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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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是吴地四大古城之一,位于吴地东边,邻近北蜀,里面住着二十多万人,大小道观上百座之多,繁华极了。

今日是九月二十七,天街下着雨,大半个吴地仙门宗派的人都来了西洲。他们来此参加一年一度的吴地道门盛会。这是独属于吴地的道门宗会,来的都是些吴地当地老牌修仙宗门,有的道派的历史追溯起来甚至比长白宗与玄武还要遥远。自长白宗在天下广收弟子,设道坛筑道观,多了“天下修士半数出自真武山”一说,吴地原本的宗派逐渐衰微。

大约是七八百年前,吴地紫阳山出了个年轻的修士,组建紫阳道盟,吴地东边的修士于是联合起来,至今日,紫阳道盟是吴地东南最大的一股修仙势力。孟长青他们进城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道盟盛会,西洲城中,许多年轻的吴地修士在雨中来来往往。

孟长青他们在西洲城中意外撞见了一个人,是长白宗的小师弟,孟长青记得他的名字似乎是叫吕仙朝。

自从宁城一事结束后,长白弟子就各自回去了。吕仙朝想到长白宗那些杂七杂八的规矩他就烦,他更乐意自己一个人在山下飘着,于是找了个借口留在外面,听闻西洲这两日热闹,他就过来了,结果正好在大街上遇到吴聆。说实话吕仙朝觉得自己有点倒霉,天知道他怎么就被吴聆逮个正着。

吴聆问了吕仙朝几句,吕仙朝也不怎么应声,吴聆带了他一起回客栈。

一群人在比邻天街的客栈中坐着,雨打在檐下青瓷碗中叮当作响。吴聆问吕仙朝:“你为何没有回长白?”

“你不也没回去?”

“我一向都在山外。你年纪尚小,一个人在外若是遇上了麻烦很危险。”吴聆又道:“你姐姐也会担忧你。”

“我没一个人,这不大街上都是人吗?”吕仙朝从店家手中接过了吴聆给他点的馄饨,“我姐就一个妇人,她哪里懂这些?”

“我记得你家就在吴地,你拜入长白多年一直未曾回去,这一趟可曾回家看看?”

吕仙朝舀着勺子的动作停了下,道:“有什么好看的,穷地方一个,路都找不到。”

吴聆看着吕仙朝低头大口着吃馄饨似乎没空说话,没继续问。

孟长青与陶泽在一旁看着,觉得吴聆的脾气确实好。孟长青记得上回在宁城,谢怀风在场的时候,这少年说话的语气可完全不是这样的。

四人在客栈中坐着,此时,天街那一头走过来个人,那人披着件暗色发灰的红袍,巨大的兜帽兜着脑袋,浑身都被雨浇透了。他一路走来,不停地拦下身旁的路人与他们说话,刚一开始有人听他说什么,后来路人都不耐烦地挥手让他走开。

他拦下每一个修士或是百姓后,都反复地问他们同一句话,“能送给我一把伞吗?遮一遮雨,这雨太大了。”

他说话的时候有气无力,仿佛是带着什么病,又加之总是重复一句话,看上去有些不正常,没什么人理他。忽然街边铺子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撑着把伞冲出来,啪一下丢给他一把伞,不耐烦地喊道:“快走吧!”

那红袍僧看向那个小姑娘的背影,道了句谢。那僧人回过头来,刚好对上了孟长青的视线。

那红袍的僧人来到了客栈中,问店家要一碗水,还是同样有气无力的语气。店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两眼,让他出去在外面屋檐下坐着,过了会儿,店家随手递了一碗米汤给他。那人似乎有些意外,唯唯诺诺地道了声谢。

吴地的天街,车水马龙穿流不息,那红袍僧人就坐在那一角小小的屋檐下,静悄悄地看着那些雨中的过路人。过了会儿,他似乎低低地唱起了什么,沙哑的歌声飘荡在这狭长的天街中,茫茫又悠远。

他唱的是遥远北地佛宗的故事,用的是北地梵语,孟长青并没有听懂。

吴聆也听见了那歌声,四个人都往外看去。

红袍僧唱完了。他忽然回头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眉头轻轻抽了下,他出去让那僧人进来坐了,让店家又上了点吃的。那红袍僧坐下后,拧了下湿漉漉的袖子,对着孟长青他们道了谢。

孟长青问他,“先生刚才唱得是什么?”

“是我宗门菩萨问佛的故事。”那红袍僧对于孟长青喊他进来避雨似乎心存感激,对着孟长青行了一个合十礼。

孟长青问他,“先生是从北地远游而来僧人?来此布道的?”

那僧人点了下头。

这僧人的口音明显不是南方人。北地是佛宗根脚,几千年来,一直有北地僧人穿过茫茫的雪原与冰山,来南方布道,多是留在吴地一带,虽然不常见,但是确实是有的。看这僧人疲倦又孱弱,恐怕是千里跋涉而来。这僧人运气不好,西洲这两日道盟集会,他此时在城中布道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孟长青与陶泽都是头一次见到僧侣,又对遥远的北地佛宗一直很好奇,于是与他多聊了几句。那僧人吃了东西,精神气也恢复了几分,见他们都好奇,于是将北地的风土人情与他们说了说。一旁吃着馄饨的吕仙朝表面上没看那僧侣一眼,实则也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有吴聆一句话也没说。

那僧人轻声地道:“四位施主都是好心人,今日有缘得会,赠我一碗汤水,贫僧无以为报,就让我为四位占一占前程吧。”

一听这话,陶泽当时就笑了。他们一行人进入西洲后,为了方便行事,换下了道服。如今这僧人竟然说帮他们占前程,要知道卜算八卦最开始可是道宗传出去的,这僧人连他们是道门修士都看不穿,就这点半吊子的道行也敢说帮他们占卜。陶泽转着茶杯对着那红袍僧笑道:“行吧,大师那你帮我瞧瞧,我这以后前程如何?”

那红袍僧道:“施主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陶泽见他如此,于是问道:“我来自哪里?”

“你是道门中人,来自临海深山。”

陶泽微微一顿,临海道门,又有深山,世上唯有玄武。这僧人竟然已经看穿了他们的身份和来历?有点意思。

他又问:“我将何时名扬天下?”

僧人道:“你很快便将名扬天下。”

陶泽直接笑了声,“那我因何名扬天下?”

那僧人望着陶泽许久,终于用一种很轻的、很温和的语气低声道:“你化解了世上难解的冤仇,做到了别人都做不到的。”

陶泽挑了下眉,“那我还有点厉害?你确定我很快就将名扬天下?”

僧人点了下头,一双发灰的眼睛温和地望着他。

这三个问题,其实说回答也不像是什么回答,倒像是两句吉利话。陶泽还挺满意的,他看向孟长青,示意轮到他了。

孟长青小时候就听李道玄的教诲,卜算没有全然准确的,这世上自有天机一说。受了李道玄的影响,他其实不怎么相信命。正是因为他不信,所以他问了。

“我今后将会去什么地方?”

“天地之大,你将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注定名扬天下,一生漂泊,唯独回不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孟长青明显停顿了许久,道:“我会遇到麻烦?”

“众生皆苦,无人不冤。”

孟长青想最后一个问题想了很久,忽然他问道:“我会死?”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向孟长青,少年的眸光是那样的清澈和柔和。红袍僧终于轻声道:“人生红尘火宅之中,终有一死,谁也逃不了。”

孟长青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多谢,我问完了。”

陶泽似乎想说句什么,被孟长青拦住了。

那红袍僧将视线投向吴聆,吴聆一直坐着,始终未发一言。红袍僧道:“施主可有什么想问的吗?”

吴聆没有说话,直到大家都看向他,吴聆这才低声道:“先生刚刚在屋檐下吟唱的那段梵音,说的是什么故事?”

红袍僧道:“如来灭后,多有波旬,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剃头披褐、称佛弟子,坏佛珈蓝、毁佛正法、灭佛教相。菩萨问世尊,该当如何?世尊曰,依佛说者是佛弟子,随顺邪说,即是波旬。”

“这世上可有不证之道?”

红袍僧道:“在你我心中。”

吴聆对着他道:“我问完了,多谢先生。”然后他又道:“先生,雨停了。”

天街的雨确实停了,街上有负剑的吴地道门修士走过。那红袍僧望向窗外,在吴聆的注视下,他将自己的东西轻轻地收拾好,然后他对吴聆道:“施主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问。”

“不必了,多谢先生。”吴聆的声线很清澈,无论说什么,都透出股温和的意味来,“我不信因果。”

众人看向那红袍僧,红袍僧双手合十,对着众人又行了一礼,与众人道别。

众人目送着那僧人往外走。

待到那僧人离开后,孟长青才对着吴聆道:“师兄不信他?”吴聆那两个问题,没有与自己相关的,大家都听得出来,吴聆应该是不信那僧人。

吴聆道:“命数一说,过于虚妄了。”

陶泽在一旁道:“就找个乐子,别当真。”他这话是对孟长青说的,刚刚那僧人对孟长青说的可不像是什么好话。他道:“这种三流的修行僧人说的你听听就算了,你要是真想知道什么,还不如回山上去问你师父。”

孟长青道:“我没信这些,我师父也不信。”

一旁一直吃着馄饨的吕仙朝忽然道:“我吃完了。我没吃饱,我还想吃。”

众人闻声一起看向吕仙朝。

吴聆领着吕仙朝去客栈柜台那里又点了些吃的,十四岁的个子才到吕仙朝的肩膀处,他趴在柜台上,指着那挂了一排的菜名,手指一戳又一戳,对着吴聆道:“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孟长青坐在原处,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他的视线停住了,他又看见刚刚走出去那个红袍僧了。

红袍僧依旧在大街上拦下过路的人,嘴里还是反反复复地对着路人说同一句话,“能送给我一把伞吗?遮一遮雨,这雨太大了,刚刚还下着。”

孟长青侧头看向桌子对面,排凳上,那红袍僧刚刚坐过的位置上,静静地躺着一把半旧的竹骨伞。等他再往窗外看去,那僧人的身影却是已经消失了。

入夜后,烛光飘动,西洲城里一片昏沉的安静。

众人都歇下了。吕仙朝一个人在房间里左右翻身睡不着,他刷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穿鞋子下床。他坐在榻上,伸手推开朝东的窗户,晚风徐徐地吹进来,拂着他的面庞。他伸出手拨了下如水的夜色,无人的小巷子里传出一两声犬吠,乌云被风往东吹来,他陷入了某段久远的回忆中去。

他似乎是又回到了那个临水的小镇,那个锁着门的旧院子,那个点着灯的小小的房子里。

巷子里砰砰两声,不知从哪里滚过来一个东西,吕仙朝回过神,他探出头看去,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骨碌骨碌地滚着。吕仙朝左右看了眼,没瞧见人,他又盯着那东西滚去的方向看了会儿,拧着眉似乎在看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街道是倾斜的,那东圆滚滚的东西一直滚过了两条街道,直到撞上了河边的栏杆。

吕仙朝站在了桥边,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个球,是个绣球。吴地人的姑娘家喜欢抛绣球,那些绣球在用过一两次后就会失去了姑娘们的喜爱,变成孩子的玩具。吕仙朝看着那绣球一会儿,轻轻掂着转了下,他拿着绣球准备回去。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有另外的脚步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红袍僧沿着巷子走了许久,直到他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身影,他看见了那双眼睛,就和他在火光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清澈如碧空,明亮如星海。

负着降魔剑的吴聆站在巷子口望着他。

那红袍僧道:“是你啊。”

吴聆今日第一眼看见这僧人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破碎的魂魄、凝聚不散的阴气,还有漂浮的魂线。

“你去过姑射山清阳观。”

红袍僧用一种看透了许多的眼神望着吴聆,轻声道:“我一直在找你,我记不得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时我才与北地佛寺前的灌木丛一般高,从那时起我们就在找你,春去秋来,北地的冰原都融化了。”红袍僧缓缓摘下盖在头上的宽大兜帽,慢慢地背过身去,在他的脑后,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苍老面庞,口目鼻舌,全然一样。那张脸就这样望着吴聆,就像是望着什么高贵的佛偈。

吴聆看过去的第一眼也是微微愣住。

双相。我相,世人相,是为菩萨宗檀台尊者。他幼年时曾经看过与这一模一样的佛宗画像。

在春南的土地上发生过一件事,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二十年前的大雪坪斗乱,无数道门修士葬身其中。

至今道门都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场血腥的斗乱,其实本身和道门没有什么关系。它的背后是一桩牵扯极广的、隐喻极为深刻的、远远没有结束的佛宗斗乱。它的源头距离此地有数万里之遥,比众人知道的最遥远的北地还要遥远,那是万年不化的冰原,有着无尽的风雪与长夜,遍插着五彩色的经幡,神秘的梵音响彻天地间。

那是真正菩萨宗的起源。

二十年前春南出现的假菩萨宗,与风暴的本身没有多大的关系。由孟观之一己私欲与贪念引发的暴乱,和菩萨宗的传世意义上的灾难截然不同。而如今,他们终于有人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那红袍僧轻声地对着吴聆说:“你不必杀我,我与你终将都会死于曜日之下,我死在明日,你死在将来。”然后他用那样低缓而温柔的声音道,“你与我不同,你会重新活过来,到那时,你的心将如明镜一样澄澈,我们都会来到你的身边。”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也不必记得我。”红袍僧道:“昨日你只问了我两个问题,你可以向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吴聆明显是停了很久,就在那红袍僧觉得他不会问的时候,他问道:“我会死在谁的手上?”

红袍僧看向这座吴地的古城,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不知道他是谁。”然后他低声道,“但是我知道他在哪里。”

风一下子吹过无人的街道,将他猩红色的僧袍轻轻吹开。

两人交谈的声音响起来,最终,巷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不久之后,西洲的街道上,又响起了熟悉的吟唱声。

“如来灭后,多有波旬,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剃头披褐、称佛弟子,坏佛珈蓝、毁佛正法、灭佛教相。”

“菩萨问世尊,该当如何?”

“世尊曰:依佛说者,是佛弟子;随顺邪说,即是波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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