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朕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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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太傅请贺子裕更换衣袍,随他出宫一趟。

“出宫?现在吗?”贺子裕闻言一愣,“是微服私访还是……宫中的禁卫军毫无准备,再说秦见祀也未必会允许朕出宫。”

“昨日是陛下的生辰。”

“是。”

“老臣斗胆,为陛下献了一份礼,但这礼,需得陛下出宫才能见到。”

贺子裕面露不解,然而还是差人去秦见祀那边报备了一声,太傅做足了准备,出宫的身份与令牌皆都准备齐全,像是已经筹谋此事很久了。其实若是换作别人,贺子裕定然不会放心随着出宫,可太傅不一样,三朝元老,对他一片苦心孤诣。

他写下的罪己诏与颁下的旨意,太傅看过以后觉得可以,只是那个皇权与民生问题,贺子裕觉得他如今还是不配作答。

于是快午时的时候,他挑了件天青色圆领袍,腰上系着秦见祀昨晚送的白玉带,挂上玉珏后就上了马车。

·

王府里,秦见祀收到消息后正把玩着手中玉佩。

“太傅要带陛下出宫?”

“陛下特意让卑职来问王爷的意思,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秦见祀撑手靠在椅背上,指点了点桌面,“这份生辰礼,瞧着倒是比区区腰带更能得他心。”

“陛下心中,定然还是觉着王爷送的礼最好。”楚非抱拳。

秦见祀闻言眉头一挑,挥手又增派了十余名暗卫随行。

于是楚非驾马,跟随的侍卫都是禁卫军乔装,还有秦见祀的暗卫悄然跟随,车轮咕噜噜转着,马蹄达达间,自宫道而出。

自宫门入外城,一百零八坊,道上摩肩接踵。贺子裕端坐在马车里,帘子被风轻轻吹动,露出少年人俊秀青涩的容颜,锦锻华服,唇红齿白,宛如一个贵不可言的世家公子。

他听着外头人声渐渐鼎沸,心念一动。

“陛下应当没见过这些吧。”

“嗯……”

“您如今是贺公子,不妨掀开帘子看看。”

贺子裕在宫内待惯了,从来没想着出来走动走动,仿佛他本就是生在宫中,长在宫中,也没有想去外头看看的心思,如今却是第一回。

他犹豫着抬起帘角,发现马车正驶在街头,两旁小贩摆摊叫卖,有老农拉着水牛经过,卖糖人的贩子吆喝间,孩童嬉戏逐来。

“我要一个嫦娥糖人!”

“两个铜板,糖人收好嘞。”

旁边行过去个拉泔水的人,四围纷纷退避让路,贺子裕抬眼看道两边高楼低阁的,招牌琳琅,这一切与冷清寂寥只会下跪磕头的宫中生活不一般,没那般富丽堂皇,却充满了烟火气息。

他还以为他前世该是经历过这些的,但瞧着却没半分熟悉感。

“外头原来这般热闹。”

“是啊,陛下要记住这些。”

“记住?”

“陛下等会儿就知道了。”太傅捋了捋胡须,换下官袍的他如寻常的六旬老人,粗布麻衣,面目和善,还特意卖了个关子。

贺子裕垂眸,马车驶过摄政王府,贺子裕掀开帘角,看见秦见祀正负手站在石狮子旁,目光不期而遇。

“摄政王这是要去大理寺处理公务?”太傅坐马车里拱了拱手。

他微微颔首,马车就又驶远了,贺子裕放下帘子,而王府小厮也牵来了马。秦见祀踩蹬上马,朝马车行驶的相反方向而去。

·

“太傅是要带朕去何处?”贺子裕看向太傅,“再往前走,应该是要出东城门了。”

“陛下第一次出宫,对于这些倒是清楚。”

“朕出来之前,记了京城街坊的地图。”

“喔?”太傅闻言倒是有些好奇,“陛下就用在御书房中那一炷香不到的时间?”

“是。”

他笑笑,又没再说话了。

一直到马车驶出城,到了城郊处,太傅才请贺子裕下马车来。

贺子裕跳下马车,掸了掸身上的灰,就看见大抵是破败了的城隍庙一样的地方,四围支着些帐篷,说是帐篷,大概只是树干树枝挂起破布,好有地方遮风挡雨,不是很大却挨满了人。

远处破庙外,人还要多。

那些人穿得都是脏污了的打着补丁的粗步衣裳,三两围着,有孩童有老人,恹恹没有太多生机,旁边有个粥棚,像是刚施粥完,郑庭芝正卷着袖子在其中忙活,看见贺子裕来了下意识要行礼,随即顿住了。

“这里是……”

贺子裕犹疑走近了,近了,就能闻到从这里传出的难闻的气息,像是汗臭味夹杂着排泄呕吐物的味道,淡淡地令人作呕。他眉头微皱,停住脚步。

“公子。”郑庭芝走上前来。

“这里是何处?”

“京兆尹下令圈画,安置流民的地方。”

“什么流民?”贺子裕一愣。

“初春江南水患,治理不力,一路北上乞讨的流民,还有就是上个月闵州蝗灾,从闵州来的部分百姓,”郑庭芝看起来有些疲乏,他放下卷起的袖子,朝贺子裕作揖行礼,“活着的都在这了。”

贺子裕一瞬哑然,心中惶惶,不知是否是因郑庭芝那后半句。

流民们吃完了稀粥,三三两两从溪畔洗碗回来,看向衣着华贵的贺子裕,同样目光一愣,他顿感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贺子裕看向太傅,就知道他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郊外为流民施设粥棚的事贺子裕是知道的,这是秦见祀下的令,也是他亲手盖的章,他以为这些流民早已安置完了,可原来旨意上轻飘几列黑字下,掩藏的一幕竟然如此沉重。

贺子裕转身看向南边郊野,好像就看见跋涉的脚印带着血痕与风尘,踩出一条崎岖路。

难怪太傅问他夺权究竟是为了争皇权,还是为了百姓。

“公子,这就是今日老朽为你出的题,”太傅敛袖道,“此题不考史政,只问公子,要如何作答?”

贺子裕对上太傅的眼,那目光慈祥,他嘴唇翕动着,最终开口道:“……重新搭棚,施粥赠衣,妥善安置灾民。追本溯源,调查赈灾力度。”

“好。”

“吏部,大理寺,御史台,定然要将这事查个清楚,”贺子裕看向灾民,缓缓握紧拳头道,“江南水患之事已经过了几月,为何会拖到现在?”

“今日摄政王召御史与吏部官员于大理寺,想必如今已经开始查了,”太傅悠悠道。

不远处粥棚下,有孩童高热不退,止不住啼哭着,哭了很久哭哑了嗓子,那声音令人心揪。

“公子不觉得奇怪吗?”太傅怜悯看着,又问贺子裕道。

他闻言一愣。“太傅以为……”

“凭摄政王的能力,绝不会拖到现在。”

贺子裕呼吸颤动着,倏然转过头,望向远处城阙,残阳如血映在墙头,可这不应该,那日书阁高楼之上,他分明看见秦见祀倚着架子翻看江南舆图的情景。

于是他想秦见祀虽然行事狠厉了些,但治理国事,总归是要比他这个半吊子好的。

“不管如何,如今赈济百姓是当务之急。”

“公子如今又为何担忧这些呢。”太傅拱手问他,“公子近日对王爷,似乎越发信任了……”

·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

摄政王府中,那位许久未曾出现的世家公子又一次头戴帏帽,出现在水榭旁,廊庑下秦见祀回来,婢女提着灯笼走过行礼。

而帏帽下,贺子裕正趴在水榭栏杆旁投掷鱼食。

他投了一把下去,锦鲤就争涌着抢食,扑出水花溅开,直至鱼食抢食干净,又纷纷四散游开,归于岑寂。

他又投了把,锦鲤摇曳着尾巴抢食更欢,还要再投,手中青瓷罐却被人夺了过去。

贺子裕转过头,身后人就压了上来,身形微顿间正好将他自后揽入怀中,一下带了厚重的滚烫意味。那人的下巴抵蹭着他的肩窝,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气,像是才应酬回来。

“陛下,宫外好玩么?”

声音懒懒散散,带着沙哑腔调,贺子裕眉头微皱,避而不答。“你喝了多少酒?”

“一斗而已。”

贺子裕才想避开酒气,却被秦见祀吻了上来,攀首间挤入唇齿,问他逃什么。

他勉强嗯声间对上秦见祀漆黑的眼,像是染着浓墨意味,又被迫任他扫荡掠夺,一同沾惹酒味。想说没逃,却吐不出声。

贺子裕的指尖攥紧又松开,好像就要醉入其中,喘息都艰难。他挣扎着闭紧眼,被风吹白的面色就一点点红了起来,攥扯上秦见祀的衣裳,一下下拽弄着。

放开朕。

随即被摁着后颈吻入更深处。

最后还是秦见祀吻够了才松开他,贺子裕一下蜷缩回了栏杆旁,垂下手,他的唇间泛着水光。

风过寂静,水榭四下已无人,只有鱼尾拍水的声音,听得到彼此的喘息,贺子裕闷闷说:“秦见祀,你好像醉了。”

“臣没有。”秦见祀撑手坐在一旁,摸了摸唇。

贺子裕抬眼看他,那撑手的样子多了几分慵懒劲,像是秦见祀的另一面,“朕来,是有事要问你。”

秦见祀低喔了一声,“那臣醉了,今夜谈不得国事。”

“……”

这厮像是装醉,可若真是清醒的,却干不出耍无赖的事情。

贺子裕感觉自己对秦见祀好像是有些不一样了,或者本来就有些不同,偶尔有片刻清醒的沉沦,心有一瞬的悸动。

可他辨不清自己此刻该干些什么。

他知道此前一切的谋权事,对秦见祀而言不过是纵容他的玩闹。或许哪天他自己真的觉得这样没有必要了,就将朝堂尽数让给秦见祀,自己做个紫禁城中的金丝雀,也乐得自在。

可太傅如今要将担子交在他的身上,劝他这只金丝雀自勉。

……

其实他借来了小皇帝的富贵命,他就可以高坐在皇位之上,不管这天子脚下闹得洪水滔天,纵容党争一日日愈演愈烈,成为那王朝兴衰亡替的一环。

可他问自己,他能吗?

·

“陛下在想什么?”

“江南水患的事情,原是左相处理的。”贺子裕低头淡淡道,“京郊流民的事情,是你为了打击左相一党,故意拖延的吧。你还做了多少像这样的事?”

“怎么,”秦见祀勾起他下颔,摸上唇瓣,“陛下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秦见祀。”

“嗯?”

贺子裕抬起头看他,目光坚定:“朕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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