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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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读碟机后,赵没有琢磨了一下这事儿。

如今是25世纪,一个三百年前的古董,保存的这么好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知道他妹在一些地方异于常人,但无所谓,下层区这种地方本就疯人辈出,否则政府也不会出资建精神病院。只要没有太夸张的症状,医院通常不会收治,有的病人则是过于正常,与整个层区离谱的风气格格不入,于是被区民们视为异端,甚至会自个儿给自个儿办住院。

都是为了活下去,混口饭吃,不寒碜。

说到底,什么是正常,什么是疯狂——正常是唯一被允许的疯狂罢了。

精神病院和猪肉铺的生意照常火爆,赵没有忙得脚不沾地,很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他知道他妹有点不正常——说白了,大人眼里的小孩儿多少都有点不正常。

青春期嘛。

说不定哪天她就从壁橱里抱出一只会飞的黄油猫了。

最近事儿多,这天赵没有难得不加班,有空到戏院坐一坐。三十三层区的戏院是下层区最好的场子,甚至在整座大都会都很有名,和中上层区不同,戏台子、影院、剧场名目分的很清,三十三层所有的场子都是一锅烩,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全部挤在一个废弃停车场里,也没有店名,提起就俩字儿,戏院。

进店前他先看了一眼今天的戏码,霓虹水牌上闪亮亮几个篆字,一整场的连台本戏,挑班的台柱是熟人,老生、丑角并演,扮的是济公。

赵没有来得晚,没能买到票,熟门熟路直接去了后台。

他人缘好,又是常客,一路都有人招呼,后台是用彩棚临时搭起来的,到处弥漫着香粉和烟丝味儿,长串裙摆挂成圈,里面便是更衣室。有个赶场的舞娘从一大簇流苏裙下探出头,金发碧眼,操着一口荒腔走板的汉话瞧着他笑,西施倒是来得巧,我这后背拉链勾住了,搭把手呗?

最后还是临将上场的台柱把他救出来,对方脸上搽着红,还没上台就已经喝多了,看着他打个酒嗝:“不谢,今儿没座儿了,想蹭戏就往屏风后头坐着去。”

屏风后头是乐班的座位,赵没有一听便懂,“不怕我给您错了弦儿?”

“丢的又不是我的人。”对方摆摆蒲扇,径直走了。

赵没有确实会点弦索,不过他疏练许久,到底捏着分寸。在后台慢悠悠听了半晌锣鼓,直等唱到第四本,弯腰去给胡琴师傅敬茶,替了一支四景的曲牌。

扮济公的便是台柱,穿着一身拼布长衣上台,未开口便有喝彩声。先是数声长啸,待唱出“疯疯癫癫我疯疯颠颠”,赵没有忍不住在屏风后笑了出来。这台柱生的白润,扮和尚着实有点营养过剩,两颊还涂了红,活似一只醉态艳鬼,不过唱腔倒是厚的,两相反衬,倒真有酒肉佯狂的癫僧本相。

待大戏散场,赵没有和台柱到后门去吃宵夜,他们直接包了一辆烧烤车,百十串满满地撒上辣椒孜然,胡椒蜂蜜,还有芝麻和梅子酱。不过赵没有只是喝酒,并不动筷,毕竟抢不过对面的台柱,“贵妃啊,你这个月又胖了多少?”

台柱脸上还带着妆,被烤火熏得敷上一层红,明显饿得狠了,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道:“瘦了三斤半!”

“呦,难得。”赵没有听得笑出声,“这得走一个。”

两人碰杯,台柱一饮而尽,哈了一口气,在各色爆炒声中大声问道:“药你带了没?”

“带了,降压和治血糖的。”赵没有掏出一板铝盒,“这是三个月的量……”

话未说完,台柱接过铝盒,看也不看,囫囵倒出一把就塞进了嘴里,直接嚼碎了咽下去,吞得太猛又咳了起来,喷的满桌都是。

赵没有把剩下的话补完:“……你省着点吃,市面上一直缺药,刁禅还在想办法搞。”

台柱一抹嘴,妆已经花的不像样,“这些都是次要,要紧的是失眠药。”

“失眠药你别想了,全部断货,刁禅都没得吃。”赵没有端着塑料酒杯,“实在不行就多唱点儿,上次你不就在台上睡着了。”

对方一巴掌拍过来,“那是你个王八把我灌趴下了!”

赵没有大笑出声。

其实这人根本用不着灌,大肚能容一身病骨,全是自己吃出来的。

和下层区大多数居民一样,台柱来历不明,被送进病院装疯卖傻几天走个过场,出来便可以再度做人。惟一的区别在于这人刚入院的时候着实有一副好相貌,清艳明秀,所以才得了个贵妃的雅号,结果出院后登台没多久,和杨贵妃的相似之处就只剩下了肥。

烧烤摊备下的东西虽多,没过多久便被台柱席卷一空,对方一抹嘴,直接问:“说吧,今儿到底干啥来了。”

他们是老交情了,赵没有若只是来听戏,用不着破费请客。

赵没有掏出读碟机,“找你听个东西。”

台柱接过机盒,皱眉打量片刻,接着一挥手,“这里太吵,换个地儿说。”

他们走到一处废墟,说是废墟,其实更像大垃圾堆,这里尚未超出停车场的范围,台柱熟门熟路找到一辆只剩个底座的敞篷,很舒适地躺在海绵垫上,摁下播放键。

赵没有靠在车门边,点了一根烟。

这确实是一台新机器,音质还很好,开场弦乐过后,播放口中传出一阵女声。

“Flymetothemoon

Andletmeplayamongthestars

Letmeseewhatspringislike

OnJupiterandMars

Inotherwords,holdmyhand

Inotherwords,darling,kissme……”

直到一整首播完,台柱摁开机盒盖,取出碟片打量片刻,才道:“这是一首歌?”

赵没有:“废话。”

碟片外观很干净,和读碟机一样都是光滑的水银色,赵没有道:“我想知道这首歌的来历。”

“怎么不去全息图书馆查?你应该能搞到上层区的通行证吧?”

“我查了,找不到。”赵没有吐出一口烟,雾气在夜幕中泛着幽蓝,“刁禅那小子也说没听过。”

“那是,你也不想想这歌词写的都是什么。”台柱把碟片举到头顶,透过圆孔打量着远处,“这年头还有谁会在意月亮。”

他们身处废弃的停车场中,这里是三十三层区,几乎是整座城市最古老的地基,而这处废墟在用作停车场之前,还曾经存在过一个更为久远的建筑,一座恢弘瑰丽的歌剧院。

台柱看向上方,残破的穹顶还留有当年的壁画,青金石颜料和银粉混合,勾勒出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废墟四周的罗马柱上还有浮雕,男人和女人的头被砍掉了,依稀能看出他们穿的是宇航服。

“大都会禁令头两条,其一,禁止太空探索,其二,禁止人造人技术。”台柱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这歌是明摆着的禁曲,赵莫得你疯了吧你。”

“你能少吃两口再来跟我讨论到底谁疯了。”赵没有道:“所以你知不知道这首歌的来历?”

台柱将碟片放回机盒,摁下播放键,在歌声中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看上去竟有些昏昏欲睡。

“知道一点。”他开口,“这是几百年前的老歌了,它的唱片还曾通过阿波罗飞船送上月球,是人类第一首在月亮上播放的歌。有很多翻唱版本,你这首的演唱者应该是JulieLondon。”

赵没有:“歌名呢?”

“就是第一句歌词。”台柱道。

“《Flymetothemoon》。”

赵没有抽完了一整盒烟才走,摁下暂停键的时候,车座上已经传来了鼾声。

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赵没有把门口的一排空碗端进厨房,拎起装杂粮的袋子,全部倒满后二十斤的大塑料袋已经见了底,他像摞蒸屉那样把碗摞成一大摞,又一一放回门外。

这一带的流浪猫狗很多,他这大概算是放养式饲喂,买来的混装杂粮猫狗都能吃,门口二十只碗,想吃就来。不过喂得也没多认真,加班多的日子根本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又常常给忘了,了不起一周能想起来补一次食儿。

实在是有点累了。赵没有关上门,一头扎进被子里。他这屋子没有床,买了张床垫扔在地上就算睡觉的地方,有时候忘了关窗猫跳进来总是被踩脸——“操!”

赵没有感觉自己压在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上,随即肚子上被抓了一下,起身打开灯,“赵不叫?”

一只三花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伸出爪子舔了舔。

赵没有只喂不养,也就没有给阿猫阿狗起名字的习惯,这只三花着实是个例外,智商显然比其他野猫高了不止一个档次,知道体制内比外头野着舒坦——虽然赵没有从来不在家里喂它,只当看不见,它依然坚持待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破屋子里,只要赵没有回家,它铁定在,势要当个不交房租的地头蛇。

后来赵没有突然意识到,这猫从来没叫过。某天心血来潮就给它起了个名字,赵不叫。

刁禅有次来时好像还给它起了个小名,具体是什么赵没有早就忘光了,反正叫啥它也不会应。

“饭在外头,自己出去吃。”赵没有捏着猫后颈拎出窗外,他累死了,拉灯就要睡觉。

刚躺下不到两秒,窒息感传来,赵不叫一屁股坐到了他脸上。

“……我警告你啊。”赵没有不得不再度把猫拎出去,手指着猫鼻子,“你给我长点眼色。”

下一秒直接被挠,“操!”

赵没有炸了,爬起来就要关窗,结果这破窗户不知坏了多久,玻璃和窗框的接口完全锈住,他猛地使了两下劲,“咔”地一声,玻璃碎了。

窗底下埋头苦吃的一堆猫脑袋先是被惊得退了退,继而齐齐抬头,和赵没有大眼瞪小眼。

赵没有:“……妥。”这下完蛋。

他这窗底下猫狗吃饭有个顺序,猫先吃,狗捡剩的,他也不明白为啥有体型差但是猫狗撕架总是狗输——不过这基本保证了威慑的成立。野猫对他这破房子不稀罕,目前为止只有赵不叫表现出兴趣,但狗就不一样了,有次他上班的时候把窗户开得很大,一周后回来,房子里几乎成了野狗收容站,居然还有一窝新下的狗崽儿。

从此赵没有开窗只留一条缝,猫是液体,赵不叫进出不成问题,成功把狗挡在门外。

此时此刻,窗下一排猫眼绿盯着他,不远处小吃店的制冷动力箱发出巨大轰鸣。

很难期待野猫有什么良心,果然下一秒,猫群“轰”地散了,赵没有下意识一退,随即被扑上来的舌头舔了一头一脸。

是只大狗,赵没有差点被扑趴下,一马当先自然有前仆后继,后头还跟着多少他没数,总之等他终于把身上的狗撕下来,房间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了。

“这他妈是什么人间疾苦。”赵没有喃喃。

窗台上的赵不叫看他一眼,转身拿屁股对着他,仿佛在说救不了你。

赵没有怒其不争:“你个姥姥!”

看来这一晚是别想安生了,这帮狗尤其喜欢上他的床,还会在枕头上蹦迪。赵没有抱着被子靠在墙上,两眼放空地看着不远处的小吃店:“这老板也真是个大善人,居然没想过开个狗肉档。”

街道上霓虹灯一闪一闪,蓝绿色,红白色,荧粉色,光线透进来,他甚至不需要开灯,对窗的墙面就像一只万花筒,斑斓色块聚拢又旋转。赵没有笼统地看了一眼房间,突然发现角落里的自动清洗机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了,这大概是他家唯一值钱的东西,还是刁禅送的。

可惜赵没有在家不做饭。

赵没有轻轻地拍了拍床上的狗头,“个倒霉玩意儿,连个家都看不牢靠。”

他想了想,把装在衣服内袋的读碟机拿出来,闭上眼,再度摁下播放键。

女声回荡在房间中,像一罐温凉的银油,缓缓倾倒,漫过地板上的出水口、漫过烟盒和啤酒罐、漫过海绵床垫和洗碗池、漫过狗、漫过猫、漫过人。

这一刻,房间里仿佛有了月光。

“Flymetothemoon……”

赵不叫突然转了过来,它弓起身,张开嘴,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变成竖瞳的猫眼倒映着房间——床单皱成一团,大狗撕扯着枕头,已经有填充物飞了出来,毯子堆在墙边,形状尚未散开,仿佛刚刚还盖在谁的身上。

床垫上空无一人。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赵没有几乎被剧烈的阳光刺得流泪。

他花了一点时间来搞懂状况,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房间里——狗跑了进来,他睡不着觉,然后决定听歌——

所以这是哪?赵没有巡视一圈,这是一处空地,四周都是裸露着钢筋水泥板的大楼,看起来像工程建了一半,但是没有人。

这是被绑架了?赵没有看看身上的拘束带,他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手法很专业。他得罪过的人可不少,用排除法估计要花点时间。

慢着。

赵没有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里,居然能看到太阳。

蓝天,白云,太阳。

天虽不是很蓝,仿佛罩着一层薄灰,但是赵没有的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什么全息投影。这里大概也不是中层区或者上层区,因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干燥味儿,好似石灰混着扬尘,吸入肺中有颗粒感,像稀薄的二手烟。

中层区和上层区但凡能看到阳光的地方,必然配有空气循环系统,什么好闻的味儿都有,什么水生调森林感,总之绝对不可能这么廉价。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谁把他弄过来的?怎么弄的?要知道他的敏锐度已经到了刁禅在心里骂他都会察觉的地步了。

空地外突然驶来一辆车,几个蒙着面的人从车上下来,为首的提着一个箱子,明显是冲他来的。赵没有看着这人先是掏出注射器给他来了一针,随即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接着对方拿出一把电锯。

虽然触感消失了,但是从流到脸上的血和空中的焦香味看来,赵没有觉得这人应该是锯开了他的天灵盖。

而且只打开了头骨没有伤到脑子,这电锯的功率可不小,是个精细活儿,手艺不错。

赵没有在此时此刻还能保持如此冷静的判断,不是因为精神病院医师的专业素养,而是因为他被惊住了,思维脱节开始信马由缰——

赵没有在心里骂了一万句操,那辆车,这堆蒙面孙子开来的那辆车。

他不懂车,但是刁禅精通一切纨绔格调,大学的时候桌子上就堆满了轿车模型,从最新款到古董车,会飞的隐形的核动力的什么都有,拜此所赐赵没有对车型也算半个行家。

因此他能看出来,不远处的那辆轿车是几百年前的那种款式,可能比刁禅最老的收藏还要老,这玩意儿甚至还在烧汽油。

那股怪味儿他也闻出来了,大量碳排放造成雾霾,重度污染时空气就是这个味道。

再看看四周造型独特的烂尾楼,还有蒙面人不知猴年马月的衣着款式。

赵没有突然想起数日前他妹的那句话:“这不是真正的现实,我们在一个巨大的虚拟世界里。”

那台读碟机。

他正是听着读碟机里的光盘睡着的。

“兄弟。”赵没有开口:“打听个事儿,现在是几几年?”

对方动作一停,片刻后道:“1999。”

赵没有:“……”

“你这人倒是有意思。”一旁打下手的蒙面人开口,“平时的肉票到了这一步,早就吓得哭爹喊娘了,你居然第一句是问几几年?”

“说不定是个傻的,不傻也疯。”为首的蒙面人放下电锯,从箱子里掏出一样东西。

居然是一把勺子。

为首的人看着赵没有,顿了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没有心里万马狂奔而过,人在理智被拷问的时候往往会听从本能,这就导致胃的反应常常会快于头脑一步——

他忙了一天的急诊,陪台柱喝到半夜一口饭也没捞上,此时此刻头顶蛋白质燃烧的焦香传来,赵没有实在是受不了了,张口便道:

“脑花能分我一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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