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光

晚上九点过一刻，NULL的灯光倏忽暗下，追光灯打在舞台中央，FOLLOW乐队的演出要开始了。

后台，蒋寒和邵子义站在登场入口的帘子后，两个人难得的没有互相嘲讽，安静地掀开帘子看台上的表演。

“哒、哒、哒”三声清脆的响声，是坐在架子鼓前的崔依依在敲鼓棒。

响声落下，舞台的气氛灯亮起，把圆形的台面照得一片敞亮。

舞台下已经挤满了人，尖叫声和鼓掌声连绵一片，大家叫着FOLLOW乐队的名字，甚至还有人在单独call崔依依。

主唱站在立麦前，拨了拨吉他弦，笑意满满地说道：“怎么没有听见我的名字啊？”

台下哄然大笑，好事者立刻起哄道：“麦哥，我们爱你！但是更爱一姐！”

FOLLOW乐队应该算是嘉城人气最高的一支乐队了，常来NULL演出，粉丝都很捧场。

在这样欢乐的氛围里，灯光再次暗下。

主唱阿麦的声音透过话筒响彻整个NULL，低沉磁性，深情款款。

“为大家带来第一首歌，《FOLLOW》。”

……

卡座上，气氛凝结，因为刚刚周钺和许原景的“窃窃私语”着实有些大声，至少小半个卡座都听到了周钺爆炸性的一句自白。

就算是有些人没听到，此刻也被旁边的同伴科普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周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如果他但凡因为自己喜欢上于星衍而困扰，此刻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把自己对于星衍的想法公之于众，他也只是有些担心于星衍会因此远离他。

但是于星衍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目光直直地望着舞台，脸上一点波澜都没起。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小到大，都只有女生追他的份，周钺主动去追人还是头一回，不仅业务不熟练，也看不透于星衍的心思。

许原景已经被周钺气得过头了，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

想想刚刚和周钺针尖对麦芒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行为格外的掉价且愚蠢。

周钺现在是不看他了，一直瞟坐在最边边的于星衍，看起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着急忙慌的，也没见于星衍有什么反应。

他一边觉得于星衍至少还拎的清，没有背着他哥瞎搞，一边又觉得周钺这样子有点说不出的可怜。

懒洋洋地靠在卡座皮沙发的背椅上，许原景好心出言提醒了他一句。

“别看了，你没戏。”

周钺今晚是不想再和许原景说任何一句话了，他捏了捏手指骨，按下自己的脾气，没搭理许原景。

许原景耸了耸肩，也没再说话——反正他提醒过了，仁至义尽。

撞在他哥这堵南墙上，也算周钺倒霉。

舞台上，灯光绚烂，气氛火热。

一阵激烈的鼓声过后，主唱握着话筒，闭着眼唱出了第一句词。

“来吧，跟着我。”

这首和乐队同名的歌在小众圈子里还算有些人气，虽然不算大火，但是至少台下的大部分观众是能跟着唱的。

“跟着我，从天亮走到天黑。

看一看，这座城市有多少棵行道树

数一数，树下有多少只蚂蚁

它们又知不知道

你在为什么而彷徨。”

……

酒吧内，嘈杂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乐队的合奏声。

酒杯碰撞，衣角摩擦，人们举着手站在舞池里，看着台上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唱着他们的歌。

于星衍以前不怎么接触乐队，特别是本地的这种小乐队，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见这首歌。

歌曲前奏不算激昂，比起爆炸的摇滚，这首歌好像有些过于抒情了。

他的心里其实很乱。

从听到周钺说那句“对于星衍有意思”的时候，他就陷入了一片巨大的茫然和怀疑中。

他只能装作自己在认真听歌的样子，逃避面对周钺这件事情。

酒吧里的氛围有种别的地方没有的暧昧和混乱，好像所有不可能的事在这里发生都很寻常，大家似乎习惯于在这里发泄内心不敢言表的情绪，而这些情绪堆叠起来，便感染了初次来到这里的于星衍。

于星衍看见坐在架子鼓后的崔依依，女生上台以后，就像开得最灿烂最艳丽的玫瑰花，灯光打在她的身上，便成了她的战袍，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的光灼热得好似能融化任何一座冰山。

那样的光芒四射，叫人移不开眼球。

难怪蒋寒学长会这样喜欢她……于星衍不禁在心里喃喃。

歌曲进行到了副歌部分，节奏便骤然激烈起来，鼓点如同暴雨砸下，吉他贝斯扫弦的声音宛如疾风，主唱抱着话筒撕心裂肺地吼着。

“跟着跟着跟着我们跟着谁？

世界世界世界有什么可留恋？

这个夜晚这么黑

蚂蚁死在大树下

又有谁会去立碑？”

……

“我们都知道

这个夜晚这么黑

没人会为它立碑。”

……

于星衍怔怔地看着舞台。

有人在舞池里拥吻，他们抱着亲在一起，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欢呼，也有人不知道为什么而哭泣。

形形色色的人们的一切就像洒了颜料的调色盘，浑浊、交融、泥泞。

而他坐在皮沙发上，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他。

于星衍想起初中的时候，周钺照顾他的那些点点滴滴，和今日他说出的这句话，让这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同性恋这三个字，甚至初中的时候班上还有小女生在贴吧上写过他和周钺的那种YY，但他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会真的发生，毕竟周钺一个女朋友接一个女朋友地换，他怎么可能是喜欢自己呢？

周围的人越是拿这个和他开玩笑，他就越是把这个当成玩笑一样的事情。

可是今天，却被当头一棒敲下来，告诉他，这不是玩笑。

他又想起那个初三毕业派对的夜晚，周钺抱着他的样子。

说实话，他没有共感。

他大脑是放空的，依旧无法从这些事情上感受到周钺的“喜欢”，心里也没什么触动，只是，周钺的这句话解答了他的很多疑问。

原来，男生和男生之间，是真的会产生“喜欢”这种情绪的。

虽然他感受不到周钺的，但是周钺好像确实给予了他。

于星衍想起以前王小川和叶铮讨论什么是喜欢的时候 ，王小川说的话。

——就是会因为那个人心跳加速，然后对那个人有占有欲，想时时刻刻和那个人在一起啊。

喜欢是这样的吗……？

就像蒋寒学长对着依依姐那样，又或者，周钺对他那样？

于星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问题，解决完上一个，还会出现下一个。

他看着舞池里狂欢的人群，又想道，那这些在气氛的催动下亲热暧昧的人，是不是喜欢对方呢？

一首歌要结束了。

阿麦的嗓子变得有些哑，鼓声也缓和了下来。

“如果这个世界有一个人让我跟随

那我要当一只蚂蚁

跟在他的身后

死后也不必为我立碑。

这城市的夜晚这样黑

我只渴求有一束光

能让我跟随。”

……

低沉的调子在吉他扫弦的尾音里结束。

舞台下，掌声的音浪几乎要掀翻酒吧的屋顶，尖叫安可声一阵接着一阵，于星衍的耳膜隐隐刺痛，他捂住胸口，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这个身影有些模糊，五官身形看得都是影影绰绰，唯有那双安静注视着他的眼睛那样明显。

于星衍的手指攥紧了，隔着血肉，他好像能感受到那颗想要跃出胸膛的心脏，是怎样在跳动着。

周钺好像在喊他。

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高大的身躯在他的面前落下一片阴影。

他喷的是海盐味的香水，于星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样想到。

是年轻的、躁动的味道，和那若有似无的淡淡檀香截然不同。

周钺弯下了腰，那张眉目深邃的脸出现在于星衍的眼前，周钺长相有股混血味，鼻子格外的挺，还有一个弧度不算大的驼峰。

“于星衍，出来，我们聊聊。”

周钺对他说。

于星衍有些发愣。

他看着周钺这张脸——在此之前，他好像都没有这样认真地打量过周钺的脸。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帅气的脸，虽然周钺才高二，到底还是难免带着学生气，但是已经能让人觉得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男人味。

侵略性的，像狼一样锋利的气质。

可是于星衍却觉得，周钺没有脑海中的那个身影那样符合他心中对“英俊”的定义。

他的眼睛应该再长一些，狭长的，薄薄的双眼皮，而不是这样的大双，看人的时候应该是有些懒散却又优雅的，气场应该不这么张扬肆意，而是内敛凝实的……

就像，就像……

就像谁呢？

于星衍舔了舔唇瓣，那个名字好像就在嘴边，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周钺见叫不动兀自发呆的于星衍，有些急了，拽住于星衍的手就要拉他起来。

许原景操了一声，没想到这小子还敢上手，就要去拦。

那边的阿呆却不知道收到了什么消息，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朝许原景和周钺喊道：“钺哥景神，快去后台！蒋寒哥和邵哥打起来啦！”

舞台上，乐队的人正准备开始下一首歌曲。

周钺听到这话，立刻松了手。

他不是来砸崔依依场子的，这个时候打起来，邵子义脑子里是真的装得都是糨糊吧！

看了眼还在出神的于星衍，周钺在心里怒骂了邵子义几句，和许原景一起跟着阿呆往后台去了。

两尊大佛走后，卡座上剩下的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没了人震慑，若有似乎的打量的目光全部都投向了于星衍。

确实是个漂亮的男孩。

白皙的皮肤，一头看起来就很好揉的黑色短发，大大的杏仁眼，黑白分明，看起来亮晶晶的，有种说不出的“纯”。

如果不是因为板着脸，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估计这个时候有很多人忍不住冲上去和于星衍搭讪了。

王小川叶铮今晚吃瓜吃到于星衍的头上，两个人都担忧地看着好友。

虽然他们早先就隐约感觉周钺对于星衍的样子不对劲，但是毕竟都不在一所高中了，谁能想到峰回路转，周钺不仅重新联系上了于星衍，还打直球打得这么嚣张。

现在同性恋在这个年龄的学生里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大部分人也不会歧视孤立，更何况是玩乐队和喜欢出来玩的，大家多是因为周钺而好奇。

但是王小川和叶铮知道于星衍是个从小没遇过什么挫折的人，担心这样好奇的目光都会让他困扰难受。

于星衍在好友担忧的视线里站了起来。

“我回去了。”他小声说。

王小川和叶铮哪里还敢留他？王小川都不知道在心里扇了自己几个嘴巴怪自己今天非要于星衍出来玩了。

“衍哥，我们送你吧？”王小川问道。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等下结束帮我和依依姐说声抱歉。”于星衍除了有些愣，情绪上倒是看不出来太多波动，语气依旧平静。

这样让王小川和叶铮更担心他了，但是他们也不敢硬是要送于星衍回去，知道他可能想一个人静一静。

于星衍趁着周钺和许原景不在，一个人打了车，回到了嘉城新苑。

男生穿着连帽卫衣，十月多的晚风有了些凉意，从脸颊边吹过，轻柔舒适。

于星衍站在自己那栋的楼下，抬起头，一层一层地往上数。

五楼，那个格子亮着光。

于星衍走得早，现在才十点出头，小区里还有很多玩耍散步的人，他站在楼下一动不动，倒显得扎眼。

耳机里正在播刚刚FOLLOW乐队唱的《FOLLOW》，于星衍更喜欢它的中文名《跟随》。

他站在楼下安静地等这首歌放完。

最后一段，似呢喃又似叹息的低吟声在他耳边萦绕。

“这城市的夜晚这样黑，

我只渴求有一束光

能让我跟随……”

是光吗。

他看着五楼那个亮着暖光的格子，在心里问自己。

于星衍，那是不是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