泽、植被、鲜血、汗水以及金属互相混淆的味道,享受着无法被别人感知却可以感知周遭的、有违自身固有认知的所有情形,为周遭不断出现的死亡而亢奋。

这些人将尽数葬身于此。屠休对战役结果心知肚明。尽管这三百名斯巴达人会被后世所歌颂,却无法改变最初错判的分兵策略以及各城邦间的意见不合才是导致糟糕结果的原因。

因而相比“悲壮的牺牲”,其实更应该用“命运的死亡”来形容此刻。

随着闻哲逐渐步入战场核心,他“域”里的时间流速也在不断加快。

温泉关战役将会比自己感官认知所预估得要更快迎来尾声,屠休边想边放弃了奔跑的脚步,驻足于唯一一个尚未倒下的斯巴达战士面前,凑过去审视着那人被锐利的兵器反复贯穿躯干。

他忽然觉得那人就像是装满红色液体的气球,只是人类远比气球要坚强得多,只要其意志尚存,即便被锐器刺穿一次并不会立刻爆裂而死,反而会促使大脑分泌大量激素,催生出一个疯狂的战士,让其战斗到死亡的那一刻。尤其是斯巴达人,他们与更倾向于依靠思考来解决问题的雅典人完全不同。

这就是古希腊。

确切的说,此时连古希腊这个后世所赋予的“文明概念”都还没有出现。

整个“爱琴海文明”既没有民俗文化上的认同,也没有血缘上的共融性,是由一个又一个松散的城邦体系所构成城邦联盟。

它们时常相互征伐,但又因被流放等原因迁徙到对方的城中,彼此始终续存在破碎的陆地上,与对方隔海相望。

而当它们必须面临重大抉择时,每座城都就会尽可能争取自己所代表的城邦利益,却不会在乎所谓的“全联盟的利益。除非利益碰巧相同,才能让它们短暂解除彼此敌对的状态。否则它们就会永远维持在争执之中,根本没有办法说服彼此互相合作,更没有办法相互信任。

此时的它们自然还无法达成一致。

分歧在战场上尤为致命,尤其是波斯的另一支军队此时已经抵达雅典。

面对占有绝对优势兵力的敌人,本就松散的联盟兵力在赶往雅典的行军中陆续走散;雅典卫城被攻破后,雅典的士兵们才堪堪赶回,面对的却是无数被烧死或杀死的奴隶以及同样来不及逃跑的数万公民的尸体;早已被神话的古希腊重甲兵从未如此狼狈,就连供奉神祇的神庙都被付之一炬,仿若“雅典娜”已经不再庇佑他们……

文字所记载的历史只有只字片语的结果与定论,胜败往往远比现实要畅快得多,尤其是古希腊的城邦联盟未曾齐心协力反而互扯后腿的开端,波斯那一方若知晓这些甚至只需要放任其内讧就能见证古希腊的灭亡。

可幸运的是,情况正好相反。

面对强大的外敌,古希腊的人们最终还是在混乱的争执、三百位斯巴达人的死亡以及波斯人攻破雅典卫城后,决定暂时将所有的分歧都搁置到战后再论,继而迅速达成了将其引领向胜利的“一项共识”……

……

雨滴落在屠休肩膀时,他从火光与血腥中抬起头,看向了天空,这才迟来地意识到战争已经步入“共识”所促成的“胜利尾声”:既然敌人是陆地上占有绝对优势的一方,雅典人决定放弃陆上的胜负,选择了在海上迎回胜利;昼夜交替过后,雅典联盟的战舰集结完毕,埋伏在既定水域并放下了诱饵;波斯人此前在海上失利,此时依旧对爱琴海域不及雅典人了解,加上温泉关胜利冲昏了头脑,选择可想而知。

当清晨的海面上吹起了规律的横向骤风,成功帮助此前完全不占优的雅典人推动了他们战船,自然形成了对波斯战船的包夹……

至此,波斯这个以陆上战争起家的强大帝国则又一次败给了爱琴海的威力,第二次希波战争胜负已分,波斯帝国从此逐渐衰落,而凭借爱琴海的力量再度战胜了敌人的希腊联盟,也将获得后世史学界所划定的与波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文明”。

这个由散落在地中海沿岸的无数小城邦所构建的联盟,从此不再需要集中所有的力量去面对任何强大的敌人,注定了它们永远无法成为具有统一性质的整体。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的胜利从来没有从根源上解决联盟内的各方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的问题,也不需要解决。

恰如古希腊的改革者总是会被公民们认定为独裁僭主,继而注定了其被“陶片放逐”的终局……

“你觉得历史中出现的英雄都是值得赞扬的吗?”闻哲驻足于尚未燃烧殆尽的神庙残骸前。

希波战争结束了,但屠休依旧不知道闻哲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对方突然出声却促使他回过头,盯着对方火光中的轮廓,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颔首。

闻哲没有看向屠休,自然不知道对方正在点头,却不妨碍他把话题继续下去。

“我非常厌恶那些满口都是空泛的理论知识,却从来不结合真实历史来进行论证的所谓学者,所以我根本不想跟任何人提及那些枯燥的理论——包括你。”

对方过于直白的说话方式让屠休觉得陌生至极,却也因此更加期待对方后面的话了。

“尤其是那些张口就要教导别人应该如何学习、社交以及生活的人,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恶心的东西。”

居然是“东西”,而非“人”。屠休愈发惊讶于对方的用词。

让他没想到的是,闻哲随后的用词和语气竟然变本加厉。

“说到底,别人的生活与他们有何干系?用空谈的大道理教训别人,就能显得他们高人一等了?”闻哲说,“只有那种内心极度脆弱的人,才会为了呈口舌之快而献祭别人。我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我始终认为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谁天生懂得如何生活,更没有谁能看破人生所有的真理,很多时候其实都要靠我们自己亲自去试错,才能明白什么是危险和禁忌,才能明确我们的选择道路。而人类只要置身于物质世界当中,就不可能看破所有的真相。因为我们始终是只其中的一部分,永远也不可能获得绝对公允的第三视角。”

冗长的话语过后,终于回到了开始的提问上。

“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会反复重新划定英雄的定义,甚至会为了铸造虚假的英雄而改变历史,让历史变得不再是历史。”

屠休迟了几秒才意识到闻哲不止回到了开始的提问,还回到了海战开始前没有给出答案的问题上。

“总有人喜欢把历史当做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实历史根本无法打扮,不过是记录历史之人的动机不同,而解读之人的视角也不一样罢了。”闻哲说,“事件或许在节点中存在争议,但英雄的定义不应该随时代变化,只能依靠历史才得以存在,否则人本身就会成为驳论。就像有人自以为带入了某个力往狂澜的英雄,自己也能拯救世界,其实只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妄想,却忘记了那些藏在英雄背后无以计数的普通人所付出的努力。”

闻哲说话时的视线虽然还停留在第二次希波海战的尾声上,语速却逐渐加快,同时情绪也逐渐明显,仿佛双眼与唇舌分属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我认为任何企图用虚无主义去杜撰历史的败类,都应该拖出去凌迟。”

“……”

屠休愕然地微张着嘴,仔细回想过后才意识到,闻哲的确很少表明自身的观点,尤其是那些极端的观点,就像其对生存以及思考本身地执着都不会以观点的方式输出的执着,而是依附于“活着”与“哲学”。

说到底一个是本能,另一个是其他人的理论,而非是闻哲自己的东西。

因为闻哲不想,也不会把他的“规则”强加于旁人。

“西方和东方的哲学几乎同时出现在地球的两端,文明进程上具有许多共通性,是一种生物进化过程中共有的历史周期,但二者却往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发展了,这才出现了文明两种个大类。尤其是那些鼓吹古希腊思想,却还没有发现古希腊的思想核心其实并未延续下来的人。就像君主到僭主、贵族到寡头以及民主到暴民之间的关系其实与现代的三权分立概念完全相左,是自然态与刻舟求剑般的曲解与对立。”

“哲学家治国理论?”屠休勉强接上话。

闻哲“嗯”了一声:“从词源上去理解,古希腊是以城邦作为最小单位基础,所以根本就不是‘人天生就是政治动物’,而是‘人天生就是生活在卫城里的动物’。恰如雅典卫城里的人,最初就只有雅典和爱琴海的概念,根本不知道希腊是什么概念,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各自的城邦里,城邦则沿着爱琴海周围如同孤岛般散落着,他们所需要捍卫的就是各自的卫城,他们的认知也就局限于城邦范围之内。”

屠休了然:“直到波斯人出现,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与波斯帝国的区别。”

“可‘区别’只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常态,”闻哲道,“就像所谓的古希腊公民权实则是建立在不把奴隶视作为希腊人的前提,也是将其中一部分人视作等同于牲畜的资产的基础上,才得以成立的伪概念。尤其是雅典的奴隶数量常年达到公民的八倍以上,而所谓的雅典人和古希腊的公民们却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等等,”屠休突然抓住了关键,“你学希腊语和西方哲学莫非都是为了能看懂西方历史?”

闻哲颔首:“一部分是。”

看来自己没能揣度出所有。屠休想。

“还为了什么?”他干脆问。

“因为古希腊只是时间里的其中一部分,”闻哲说,“我想了解并理解的是人类所有文明的诞生与演化过程。”

屠休瞪大双眼。

让他惊讶的不止是闻哲的话,还有“域”。

这次变化的不止是“位置”,还有时空节点。

眨眼间,他们已经抵达另一个远比古希腊神庙更加富丽堂皇“宫殿”。

屠休怔在原地好几秒,这才从往来的行人的衣着上分辨出所处的时空。

闻哲此时却已经率先踏上台阶,径直朝目的走去。

屠休连忙快步追上。

台阶的尽头,有延伸向内的地面,仿若永无穷尽。

恢弘的元老院里人头攒动,上演着惊心动魄的一幕。

时间恰好在那个广为人知的历史节点,肩披红色斗篷的男人被许多身穿长老袍的人围在中间,后者趁乱从宽袍下掏出了提前藏匿着的锋利匕首,等到目标转身的刹那,立刻递出了他们手里的利刃。

被害者的背后被贯穿了一次,两次……参与刺杀的人太多,很快就让屠休无法计数,而被攻击的害人却没有就此停止倒下,反而朝着离开元老院的方向奔跑。

直到那条被无数次洞穿的红色斗篷里透出了另一端的光,被害者已经踉跄着走出了这个充满阴谋者们的元老院。

只可惜,更多的刺杀者从他背后蜂拥而上,不断用手中的匕首攻击着红色斗篷的主人……

屠休看到途中就已弯起了唇角,想:如此恢弘的元老院前所发生的刺杀,本质上其实与荒凉的温泉关并无二致。只是那时候是为波斯帝国奏响的丧钟,此刻却是为“共和罗马”。当那位年仅19岁的“罗马新皇”通过其卓绝的政治手腕,踏着前人的尸体上位,成为“新的僭主”,罗马的“新篇章”就会开启,但那同时也是罗马的“终章”,罗马的分裂已经避无可避……

闻哲与逃跑和刺杀的人群擦肩而过,独自驻足于刺杀开始的位置,平静地看着刺杀者们掏出匕首,看着屠休步步紧跟在血腥一幕的咫尺内,看着红色的轮廓逐渐滑向地面,没有任何身处其中的情绪,只是单纯地看着。

屠休思考到途中就突然回神来,没有跟随那些在街头欢呼的刺杀者,反而驻足回头去寻找闻哲的身影。等他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当即放任所有的背影从元老院的台阶上消失不见,转身回到了闻哲面前。

“怎么了?”屠休问。

闻哲没有回答,但他显然听见了,还发出了一声短暂地轻应,可他并没有看向对方,只是抬着头,盯着那片缀满了华丽装饰的天花板。屠休却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已经见过了无以计数的相差无几的刺杀过程,因而无论被杀者是谁,都无法引起对方的注意,更不用说是情绪起伏,他也因此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追问,直到他确定了闻哲不会给出反馈后才走向了旁侧。

屠休在地面上一块赤色斑驳前蹲下,沾了一点余温尚在的血,感受指尖粘滞的触感。

“后世经常把屋大维定性为一个没有私欲的实用主义者。”闻哲突然开口。

“——!”屠休微愕地看向对方,这番话显然是在证明闻哲与自己刚才联想的是同一个人。

“你觉得刺杀凯撒的真凶是谁?”闻哲问。

如此突兀的问题难免让屠休一愣,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闻哲首次在“质问”之外抛出了一个“明确待解的问题”,即便这个问题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利益?”屠休舍弃了“元老院阴谋者”的标准答案。

“和人。”闻哲补道。

屠休短暂错愕,而后很快想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以及此前在时空节点里所目睹的一切,随即意识到这一切其实都有根源性上的共通性:利益的蛋糕大小永远有限,被困在利益闭环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相互争夺——恰如人类从荒蛮中诞生后逐渐走向了安稳,直到自然气候逼迫缺乏食物的人类祖先走出第一个闭环,前往世界各个角落去建立并发展属于各地域的习俗、语言和文字,这才催生出了文明的概念。

但,文明的诞生却在持续释放对利益的无尽渴求。

恰如散碎在各处的古希腊城邦,只有联盟而没有统一的概念。哪怕是把地中海化作其后花园池塘的罗马帝国,也依旧没有统一,只有征服。因而无论古希腊,还是古罗马,其实都没有在血缘族群之上建构出一种共融文明的设想,最终自然会以民族血缘割裂出符合“各城邦利益”的散碎归属权;

东方逐鹿九州后,就连太平洋上散落的无人荒岛都遍布了人类的居住地,文艺复兴后的西方殖民航海不过是在提醒地球上断绝联系数千年的人类新的利益已经出现了、是时候掀起新一轮争夺蛋糕的战争了;

一战、二战、代理人战争……无以计数的战争,无数次割裂整个世界,一直持续到互联网革命的出现才重新连接了整个地球,形成全球化的概念,促成了第二次闭环被突破;

可现代的高效生活节奏却把这种此前需要历经成千上万年才能更替一次的周期大幅度的缩短了,让人类文明被穷困于“为追寻利益而踏上旅途”、“断绝联系到重新聚首后争夺利益”、“直到濒临灭绝才会再度有所突破”的一轮又一轮的“三者闭环”所成形和循环里……

屠休无法确定自己刹那间究竟思考了多少东西,又究竟想明白了些什么,但他意识到自己仿佛不知不觉间已经沉溺于思考本身。

直到思考这个行为变成了一种能被他意识到的意识本身,另一个闪念才滑过了他的脑海,将他彻底剥离出仿若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思考行为。

“难道你来这里不单纯是因为你想来,还因为我……?”

作者有话说:

BUG已修

注:无论古希腊还是古罗马,公民都是指成年男性。女性、未成年小孩和奴隶都不算公民,而是公民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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