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一个发现陆曜不对劲的人是曲晓星。

在团里,话最少、年纪最小的这位异次元少年,有着比谁都更准确的直觉，他从走出广播室的门开始就频频向后看。

祝明羽终于察觉，问他是怎么了。

“队长。”曲晓星耸耸肩,“他以前都是要么走在元白旁边，要么走在队伍最前面，这还是第一次……一直落在最后。”

而且走路的动作看起来怪怪的。

“你不觉得。”曲晓星摸着下巴说,“队长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吗？”

祝明羽看一眼陆曜。

平常陆曜也不算话多,但他作为队长，和工作人员的交流绝对是最多的。可是从结束到现在，包括跟公司的人、跟电视台的人，他都一句话也没说。

别人向他们打招呼，都是自己代为回答的，陆曜几乎没有抬过头。

“确实奇怪……”

Alan见他们窃窃私语，问：“你们在说什么？”

祝明羽朝陆曜努努嘴。

听见这对话的人终于都齐齐朝后面看去,那个从来站得笔笔直,眼睛直视别人的alpha,手插在兜里，一直垂着头,神色淡漠,安静的仿佛是从画上撕下来的纸片人。

他们都停住,陆曜自然也停住了脚步。

但他并没有抬头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站在原地不动。

“卧槽。”祝明羽喃喃,神色有些惶惑，“这看上去真特么不对劲。”

元白刚刚一直走在前头，脑子里想着那个仿佛自己幻视一般看到的透明粉末，不知不觉就走得快了些。

其他人停住脚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保姆车边上了，看着助理拉开车门。

助理越过他肩头朝后看，疑惑道：“他们怎么停下来了。”

元白回过头，距离有十米左右，他看不清众人的表情，只瞧见陆曜一个人落在最后面，低着头，手插在兜里。

他喊了声：“陆曜。”

声音很小，根本不是喊人的那种喊法，但是alpha听觉灵敏，他相信陆曜能听见。

祝明羽、曲晓星还在盯着陆曜心里莫名发怵，谌嘉禾掏出手机开始搜索alpha突然变得安静的相关科学解释。

Alan则犹豫了一会，大着胆子上前两步，轻声喊了句：“曜哥？”

陆曜慢慢抬起头，眼睛从不知道什么方向移到前方，看起来终于有了点反应。

几人刚暗暗松了口气，却见alpha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看见他们几个人一样，按照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距离朝公司车停的位置走过去。

那场景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或许是他看起来有些迟滞的动作，或许是那种过于漠视一切的神情，现在的陆曜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受到某种特定召唤行动的契约者。

四人面面相觑。

这是真的相当不对劲啊。

元白钻进车里，坐在最后一排里侧。

刚坐下，陆曜就跟着上了车。

下午六点，八月尾的阳光还很好，车窗开了一道缝，光从上层向下倾泻。

元白抬起手，淡淡金光从他指缝间透过，薄薄的皮肤被映成一片绯红，光柱里，细微的灰尘在跳舞。

Alan上车来，看向陆曜坐的后排，很轻易看到了元白，不禁问：“你在看什么？”

元白道：“刚刚拆信封的时候，我总觉得，信封里有别的东西。”

他把刚才看到的情形说了，眼睛长时间盯着太阳有些不适，闭了闭眼。

几人一怔，都看着他。

陆曜眼睛看着窗外，神情依旧是冰冷冷的，只是手上的青筋一根根爆出，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祝明羽扒着座椅背凑过来，看向元白干净的指尖，道：“我没看到有什么啊。”

元白道：“但是我一直心神不宁。”

Alan笑了一下：“应该没事的。”

祝明羽还盯着元白的手指看，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啧啧称奇：“元白，你的指甲盖好圆啊。”

元白被他的这个注意点搞得愣了一下：“……天生的。”

“如果按你说的是粉末的话，最有可能是藏在指甲缝里吧。”

祝明羽这么说着，很自然想去抓住元白的手仔细看看。

但他还没碰到，手腕就传来一阵清晰的疼痛。

“嘶——放手疼疼疼……”

祝明羽惊了，望向突然动手的陆曜：“曜哥？？我还以为你是入定了呢？”

陆曜不答，放开他的手腕，眼睛扫了眼元白搭在椅背上的右手。

重新将视线移到窗外。

几人都安静下来，祝明羽揉着手腕，心疼地往自己胳膊上哈气，哭丧个脸：“曜哥你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我又没有要怎样——”

曲晓星若有所思道：“我觉得，队长不说话就是从元白读信那会开始的。”

“那时候，就不太正常。”

元白之前一直注意粉末的事情去了，而且他跟陆曜待得久，总不可能一直都在说话，因此并没有注意到陆曜的异样。

他问：“陆曜怎么不正常了？”

祝明羽一边给自己吹气，一边给他说了一遍刚才的情况：“你不知道，曜哥好像眼里完全没有一个活人似的，好像就他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样子，特吓人……”

元白怔了下，他一直因为刚刚的异常觉得有些不安。

但因为是拆的自己的信，他寻思就算有问题也是冲他来的，没有往陆曜身上想。

谌嘉禾盯着手机屏，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Alan坐他旁边，凑过去看：“怎么了？”

屏幕上是关于“alpha突然情绪异常的表现及可能诱因”的查询结果。

查询结果很长，谌嘉禾一路滑下来，已经翻到第二十七页，此时停在页面上的是……

Alan读道：“第七种，自闭型表征，患者一言不发、不与任何人沟通。”

元白愣愣看着陆曜漠然的侧脸，嘴张了张，伸手碰了碰他的肩。

“……是极其危险的表征，多数情况下意味着该alpha信息素濒临失控……”

指尖刚触到alpha的皮肤，他只觉得被狠狠烫了一下。

过高的温度从指尖传导到神经，元白下意识抽手去摸他额头。

这不正常，确实不正常，陆曜的体温一向是比常人要低的，怎么会这么烫？

“你在发烧吗？”元白问。

前面，Alan的声音还在继续：“……alpha在外因作用下被强制诱发易感期，而没有配偶或配偶不在身边时，最容易出现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请立刻将他强制隔离，否则将会……”

元白胳膊从陆曜身后绕过去，把一只温热的手掌贴在他额前，触手却是一片清凉，和平时的体温无异。

还好，没有发烧。

“越高等级的alpha，失控时危险性越强，请立刻拨打特殊性别紧急事件处理专线00973……”

“判断失控指数的方法是，观察瞳色——瞳色越浅，距离彻底失控的距离就越短。”

Alan念完，车厢内一片死寂，只听得到alpha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刚才谁也没注意的呼吸声，此刻却像是什么危险预告一样，让听懂可能发生了什么的人心惊胆战。

谁也不敢开口，似乎生怕下一秒陆曜就会暴起。

到时候谁制得住他？

司机坐在前面，这辆车和后面有隔断，声音和画面都传达不到前方。他还对后面的状况一无所知，专心地开他的车。

谌嘉禾看起来都快要哭了，Alan手指尖在颤抖。

祝明羽想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赶紧用口型向另几人询问：

“00973……要现在拨吗？”

00973——

那是个普通人一生都不会接触到的特殊机构，专门负责处理特殊性别引起的社会性事件，十分神秘而名声不好——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式“处理”的那些引起骚乱的人，久而久之就传成了一辈子都不要和他们打交道最好。

神秘多半伴随着糟糕的传闻，实际情况是怎么样，谁知道呢。

祝明羽急得不行，看陆曜似乎暂时还是谁的话都听不到的状态，出声又问了一遍：

“00973，要拨吗？”

元白的手还贴在陆曜额头上，他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听到祝明羽的问话便下意识反驳：“不要！”

他可能是这些人里唯一见过那个特殊机构的人，当初就是那些人把突然分化的陆曜带走的，过了整整一个礼拜才送回来。

要是这一次又把陆曜带走了，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行。

几个人都望着他。

过了几秒，Alan低声说：“……对，先不要。”

他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冷静。

“先不要。先和赵姐说。”

现在的陆曜如果当街被带走隔离，将会形成影响力很大的社会事件。

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现在很难判断。

也许没他们想的那么严重呢？

在不知道情况严重程度、不通知经纪人的情况下先搞出无法收场的事来，简直就是找苦头吃。

祝明羽也意识到自己完全慌了，他赶紧给赵姐打了电话，压低声音说了现在的情况。

赵姐吓住了：“……你说什么？快跟司机说……先把车开到公司来！公司有专门为陆曜建的隔离室……对，先别打，那个不能随便打！”

祝明羽问：“如果队长在路上失控了，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赵姐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

陆曜是经受了最高级别意志力测试的alpha，他会失控唯一的可能性是遇到了匹配度超过98%的omega——然而那怎么可能？

“想办法看看他的眼睛。”赵妍匆匆让人把公司的设备准备好，最后丢下一句，“只要金色不超过瞳孔的百分之五十，就是绝对安全。”

电话挂了。

司机收到了要求，一打方向狠踩油门，车疾速驶向公司的位置——

而祝明羽回过头，焦虑地盯着始终半睁着眼睛望向窗外的陆曜，颤声问：

“曜哥，你能把头转过来一点儿不？”

他问这话的时候真是心惊胆战，生怕一喊完陆曜就会神情大变猛地扑过来揍他。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手腕还疼着呢。刚刚自己可是啥都没干就被掐住了，这大声喊他名字还得了？

然而陆曜闻所未闻，别说回头了，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曲晓星年纪最小，谁也不会去难为他。

谌嘉禾性情偏软，和陆曜交集少，他也不敢喊。

Alan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曜哥，能回头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

他声音是抖的，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刚刚，在外面，他喊曜哥的时候，陆曜是给了他反应的。

因而他此刻出声的时候，竟然还带有一点点希冀——那是违背他理性存在的，属于基因里天生缺陷的那一部分。

陆曜没有任何反应。

Alan交握了一下两只手，垂下眼，苦笑一下。

元白看了看其他成员，又转回去看着陆曜沉默的后脑勺。

陆曜……是中招了吗。

是不是，跟他拆的那个信封有关？

他敛下眸子，琉璃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不知名的情绪，心里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陆曜。”他轻轻说，“别躲在那里，看看我。”

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前排四人怔怔朝后望着。

玻璃贴了膜，车窗完全升上去，光线只能透进来一点点，整个车内笼罩着一股黯淡、暧昧、古旧、危险的气氛。

到现在为止，陆曜没有泄露出一丁点信息素，这也许是因为他调动了所有控制力来压制本能。

也正是因为如此强力的控制，才造成了自闭的表征。

如果他突然间不那么“自闭”了，也许反而更危险——那意味着，他已经无法自控。

没人知道那样会是什么后果。

“躲起来”是什么意思？其他人迷惑地想。元白……这小孩在跟陆曜说什么？

为什么他们根本听不明白。

停顿了有整整十秒，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或沉重、或微弱的呼吸声，凌乱的，在空间里此起彼伏。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元白的话也不会得到任何反应的时候，一直沉默的人转过身来。

元白不怕他。别人都下意识坐直了，离后排远远的，元白就坐在他旁边，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陆曜垂着眼，刚一转身就挨到了一个暖暖的躯体，温度是他熟悉的，气味是他喜欢的。

元白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少年近在咫尺英俊的脸，又说：“陆曜，别只顾着看书，跟我说说话。”

距离太近了，实际上已经危险又暧昧，而元白压根什么也意识不到，恍惚中他仿佛还把这当做三年前那个糟糕学期的重演，一心想叫陷入自己世界的陆曜理理他。

前排的人都看得愣了，虽然一直都知道他们关系很好，但是眼前的一切，显然不是他们能想象得到的。

元白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老不理我，是以后都不想跟我玩了吗？”

看陆曜还是没反应，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赌气的口吻说：

“那我走了。”

说罢朝另一侧挪了挪，似乎预备离陆曜远远的。

射入车内的光线是褐黄色的，这样笼在alpha那张造物主精心雕刻的脸上，越发显得他像一尊某位神祇的雕像。

他长久的垂着眼，等元白说完这句，半睁的眼睛眼皮撩了撩，接着猛地睁开了眼睛。

Alan愣住了。

另外三个人也愣住了，祝明羽赶紧抻头想看清陆曜眼睛的颜色，而元白垂着头，压抑地无声叹了口气。

已经把招用完了——他对付陆曜，说到底又能有什么招呢？

到这个时候，再次意识到，alpha的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

元白正想着，却听祝明羽说：“好险好险，这样看起来还好……”

嗯？陆曜睁开眼睛了吗。

他这么想着，转头去看，一动，先被吓了一跳。

刚刚拉远了一些距离的陆曜突然间又靠得好近，闪烁着幽深光芒的瞳孔就在十公分外凝视着他，他一抬头额头好险没有撞上alpha的下巴。

陆曜的呼吸声突然变了，从沉重变成了轻轻的，仿佛生怕惊扰了眼前的人。

他抬起手拂开了元白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元白不自觉也放轻了呼吸，眼皮快速眨了两下，不确定地说：“怎么了……”

他这样仰着头，纯净无辜的样子，落在猎人眼中活像待宰的羔羊。

露出那一段雪一样白的咽喉，清晰的喉结和淡青色的血管，脆弱的一口就能咬断的脖颈。

琉璃一样剔透的黑眼睛，丝毫不设防的神情，微微用力扳住皮椅边缘的指尖。

柔软的唇是湿润的淡红，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可以看清两边尖尖的小虎牙。

几乎关闭了和外界通道的alpha长久地注视着他，滚烫的指尖从额角落到脸颊，再落到尖尖的下颌，抬起。

另只手半晌也落到他脸上。

目标明确地按在，那颗精致小巧的唇珠上。

相当认真地按了按。

元白愣愣地看着他，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要干嘛，他只觉得陆曜的手真烫。

真烫，他到底有没有在发烧啊？

前面几人仍然愣着，谌嘉禾和曲晓星一脸茫然，Alan眉头紧蹙，他总觉得很……怪，这画面，不是太奇怪了一点吗？

直到祝明羽一拍大腿喊出一句话，所有人才齐齐变了脸色。

“元、元白，他他他是不是把你当成omega了？”

这句问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尤其是Alan，他脸上已经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元白也愣了，他想侧过头看向说话的祝明羽，却被陆曜紧紧钳住了下巴，不允许他动弹。

“唔……”

他想说话，却又被指尖堵住了唇，只能泄露出一点不甘心的声音。

配上微弱的喘息，听起来让在场其他人心都跳快了一拍。

可天知道，他还是连现在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一点没弄清楚啊。

陆曜，你……

到底在干什么啊？

陆曜却不言语，只牢牢盯着他，眼里闪烁着危险的，不允许猎物逃走的光。

这样的陆曜，他一点也不熟悉。

不……或许是……

只是那时候，陆曜的眼神，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更没有这么难懂。

但他仍然相信，陆曜是不会伤害他的。

Alan却厉声道：“陆曜！你看清楚！他是alpha！”

他不是你的omega，不是。

Alan的声音里有强烈的不甘心，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和陆曜怎么样，可是如果陆曜需要一个omega，他不介意是自己。

这里没有其他人是omega不是吗？

…

祝明羽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脱口而出：“就算队长要把谁当成omega，也应该是Alan啊？”

怎么想，也应该是拥有35%omega基因的Alan。

Alan胸口剧烈起伏，说不上是什么情绪的望着那两个人，指尖冰凉。

祝明羽看上去好像和Alan的认知是一样的，其实……

他偷偷又看了眼元白，心下忽而觉得，陆曜会把元白认成是omega，也完全说得过去。

或许是外形，又或许是，因为气味吧？

比起Alan身上永远变来变去的，不同大品牌的高档香水味。

元白身上永远不会改变的，淡淡的牛奶味儿。

实在是更像一个omega啊。

不过他虽然是这么想，心里还是有点不安。

是相当不安。

陆曜这个样子，元白他妈知道吗？

元白看上去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一个小孩子了。

和陆曜完全成人的躯体比起来，只小了不到一岁的元白，看起来就像没有长成一样青涩。包括他此时不解的眼神，那副薄薄的肩膀……

祝明羽突然就开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道德抵触感。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眼睁睁目睹，并纵容一场犯罪的发生。

可是，当他鼓起勇气，探出上半身向后想要制止的时候，却被感应到什么的alpha冷冷瞟了一眼。

祝明羽瞬间腿都软了。

alpha……alpha信息素？

陆曜第一次对他们放那种东西。

对于普通人而言，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祝明羽内心还在接受谴责，但身体已经无力给他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