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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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泽虽然不知道李道玄为何要问这些,仍是把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符契》的事情李道玄早已把实情告诉了孟长青,孟长青后来和陶泽也说过,陶泽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李道玄问他,他于是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说清楚了,包括那山洞里的名字,一切的一切。

说完后,他拱袖低头。

桌案上的香炉吐出一缕缕轻烟,屋子里静了很久,久到陶泽的腿都有些麻。

终于,李道玄开口道:“你下去吧。”

“是!”陶泽如获大赦,低头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李道玄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攥紧了袖中的手。

陶泽刚步出房间,被一阵冷风吹得一哆嗦,他抬头看去,院中的树上迅速冻满了霜花,一刹那间,院子里冷如隆冬,有鸟雀逃命似的往外飞窜,一片混乱。若是他能站在玄武最高的山顶俯身往下看,便能看见罕见的一幕,药室山上的飞禽走兽全部在疯狂往外奔,它们组成了一条长线,刀子似的刮过山野。

孟长青坐在放鹿天的山上等着李道玄回来,从小到大,他都一直跟着李道玄,李道玄若是出去,他就在这儿点着盏灯等着李道玄回来,这么些年,从未有过例外。

李道玄一般都是日落之前就回来了,可今日孟长青却等到了深夜,李道玄迟迟不回来,他一个不留神,坐在台阶上睡了过去。

李道玄回到山上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睡着的孟长青。

他走过去,看着孟长青许久,抬手极轻地摸了下他的头发,有星辉似的灵力散开,孟长青沉沉地睡了过去,身子侧了下,李道玄捞住了他。

房间里,李道玄望着躺在床上的孟长青,终于伸出手去。

孟长青睡得有些不踏实,记忆被一丝丝抽出来,李道玄闭上眼,一幕幕看着。

从孟长青在剑池中刻字,到偷盗《符契》,再到抽出白露剑,他看见孟长青在他身侧惊醒过来,怔怔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回到房间后,却忽然喷出口血,忙又死死地捂住,逼着自己把血咽回去,整夜整夜的噩梦,止不住地恶心。

痛苦,不可名状的痛苦,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躺在床上不敢闭眼,睁着眼,一遍遍低声念着,“忍着,一定要忍着。”就这样坐上一夜,天亮时收拾干净,不敢说一个字。

李道玄忽然睁开了眼,掌心有星星点点的灵力挥散开,他望着睡在床上的孟长青,手悬在了空中,一动未动,似乎是僵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向孟长青,脸上是罕见的怔松与诧异,不自觉竟是退了一步。

孟长青睡得很安稳,一点也看不出来那种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道玄才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抚了下他的头发,像是在安慰着他。

没事了。

没事了。

从第一次误打误撞的,到如今,刚好过去六个多月。

李道玄并不是毫无察觉。

在床上的时候,孟长青很少有反应,常常只是抱着他发着抖,紧紧抿着唇不说话,他以为孟长青是不适应,却没有想到是因为害怕。有很长一段日子,孟长青总是跟着他,待在他身边不说话,他一回头看去,孟长青的脸色却刷白,如今想想,孟长青是想告诉他真相,却又不知所措。

孟长青确实很害怕,他害怕李道玄看出点什么,也害怕别人看出些什么,他提心吊胆半年多,甚至连梦都不敢做,一闭上眼,全是光怪陆离的东西,他甚至梦到了长白那些蛇,一点点绞着他的脖子,他也说不出那梦是个什么意味。

李道玄为人坦荡,本就不是什么拘泥于世俗条条框框的人,误以为孟长青对自己有情,先是惊诧,惊诧过后却逐渐动心,发现自己与孟长青确有情缘,又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很快就放下了心中的顾忌,他只是不善表达,并不是真的无情之人,一旦想通,走的路也比许多人要更直接。

这半年来,除了第一次孟长青误打误撞摔他怀中,他与孟长青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床笫之事,前前后后统共十二次,孟长青伤了仙根,却一点事也没有,反倒修为大涨,不是如陶泽所想的偷偷学了什么道门秘术,只是因为李道玄一直在帮他。

李道玄不是没有察觉到孟长青的异样,他一直在照顾着孟长青,他以为孟长青是无法接受背德,却没有想到他只是不喜欢自己。

没什么别的的缘由,他只是不喜欢李道玄,从来没有动过心,对这种事情除了厌恶就是惊恐,还能有多少正常反应,能忍到现在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

孟长青从小到大都很会吃苦,当年在太白宗为了讨好师兄,什么都去拼着抢着做,生怕太白宗的人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师兄让他干什么他都去,七八岁的时候为了挑两桶泉水,能从半夜爬起来,走上十几里山路。

他很懂事,知道想要被人对他好,首先要对别人好,于是他对谁都掏出一付干干净净的心肺,相信付出总会有回报。

只要是能讨好人的事,他什么都忍的下来,对别人的滴水之恩能拼尽全力去报答。

很难说的出“不”这个字,也不太会拒绝别人。

所以他宁可忍着,装着,也不会告诉李道玄,他不愿意,他不喜欢,他是真的说不出来。

直到最后,他还是觉得这事是他的错,李道玄没有错,是他没用,是他给李道玄添麻烦。

人总是对第一个照拂自己的人格外亲近,孟长青用尽全力在报答。他以为自己在报答。

李道玄坐在床头,摸着孟长青的头发,一点点剖开孟长青的心意。

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孟长青是真的对他无意。

李道玄站在那儿,不自觉地抚着孟长青的额头,不住摩挲着,大约是心疼,又掺着点别的感情,终于,那只手不自觉地轻颤起来,“为什么不说?”他忍不住低声问孟长青,许久才道:“没事了,别怕。”

没事了。

一开始误以为孟长青对他有情,已经觉得够荒唐了,如今知道是个误会,又觉得这才是真的荒唐,简直让人啼笑皆非。造化确实弄人。

坐在床头许久,不知道是想些什么,终于,李道玄抬手捏诀,一指点在了孟长青的眉心。

那些星星点点的记忆迅速从孟长青的额头飘出来,琉璃似的闪着微光。

像极了一句诗,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些光点飞蛾扑火似的涌向李道玄,却在触及道门金仙之时,一瞬间冲散了,光倒映着李道玄的脸,他低头注视着孟长青,一点点抹去了那段记忆。

所有的痛苦,茫然,惊惧,全都一刹那间烟消云散,一丁点都没有剩下。

光全部散尽后,李道玄收回手,孟长青尚在睡梦中,什么都没有察觉,大约是感觉到冷,无意识地往李道玄身边凑了下,温热的脸贴在了李道玄的手上,李道玄的手很冰,他微微缩了下,没了动静。

李道玄望着他,摸了摸他头发,“没事了。”

次日。

孟长青醒来后,捂着头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什么东西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似乎看见有道身影在晃,却不知道是谁,梦里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说不上来是个意味。

挺怪的。

他忽然回过神,起了床,穿好了衣裳,走出门的时候还在想这事,路过大堂的时候,撞见了李道玄。他忙抬手行礼,“师父!”

李道玄似乎在堂前坐了很久了,闻声抬头看向他。

孟长青对上李道玄视线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想了一阵子,确定自己没犯什么事儿,稍微恢复点底气,道:“师父!我今日起迟了,房间等我回来再打扫,我先下山了!”

李道玄迟迟没有说话,直到孟长青抬头略不解地看着他,李道玄终于问他,“昨晚睡得可好?”

孟长青点了下头,“好的,睡得很好,好像……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做了个梦,也忘记梦见了什么,只记得莫名地很放松,所以才一觉直接睡到了这时辰,孟长青说完了,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李道玄。

李道玄低声道:“是吗?”

孟长青点了下头,轻声道:“是啊。”

又静了一会儿,李道玄终于缓缓松开了袖中的手,“去吧。”

“是!”孟长青松了口气,他今日不知道怎么的,莫名不敢看李道玄的眼睛,一看就觉得有些不舒服,有些难受,李道玄一让他走,他忙应下了,捞了东西就走了,临走出门前,忽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李道玄,正好对上李道玄望着他的视线。

李道玄一个人坐在案前,屋子里有些昏暗,将他的神情隐去了。

孟长青一顿,又大声喊了一句,“师父,我走了!”

李道玄没说话,轻点了下头。

孟长青倒是没做多想,退了下去,没再回头,身影一下子消失在门后。

在堂前坐了一夜的李道玄仍是坐在那儿,一动没动,有光从窗户里赵进来,将一切照的纤毫毕现。冷了许久的香炉摆在案前,擦着光反射出淡光,正好打在李道玄的手上,他握了下那团光,没握住,终于轻轻松开了。

等孟长青再次回到放鹿天的时候,李道玄已经不在大堂了,他找了一圈,没找见。

洞明大殿,李道玄坐在殿中望着那柄飞剑,他年少时,常常一个人在这大殿中静坐悟道,窗外树翠蝉鸣,时不时吹来黄钟道鼓声,他经常一坐就是三四个月,废寝忘食,浑然忘我。有一次,师父与师兄谢仲春一起来这殿里寻他,三人一起站在那门下,师父指着那剑对他说,那上头挂着的是黄祖的首剑,黄祖悬剑于此,寓意着慧剑断情。

他以为师父是告诉他,圣人无情,今时今日,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当年黄祖悬剑于此,心中想的又是谁?

若非心中有情,又何来慧剑断情一说。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仿佛走在平坦大道之上,未曾遇到瓶颈也没有迷茫过,年少时看着师兄们在悲欢里哭笑,一直不能懂那究竟是种什么东西,能让人朝生暮死,能让人又痴又狂哭了又笑,百状疯癫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记得刚正如谢仲春,有一年酒醉后望着树下的痴傻幼子,也曾忽然落下两行清泪来,低声说一句,“我对不住她。”

如今他坐在这儿,终于明白了那么一丁点,终于知道师父所说的“造化弄人”是什么意思,可长剑已然出鞘,六百里山脉已然开春,世上又岂有后悔这一说?

这是劫,是道,是黄祖当年亲手悬上的那把剑,没有回头的道理。

李道玄在那殿中坐了半个多月,终于隐隐约约回过神来,他有些心疼,心疼孟长青吃了许多苦,原本是没有后悔的,思及此,终于生出点后悔来。

十二道洞明剑气呼啸而过。

“慧剑断情”四字在殿中央悬着,从六千年前一直望到了今日。

三日后,李道玄从那殿中走了出来。

紫来大殿中,南乡子望着李道玄,半个多月不见,不知道是不是日头不足的缘故,他觉得李道玄的脸色似乎比平时要苍白,神色也略有恍惚,于是对着他道:“你去哪儿了?你那弟子来找了我好多次,说是你不见了,怕你出事。”南乡子说到这儿不免也失笑,李道玄是什么道行,哪里需要一个连御剑都学了小半年的弟子来担心他出事。更何况这是玄武,能出什么事。

南乡子道:“你那徒弟有些急,我只好对他说,‘你师父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能丢了不成?你有空不如把自己的事儿收拾好’他跪在我跟面前不说话,我就逗他说‘你师父要是丢了,我赔你个新的’,你那徒弟好像还不怎么乐意?”南乡子也是故意逗李道玄,说着看了眼他笑了笑,见李道玄不说话,他抬头给李道玄倒了杯茶。

李道玄闻声许久都没说话,终于低声道:“我忘了和他说了。”

南乡子对着李道玄道:“你那徒弟有点意思,头一回看见弟子还管师父去哪儿的,谢仲春也被他烦得够呛,你确实是是太纵着了,该管还是要管管,老是缠着你算怎么回事?他多大个人了!”

李道玄道:“没事。”不知道是想到什么,他掩去了眼中的情绪。

南乡子总觉得李道玄有些不对劲儿,问他,“你瞧着神色不大好?这半个月你躲哪儿去了?”

李道玄想了许久,轻声道:“大概是躲情劫吧。”

南乡子一愣,半晌才笑了出声。

难得,李道玄还会开玩笑了,这下子不能再喊‘呆头鹅’了。南乡子没说话,心里却想,李道玄教出来的那徒弟也跟李道玄似的像只呆头鹅,果然什么样的师父教出来什么样的徒弟。有意思。

李道玄回到放鹿天后,孟长青总算把心放了下来,这小半个月他没有李道玄的消息,心中总是隐隐不安。这感觉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如今看见李道玄,见他和往日没有什么变化,心终于定下来了。

大约是半月没见,此时再见李道玄,自然觉得亲切,跟在李道玄身边寸步不离,一口一个“师父”。

李道玄看向他。

孟长青终于道:“师父,我还以为你……”自从他上山以来,李道玄一直极少离开放鹿天,这是李道玄第一次连着半个月没有讯息,也没有前因后果,这事真的不常见。孟长青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或是出了什么大事,此时见李道玄回来,终于安心些,他对着李道玄喊了声“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似乎想伸出手去,却又微微一震,略僵硬地收回了手。

孟长青没察觉出异样,一双眼望着李道玄,“师父,您不在的时候,我一直……”他原本想说自己一直很担心李道玄,忽然又想起南乡子与谢仲春的话,他一个做徒弟的,担心道门金仙的李道玄,确实是有些好笑。思及此他改口道:“师父,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惹您不高兴了。”说着他抬头看李道玄。

李道玄许久才道,“以后不会如此了,你若是愿意……你若是愿意,我会一直照顾你,我不会走的。”

孟长青望着他,闻声心中感动,竟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李道玄一直话少,性子有点冷淡,他从未听过李道玄说出这样的话,也从没想到他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反应过来后,他对着李道玄道:“师父,我会一直在山上,我不下山,一辈子陪着您。”可能是过于激动,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李道玄看着他,神色倒是瞧不出什么异样。终于,他低声道:“下去吧。”

“是。”孟长青出去了,临走前对着李道玄行了一礼。

孟长青走后,李道玄坐在原地许久,袖子上有血往外渗,擦着点手腕。

洞明剑气在周身回转,李道玄看向那焚出轻烟的香炉,没发出一点声音,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孟长青总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他明明记得这半年来所有的事,没什么缺的,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比如那学堂上那副谢仲春的字,“一年之计在于春”,他盯着那副字看了许久,他记得是李道玄施的道术改了玄武的时令,却不记得他师父为何要这么做了,又比如说他每次上药室山找陶泽,看见药室前那棵梨花树,脚步总是要顿两下。

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所有的记忆,连带着那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愫,消散在那年的春风中。

他开始经常做一个梦,却又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很多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梦。

学堂前,那副字一直挂着。

“一年之计在于春。”

孟长青依旧经常从那底下走过。

*

第二年玄武开春,万众期待的道门大典如期而至。

玄武少说也要两千年没开过山门了,此刻广开大门,迎天下道友。

天下宗门中,长白宗排场最大,近百来号人御剑北下,掠过大江大河,入了玄武仙门。和玄武不一样,长白收了许多女弟子,成群结队的女修从山前走过,玄武师兄弟们当面还是彬彬有礼,背地里已经全都疯了,热泪盈眶不外如是。

他们终于见到了成群结队的女修!全是女的!全是活的!一个男人都没有!

有师兄直接说,“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女的!我都想去扑上去亲掌教一口!”

那场道门大典真是热闹极了,百年罕见的一桩道门盛事,但凡登上那伏魔台的道门才俊,多年后全部个个名扬天下。

不过最出名的,仍是长白玄室第七十二代大弟子,吴聆。

那年他并未夺得魁首,却仍是在众人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是长白大弟子第一次登上玄武的仙台,走到了天下的面前,只凭了一剑,便掀起了长达十年的道宗狂潮,新的天下,新的传说蜂拥而至。

就连鲜少吹捧人的齐先生都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句,“君子藏器于身,谋时而动,俊才也。”

玄武高台之上,谢仲春对那年轻人赞不绝口,回头对着南乡子道:“这年轻人用剑时很像一个人。”

南乡子将视线投给了李道玄,大约是调侃,低低道:“百闻不如一见,一剑霜寒十四州,名不虚传。”

而玄武道宗下,吴聆正往外走。

身后传来一句,“道友请留步!”

负剑的吴聆回头望去,墙上翻下了两个人,落地时掀起了一地清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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