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不辛苦么？”

“真不辛苦！”

夏炯边说边比了个V字。

他是这么说，但曲忘生漆黑眼珠微微一偏，仿佛隔着人就能看到夏炯后脑勺上扎小揪揪的银荆兰叶发带。

鹤氅道人看出上面一道符箓有动用痕迹，嘴微张，想说什么，但又听到夏炯否认，并看到对方脸上笑容一如既往没有阴霾，想说的话顿时碎得不成言语。

闷葫芦性子的曲忘生思忖了片刻，只能依然道：“辛苦。”

“好吧好吧，”夏炯发现他们好像陷入了车轱辘，一拍手道，“师兄也辛苦！话说师兄今天不忙吗？好难得见到你大白天过来看书哦？”

“是在等你。”曲忘生说，合上手中色彩鲜艳的少儿识字图本，放回书柜，正襟危坐道：“吾有一件要紧事情，要与掌门师弟你商量。”

“咦，”夏炯一愣，连忙收拾一下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晕乎乎的大脑，跑到曲忘生对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不起让师兄久等了，是什么事？难道玩家搞出什么麻烦了吗？”

曲忘生摇了摇头。

“是昨日仙宴后续，”他道，又停顿了片刻，才道：“吾青华突遭事变，无力出手。如今有资格领导昆源界修士共抗妖魔的，自然是轩辕剑宫宫主，昇明羽客仙君。昨日仙宴，是这位仙君邀请昆源各仙门，共商战事的。”

“哎？”夏炯立刻皱起眉。

而曲忘生刚要继续说，夏炯突然抓住了他外披鹤氅的广袖。

“师兄，”夏炯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眯起眼道，“你昨天不会被人欺负了吧。”

“并无。”曲忘生立刻回答，很是流利，也很是熟练。

“那有没有人专门跑到你面前，说久仰大名要求一战？想趁你心情不好想踩你上位？”夏炯回忆看过的网文套路，又问。

“无。”曲忘生回答。

“没有人故意在你面前说难听的话吗？”夏炯继续问，他对这个很熟的。

“无。”曲忘生依然回答。

“是吗……”夏炯向前凑，几乎与曲忘生脸贴脸，并抬起眼镜，盯着曲忘生眼睛看。

曲忘生终于蹙眉，也没怎么动作，就把夏炯按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拿起缩成一米长的三角云箓青旗，轻轻在这师弟头上敲了一记。

“坐好。”严厉师兄训道。

“哦。”

夏炯捂着头顶，只能端正坐下。

虽然端正坐下了，但他心里还在思量。

师兄是个好人，好人在社会上就是容易受欺负的。以前背后有个第一仙门，大概没人敢来欺负师兄，现在门派这个样子，他这个掌门这个样子，说没人欺负师兄是不可能的！

昨晚师兄回来时，表情就有点奇怪，肯定……！

“昨天的仙宴分别有什么人参加啊？”夏炯微笑问，只是这微笑好像有点阴恻恻的。

“乱想什么，”曲忘生又敲了他一记。

“……”

夏炯默默捂头。

看他乖了些，曲忘生才继续道：

“昆源大小门派，有元婴修士的，都派了元婴修士参加，没有元婴修士的，也会派一个金丹期。无门无派的散人修士，有名的，来了一半。昆源界正值危急之时，大家哪有这等心思。”

夏炯捂着头继续微笑，不再出声，但脸上写着“师兄你说你的，反正我不信”。

既然他没开口，曲忘生也不好训什么，只能接着说下去。

“昨日仙宴上，说了而今形势。”他道，抬起手，三角云麓青旗化为筷子长短，被他拿在手里，轻轻一挥，云雾缭绕的一片袖珍大陆就出现在夏炯面前。

就见这片名为昆源的大陆，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虾，只是龙虾钳子比半个龙虾还大。青华山脉就在龙虾上方的那只大钳状半岛上，占据了这片大陆最好的一个灵脉交汇之地。而龙虾背上尾部，则是凡人们所聚成的大燕。

出乎夏炯意料，他一直以为修真界生产力很强，他师兄一人都可比某国几十座大型农场了，其他修士，就算境界不到元婴，比个三四五六座大型农场或工厂，大概也没有问题。修士和凡人相依相存，那修真界的凡人应该能享受一点修真界生产力的残羹冷炙，生活应该相当于没有污染的欧洲二十世纪吧？

现在一看这地图，夏炯发现，好像不是如此。

整只龙虾，凡人们只占据了龙虾背上尾部一片就会没什么灵脉的地方，在这之外，丘陵山林覆盖了整只龙虾的三分之二。

山林里几乎没有凡人村落，地广人稀，倒是插着一面面颜色徽章各有不同的三角旗，上方如蚊小字闪烁，标注这是哪哪门派，并附有掌门什么境界几个长老又是什么境界有什么压箱底法宝内门亲传多少人外门多少人和什么门派是盟友有姻亲修行仙法什么特点出过什么有名人物又经营什么……

还有这些掌门什么性格道心如何如何与他打交道的方法，好像和门里谁谁谁有私情连女儿都偷偷生下来了；这些门派做的经营估算每年盈利如何，谁家一直在亏本还在打肿脸充胖子；以及散修里那谁谁谁劈腿了十八条船，至今没翻一条真是厉害……

等等，等等。

夏炯：“……”

喂，这详细过分了吧？

你们要对人家可怜小门派和散修做什么啊？

“这些批注谁写的？”

夏炯不禁问。

“师尊。”

曲忘生回答。

夏炯：“……”

夏炯：“我对师尊的印象真是改观了不少。”

“勿论尊长。”曲忘生道，但也忍不住笑了笑。

夏炯做捂嘴状，表示自己不说话，心里则返回刚才被岔开的思路上。

他原以为三万诸天，凡人才是主流，现在看起来，凡人反而偏居一隅，仙门占据了最多的土地。

可按照师兄曾透露过的，这偏居一隅的昆源界凡人，人数也有千二百万了。

曲忘生不知道自家掌门师弟在思考什么，手上捏诀，全息投影般的袖珍地图跟着变化。

就见大火燃起，烧掉了大半龙虾背，也就是大部分凡人占据的土地，然后被一条亮线挡住，不得前进。

“昇明羽客仙君在这里设下一条防线，挡下了大部分妖魔。”曲忘生指着亮线道，“能越过这条防线的，不过寥寥。但防线也需要维持，昇明羽客仙君坐镇燕京的话，这条防线需要近十元婴，上千金丹，才能维系。”

“哦，”夏炯反应过来，“师兄你也要去？”

“吾青华覆灭后，昆源界元婴……不足二十人，羽客仙君也只有两位，人手确实不足。”曲忘生道。

而我们青华道曾经光是羽客就有四个，元婴十五个，难怪是昆源第一仙门。

今天夏炯真是从各方面见证了青华道过去的牛逼，而现在的青华道，掌门却是他这个弱鸡。

“……稍稍有点心虚，”夏炯说，“那么师兄你是必须要去了？”

曲忘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道：“若去防线，当是轮值，轮五日，休三日。若不去防线，吾青华这般模样，拒绝也没什么。”

“也就是说，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吗？”夏炯捏着下巴思考起来，“但师兄你肯定是想去的吧？”

毕竟当初青华百废待兴，师兄也要坚持救人。

曲忘生默了默。

片刻后，他道：“防线外，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是这样吗？所以？”夏炯有点莫名，接着反应过来，抬手扶额，“对不起师兄，我忘记你晕血了。”

曲忘生继续沉默。

如果不是为了救人，他不会一遍一遍往血海尸山里走。

而防线外经过曲忘生还有其他一些修士搜救，该救的都救回来，几乎不剩活人。那守值防线，就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灭杀妖魔。

曲忘生对杀妖魔，是没有半点兴趣的。

毕竟晕血。

这几天他没怎么表现出这点，夏炯差点忘记了初遇时师兄那个狼狈模样。

“我还以为师兄你经过这段时间脱敏治疗，已经好很多了……”夏炯再次心虚，为自己的不够关心，“现在还是很严重吗？”

“……即便封闭五识，仍有第六识神识，”

曲忘生说，脸色苍白。

“那咱们就不去了！”

夏炯立刻说。

“去的话，”曲忘生慢慢道，“会有一批灵珠加各种材料补贴。”

“那也没关系，”夏炯坚持意见，“你不想去就不去。”

“去的话，”曲忘生依然慢慢道，“或许能打通一些人脉，调查出事变当日的一些线索。”

“……”夏炯翻了个白眼，转脸撇嘴，“师兄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去了，还问我干啥？”

“抱歉。”曲忘生低声道。

“这哪有什么对不起的，遭罪的明明是师兄你，”夏炯双手叉腰，不满道，“行的叭，师兄你什么时候走？需要准备什么行李吗？”

“立刻，无需。吾在杜张二师侄那儿留了传讯花，若有急事，用其寻吾。”曲忘生回答，他留在这里等夏炯，只是为了说明情况，然后道别。

“修士真是方便……”夏炯嘟囔了一句，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抬头对曲忘生道，“我知道了，师兄不在这五天，我会看好青华道。”

“辛苦师弟，”曲忘生也站起，一身鹤氅纤尘不染，道，“不用送。”

说完他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他内心因为要进入一个充满不相识者和混乱地方而产生少许焦躁，随这句话倏地平静。曲忘生双眸眨了眨，忽而淡然一笑，道：

“安心，师兄这次会记得带手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