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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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人世间的怨恨要如何才能化解?”

很多年前,一个年轻的剑修登上孤星台,对着紫微大帝像问了这么两句话。

很多年后,另一个年轻的剑修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他们两人终其一生只见过一面,却拥有几乎完全相同的宿命。

要建立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鬼境,首先要找到阻止魂魄变成恶煞的办法,孟长青一直没有成功,与此同时,是他体内反噬日渐严重的煞气,在回到太白城的两个月后,孟长青发现自己的手上出现了尸斑。显然,这具身体已经无法承受煞气如此之重的魂魄了。

众鬼不想孟长青这么快就死了,红衣小女鬼想让孟长青吞食新鲜魂魄来缓解煞气,人都抓了,抹干净了脖子打算杀,孟长青刚好赶到,她气冲冲地把人又给放了,临出门前对着孟长青冷冷地撂下一句话,“奉劝你一句,既然做了邪修,就别摆什么道门修士的谱,在道门眼中,你永远就是个邪修!”

孟长青看着她跑开的身影,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见过那红衣小女鬼。

不久,白瞎子告诉他,吕仙朝醒了。

孟长青来到鬼楼,吕仙朝正坐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孟长青看了一会儿,问道:“他没有恢复神志吗?”

白瞎子道:“他能够活下来,我都觉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孟长青没有再说话了。北地冬天冷得出奇,鬼魂们感觉不到温度,白瞎子又是蛇妖,他们只给吕仙朝穿了件单薄的短衫,孟长青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解下来披在了吕仙朝的身上,吕仙朝抬头看他,孟长青对着他笑了下。

夜晚的太白城里到处都是萤火,散着幽幽的光,雪飘落在大街小巷中,听不见一点声音。

离开鬼楼后,孟长青与白瞎子走在大街上,两人一直到了金碑林处,然后停下了脚步。

白瞎子问道:“真的不行吗?”

孟长青伸出手去,覆上那金碑,这太白城中的幻境虽然各自有阵法和根基,但因为是他所化,会随着他的心境而发生各种变化。孟长青闭上眼慢慢地催动手中的灵力,城中的漂浮的萤火忽然流动起来,好像是无数条星河在城中穿梭,过了会儿,孟长青睁开眼,收回了手。显然又失败了。

孟长青看向白瞎子,道:“按道理说是可以的,按照《符契》所记载的,这种术法名叫海市蜃楼,幻境控制心境,魂术控制煞气,可以形成化外鬼境,然而我试的时候,总是哪里差了些。我手上的半部《符契》记载的多是幻术,那下半部中记载的应该是魂术。”

白瞎子道:“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够再回大雪坪找了。”

话虽如此说,然而两人心中都明白找到的可能性多微渺,大雪坪不是个小地方,《符契》下部早已失佚数千年,绝非一时半会能找到,当初玄武的祖师为了搜集一部《天衡》花费了玄武数十代人的心力,最终也只是得了半个残本,更何况是《符契》这种寻常人听都没听过的上古邪典。这也是当初两人选择先行离开大雪坪的原因,实在耗不起。

孟长青低声道:“我再想想。”

白瞎子注意到孟长青左手上的尸斑已经扩散成了一大片,他心中有些着急,却也不能说什么。就在这时,身后有脚步声响了起来。白瞎子与孟长青同时听见了,孟长青回头看去。

吕仙朝不知是何时走到大街上来的,身影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

白瞎子皱眉道:“他怎么出来的?”说着他就想走过去,却忽然被孟长青拦下了,“等等。”

白瞎子不明所以,“怎么了?”

太白城中大街小巷的萤火忽然再次慢慢流动起来,竟是朝着吕仙朝而去,孟长青眼中浮现出一些诧异,他试着伸出手去放出灵力控制那些幻境,下一刻他就发现了,有另一股混乱的力量也在控制着这太白城中的幻境,并且那股力量与他的灵力同根同源。孟长青猛地抬头看向吕仙朝,神志不清的少年像个幽魂一样飘在黑暗中,萤火从他脚下缓缓淌过。

孟长青惊住了,吕仙朝怎么会这种幻术?

一刹那间,他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的画面。西洲城那一战中,诡异而强大的邪术、不受控制的煞气、猩红的眼睛以及……夜雨中熊熊燃烧的魂魄。

“只是邪术而已,问这么多做什么?你也想学?”

“嘘!”

“他身上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境遇。”

“他能够活下来,我都觉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孟长青望着黑夜中懵懂木讷的吕仙朝,眼中终于浮现出不可思议,冥冥之中所有的事情好像天意注定,兜了一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白瞎子没明白孟长青为何忽然不说话了,他道:“应该是神志混乱跑出来了,我带他回去。”

孟长青拦住了白瞎子,他走到了吕仙朝的面前,伸出手去,两指点在了他的眉心处。

黑暗中,吕仙朝的眼睛慢慢地变成了猩红色,瞳仁中似乎有经文样的东西闪现,如熊熊燃烧的焰火。

孟长青的眼神终于变了。

吕仙朝不懂孟长青在做什么,他感觉到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在孟长青收回手的时候,他失去了意识慢慢地倒在了雪地里。最后一刻,他脑海中浮现了一幅场景:长白宗每年要派弟子前去大雪坪祭拜二十多年前殉道而死的修士,他下了山,来到了大雪坪,在那个据说当年是孟观之葬身之地而今是个小镇的地方,他从卖旧书的摊铺里随手捡起了一样东西。命运的长河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奔腾。

孟长青用幻境控制了吕仙朝的识海,将那另半部《符契》复刻了出来,第一眼孟长青就知道是它。

绝迹千年的魂术终于重现人间。

实际上,它已经重现人间很久了。

傍晚。孟长青一个人坐在城墙上望着那笼罩着迷雾的太白城。天色渐渐地暗下去,又渐渐地亮起来,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终于,他慢慢地抬起手,磅礴浩荡的金色的雾气骤然在城中散开。

一开始似乎是没什么变化,也没任何的声响,过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左右,太白城中的鬼魂察觉到了异样,全都走到大街上抬头望去。

放眼望去偌大个北地,有庙宇有楼台有城镇有村落,有常年积雪的高川,也有怒吼着东去的大河,有一望无际的神木林,也有如宝石似的碧色深潭,有披着红袍追随着白鹰的僧侣,也有裹着头巾在街巷中来往的百姓。

此时正是黎明时分,许多人刚刚从梦乡中醒来,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所有人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有星星点点的梦境从他们的身上浮起来,一个个极小的光点,往上升,往上升,一直往上升,似乎要升到天幕上化作星辰。

但凡有人迹处,皆有点点星光。

从穹顶往下望去,整一个北地,几乎所有的一夜好梦都悬浮在高空之中,不停地往上升,汇聚成一条明亮的大河,朝着太白鬼城汹涌流去。

孟长青站在整个鬼城的最高处,呼号的风将他所有的衣袍都鼓了起来,浑身的魂魄拆作七十二张金色魂符,他默念着复杂而禁忌的术法,开始催动浑身的修为,金色雾气在他周身翻滚不息。

白瞎子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却能感受到灵力的波动,此时的太白城上空,汇聚了前所未有的磅礴灵力,无数的梦境一齐沉了下来,仿佛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似的,梦境一落地便化作了幻境,一个接着一个,百万北地人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爱憎怨会,最终幻出复杂到连道门金仙都无法穿过的庞大鬼境,壮观无比。

这就是海市蜃楼,这就是天工造物。

幻境落地的那一刻起,一整个道门史自此改写。

哪怕是再看不惯孟长青的道门中人,也不得不承认,太白城“海市蜃楼”的确是道门奇观,孟长青这一手笔,足以改写这百年来道术的剑、法、符三分天下的格局。道门中人从来没看得起幻术,道门主张抛去七情六欲,吐浊纳清,而幻术却是由人心所起,以情为牵引,出神而入化,这和道门主张完全背道而驰。那是完全新辟出来的一块天地,从一诞生起就没有被人所接纳过,却意外地在后世引发了旷日持久的百年争论。

北地的僧人站在庙宇的屋檐下,抬头望着那些还源源不断朝太白城涌去的梦境。北地的佛宗没有出手。

孟长青站在城楼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由他魂魄分出来的金符非但没有弱下去,反倒愈发明亮起来,照着他苍白的脸。

鬼境不仅仅将所有的道门修士隔绝在了城外,也将城中的鬼关在了城中,从此这一方地界便是真正的人间酆都。哪怕今后他死了,这太白城也能够永远地伫立在此地,成为阴阳两界上的一块碑。

他要做继往开来之事,他要这块碑永远的立在这里,立在天下道门人的眼前。

就让这今后的岁月来证明他的对错。

孟长青金色的雾气已经翻涌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匣中的大雪剑发出剧烈的剑鸣声,几乎要脱鞘而出。

太白城中灵力游动地动山摇,鬼楼中却安静地仿佛是另一方天地。吕仙朝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走到窗边。

夜空中,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好似是无数的明亮的星子。

吕仙朝慢慢地伸出手去,有一些光落在了他的手中,一下子就化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慢慢地浮现了起来,太白鬼城林林总总的大小幻境好像是一面面的镜子,倒映出无数陌生而模糊的场景,他好像能看见一个人走在其中的孟长青,可孟长青回头的时候,又慢慢地变作了他的样子。整个太白城有如一个无比庞大又无比清晰的幻境将他笼在其中,一幕幕的过往曾经同时在其中闪现。

吕仙朝望着那些记忆,手中的东西砰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他看不见结局,也看不见过去,他走在一条混沌不见光的路上,迷失了不知道多久了,忽然身后有人伸手拍上了他的肩。

他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回头看去。

身后站了许多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是自始至终都跟在他的身后,从未离开过。

一身绯红道袍甩着灵玉的吴喜道、几个勾肩搭背似乎在谈论着什么的师兄弟,大家都站在那里望着他,其中一个人面容沉静,她静静地站在最旁边的角落,一双眼中有着很柔和的光,她似乎是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见他回过头来,于是终于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来。

吕仙朝不记得这群人是谁了,他也不记得那个温柔笑着的女人是谁了,可眼泪却忽然下来了。

他慢慢地抬手抓住了胸口处的衣襟,心脏似乎被绞做了一团,他抓了很久,哗的吐出一大口血来,然后是一阵经久不歇的咳嗽。不知不觉间他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做人实在是太苦了。

人世百年一场大梦,如滚滚东逝水,过去了便再也不会回头。

白瞎子错了。孟观之错了。孟长青错了。甚至就连吴聆与红袍僧们也算错了。天命选择的那个能改变一切的人不是身世复杂背负诸多的孟长青,而是那个出身卑贱、一直为人所忽视、经历无数的苦难失去了一切的少年。上天曾经给了他很多的东西,又让他很快的失去,而接下来,他将取代孟长青,无数的人将死心塌地追随于他,血与火将见证他的荣光。

玄武。

放鹿天,李道玄坐在殿前,平静地听完了南乡子与谢仲春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关太白鬼城的,有关那群恶鬼的,有关孟长青的。

南乡子确实是有先见之明的,他之前没有将此事告诉李道玄,是知道李道玄势必是要插手。若孟长青只是修炼邪术,这勉强还算玄武派内之事,只需将孟长青带回来,李道玄这性子,也绝不会因为孟长青是自己的弟子就手下留情。可实际上,从当初孟长青杀了吴聆起,这件事就已经不是玄武一门的事了,更别提如今还牵扯上了太白鬼城。

玄武作为四千年道门大宗,既处其位,当履其职。孟长青如今犯的是道门最大的三样忌讳,修炼邪术、残杀同道、蓄养生魂,随便拎出一条都是死罪。李道玄若要过问此事,无异于逼着他亲手杀了孟长青。

南乡子清楚,这么些年的师徒情分,李道玄下不去手,甚至可能会出手救下孟长青,一旦他出手,便是将直接将自己与玄武推向了风口浪尖。南乡子比谁都看得明白,孟长青可以行差踏错,可以一时糊涂,甚至玄武都可以语焉不详,唯独李道玄不行,因为他是玄武宗师,道门魁首,古往今来道门唯一一个天生金仙。

当初因为吴聆之死,长白曾派人来到玄武交涉,长白掌教问过玄武的意思,玄武给出的答案是长白宗两位真人所满意的。若孟长青的确铸下大错,一切只凭照道门规矩处置。这才是一个四千年道门大宗该有的处事态度。而今亦然。

南乡子看得出来,李道玄因为他和谢仲春向他隐瞒这些事动了真怒,即便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当他还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这些年他心中在想什么,你可曾知道?”

南乡子低声继续道:“走什么样的路,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你也不必自责。你当年执意收他为徒,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养,不曾有半分亏待,山上的师父们也都对他关怀备至。这么些年,玄武待他可谓是仁至义尽。”

谢仲春皱着眉在一旁插话道:“天性使然,无法教养,当初便不该收他!”

殿中没有声音,李道玄一直没说话,还是南乡子替谢仲春打了个圆场,道:“他这心性,若是当初找个普通百姓家收养了他,远离前尘旧怨,碌碌一生或许反倒是种解脱。”

李道玄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低声道:“或许吧。”

那三个字落地时很轻。有几只黄鹤穿云过水,落到了紫来大殿的瓦檐下,无声无息的。李道玄没了声音,一双眼落在殿外,也不知是在望些什么。

李道玄其实已经有些忘记了当年为何会带孟长青上山,他隐约记得,那是个清晨,他原已经将孟长青交给了江平城一对夫妇收养,后来却又不知为何折了回去。时节是早冬,江平城昨夜刚刚下了场第一场雪,他站在屋檐下等了会儿,回头望去,年幼的孟长青正半躲在走廊的柱子后面瞧着去而复返的他,小孩慢慢地睁大了眼,眼中万分的欣喜。

他带孟长青回了玄武。一路上,年幼的孟长青紧紧地抓着他的道袍袖子,一刻也不敢松开,似乎是生怕他消失了。他怕年幼的孟长青摔着,放慢了脚步,年幼的孟长青忽然仰起头对着他极轻地喊了一声“师父”,他停下了脚步,低头看见了一双晶莹的眼睛。很奇怪,应该从没人教过孟长青要这么喊,或许连小孩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刚刚喊了些什么,那两个字又意味着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喊他“师父”,他于是记得很清楚,他带着他回了玄武,带回了放鹿天,给了他一套玄武弟子的道服与一块玄武玉牌。从此以后,孟长青便留在了玄武山上。

李道玄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这一切似乎从开始起就带着些意味不明的征兆。南乡子与谢仲春不知是何时离开的,大殿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从久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不自觉地攥了下道袍袖子。

谢仲春与南乡子离开放鹿天后,一同前去紫来大殿,走到一半,有弟子走上来,道:“参见师伯祖!掌门!吴地道盟玉阳子在山外求见。”

谢仲春显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一脸的疑惑。南乡子道:“紫霄道人的弟子,如今吴地道盟的掌门人,挺年轻的一个后生。”

谢仲春与南乡子到了洪阳大殿,玉阳子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见到两位真人,他忽然上前一步跪下了,“真人救我!晚生玉阳子,求两位真人下令诛杀邪修孟孤,救吴地道盟于水火之中!”

毕竟是吴地道盟堂堂宗主,忽然就跪在了自己的面前,谢仲春与南乡子都没想到。

是夜,命弟子送走了玉阳子,谢仲春与南乡子两人在洪阳大殿中坐下了,有弟子上来掌灯,谢仲春让他下去了。

谁能想得到呢?孟长青是真的疯了,小时候瞧着如此怯懦的一个人,胆子竟是如此之大,做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孟长青造了一个人间酆都出来,在生死之界上立了一块碑,如今太白鬼境已经落成,他似乎是已经成功了。

即便是如今杀了孟长青,那庞然幻境也依旧横亘在北地,太白城成了鬼蜮之地。事已至此,已成定局。

从此,这北地的纷争怕是要多起来了。

南乡子轻叹了口气,“他倒真有几分魄力,这一出确实是出人意料。”

谢仲春拧眉道:“你前一阵子还说孟长青当众虐杀吴聆,心性极端,如今倒是颇有几分赞同他的意思?”

南乡子道:“这二者并不相悖。他自幼便是怯懦自卑的性子,世事一有不合他心意的他便觉得痛苦难忍,偏偏他从来不吐露半分,只是暗自伤怀怨愤,这样的性子,说正能够正吗?可要真的说起来,他也曾立志降妖伏魔,至今玄武大雪剑仍在他的手中。”

南乡子说到这里,思绪也有些起伏。如今天下人都相信孟长青修建鬼城是为了蓄养生魂进行修炼,他却觉得未必如此。修建人间鬼境难于登天,远不如杀人夺魂来的简单,若只是为了对付道门,他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为何要这样做,若是有机会,他倒是真的想当面问问孟长青,他还真的挺好奇孟长青会如何回答。

新造人间酆都,凡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孟长青竟然做了,而且还做到了。

在普通修士的眼中,这自然是大逆不道、惊天动地的恶行,然而对于南乡子这个级别的道人而言,他想的却要深许多。

众所周知,人死后怨气不散便成了恶鬼,怨气无法化解,便成了恶煞。北地佛宗说众生皆苦,认为人的三魂六魄是七情六欲所化,怨恨不灭,魂魄不散,鬼魂才会滞留于人间恶道,说穿了,佛宗修行便是要化解这世上的怨恨,这话放在道宗也说的通。然而在历史上,两派所选择的道路却是截然不同,佛宗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而道宗说的是天地不仁道法自然。

道门并非只有孟长青一个人心怀悲悯,古往今来多少圣人,谁不是在苦苦思索。阴阳有界,一切才能够庄严有序,若是失去了秩序,人世间赖以维系的根本便会轰然坍塌,遗祸无穷。数千年来无数的惨祸和悲剧都证明了这一点。道门最终选择了平衡之道。阴阳调和,生死有序,万物方能生生不息。

道门一而贯之的规矩,其实饱含了道门先祖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道门中人为何要收束自己?又为何要敬畏天常?很多人其实都不明白。南乡子犹记得,当年李道玄第一日上山,那份天资震惊了一整个玄武,世上原来真的有人生来就是道门至圣。在他们一群师兄的眼中,这个小师弟今后真可谓是要为所欲为了。然而他们的师父却在李道玄学道的第一日就告诉他,绝不可轻易地干涉人间之事。

万法自然。

正是因为强悍到足以轻易倾覆平衡,才越要学会克制自己。人间正邪善恶从来都不是能轻易一分为二的东西。玄武的师父们一面告诉李道玄不要干涉天道,一面又纵容着李道玄,他们是带着对将来的期许,小心翼翼地陪伴着这个一出生就是道门金仙的孩子,让他去尽情地感受和体会这个世上一切,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星移斗转,百川归海,无一不是道。

李道玄从来就没有被教过:你要去道济天下,你生来是为了天下苍生。

师父们只是告诉李道玄,花开花落自有时。

所以李道玄绝不会赞同孟长青所做所为,他比谁都要不能容忍倒行逆施。

可南乡子又禁不住在想,谁也不信孟长青能做到,可若是孟长青真的做到了呢?人间酆都,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或许也会建立另一种全新的秩序,怨灵游走人间,是桩道门几千年来都没有解决的沉疴,若是怨魂能够归于一处,眼前人间的灾祸至少能够平一半,这其实算好事,只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或是不敢尝试罢了,毕竟这事儿的代价或许是人间百年大乱,或许是身死道消,又加之道门的规矩摆在那里。

倘若孟长青真的做到了,未必不是一桩壮举。

这些话南乡子没有和谢仲春提。谢仲春必然不会认同,或许连孟长青都想不到,玄武三位真人,唯一对他有点认同感的,会是南乡子。终于,他开口道:“下令召孟长青回玄武。”

“他怎么可能听这话?”谢仲春乍一听见南乡子说的,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南乡子却道:“不试试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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