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只琴始皇

子时已至，太和殿顶上已然升起了一轮巨大的圆月。

两道白衣的身影落在太和殿屋脊两端，两相遥望。

西门吹雪的眼睛凝望叶孤城，心中却在回想那人特意送进宫的那句话。

与陆小凤的玩笑相激不同，那人的话绝不仅仅是一个威胁。

虽然梅惊弦武功之高，世所罕见，但他终究还是一介凡人之躯，双拳难敌四手，若拿数百个一流高手的人命去填，数百人围攻他一人，就是拖也能将梅惊弦拖死。

而玉罗刹，一向是狠得下心的。

……

梅惊弦进城的时候，午夜京城的街道，竟还如白日一般人流不息。

无数江湖豪客坐在路边的小摊上，谈论紫禁之巅的那场决战，期待着一个结果。

他们几乎全都在赌桌上下了注，是赚得盆满钵满还是输得倾家荡产，就看紫禁城传出的消息了。

梅惊弦仿如一阵风般从街道屋顶略过，速度快得仿佛一道残影，因而也没人能看清他的身影，甚至是他脸上冷若冰霜的神情与眼中隐隐透出的茫然。

他到底是来迟了。

子时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了。

身上的汗水已经风干，夜风袭来，身上登时起了一阵寒意。

奔波了近三天三夜，梅惊弦的双腿从未有过的沉重，每每抬起之时骨肉中就泛起了仿佛针扎一般的疼痛，但心中有股坚决的念头支撑着，让他只能僵硬的继续往前。

不知是疲惫还是其他，他的脑海中一片空茫，飞掠进紫禁城时，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这堂堂皇城为何守卫如此送泛，连个阻拦他的人都没有。

梅惊弦没来过紫禁城，也不知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斗的具体方位，凭借着一股坚持冲进皇城后，待看清最高的那处宫殿上的两抹雪白人影后，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

叶孤城与南王世子谋反之事败露，他犯下的是死罪，因而即使魏子云同意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继续那场决战，太和殿下也早已被重重包围，无数弓箭手严正以待，以防叶孤城逃脱。

梅惊弦入皇城如入无人之境，固然也有他轻功极高的原因，更多的则是大内的主要防卫几乎都被调到了太和殿的缘故。

他白衣飘飘，身姿轻盈而优美，速度却极快。

脚下踏着各处宫殿的屋脊飞掠，一起一落间，他敏锐的视线看到了太和殿顶上的情景。

一个白衣人将手中的长剑刺入了另一个白衣人胸口，喷薄而出的血液仿佛拉出了一条血线。

看到这一幕，梅惊弦心中一悸，脑中登时一片空白，身体却下意识的有了动作。

左手一翻，他手中已多了一把金光璀璨的琴，不同于青玉流的玉色温润与形式奇特，这把琴镶金嵌玉，金芒烁烁，在阳光下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梅惊弦抱着盈缺，用上最快的速度，直冲太和殿屋顶。

众目睽睽之下，在这场决斗即将迎来一个结果的时候，却忽然有人闯入其间，不知目的为何。

魏子云本就心神紧绷，下意识喝道：“什么人？！”

陆小凤已然看清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目眦欲裂的阻止：“等等——”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守在周围的弓箭手见这时有人闯入，只当是叶孤城的同谋，迅速拉弓搭箭。

漫天剑影如雨一般朝着忽然出现的那抹人影飞去。

万箭齐发之下，半空中又无遮挡之物，就是江湖绝顶高手也躲不过这重重箭雨，终归要落得一个万箭穿身的下场。

梅惊弦面无表情，瞥了眼袭来的箭雨，手上一拨琴弦，周身顿时泛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淡青微光，似有朵朵梅花凝结成形。

那绵密的箭雨袭到他面前时，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所阻，接连掉落下来。

见到这一幕，太和殿广场上的众人难以置信的静默一瞬，紧接着便是一阵哗然。

陆小凤松了口气，压下急促乱跳的心脏，忙转向也被眼前的一幕惊住的魏子云，飞快道：“那是梅惊弦，琴中剑、青玉公子知道吗？他是西门吹雪的朋友，是为西门吹雪而来的，和叶孤城没关系！”

“哦、哦。”魏子云愣愣的点头。

被惊到的何止是魏子云一人，其余旁观的人等惊诧过后，听得陆小凤的话，不由冷静下来，静静旁观太和殿屋顶上的事态发展。

梅惊弦毫不知晓自己下意识的行为给旁人带来了多少震撼，他落到太和殿屋脊上，眼睛盯着倒下的白衣人胸口处的伤口，察觉到尚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后，僵硬地迅速拨动琴弦。

直到那处的鲜血不再流血，他才停下拨弦的手，取出伤药，蹲下身扯下对方的衣服，一股脑的将药粉撒上去。

待忙活完这一切，他心神一松，抬眼一看，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对方面色苍白，眼睛虚弱的半阖着，眼神中透着惊讶和困惑，正和他的目光对上。

梅惊弦茫然的和他对视，完全回不过神来，疲惫又紧绷的脑海只闪过一个念头。

——西门吹雪什么时候整容了？

“惊弦。”

听到熟悉的声音，梅惊弦木愣愣的转头，看到了另一个执剑的白衣人。

“西门吹雪？”

他呆怔的看着对方，“你没事？”

……

西门吹雪对剑道的求索之心从未变过，因而即使不理解叶孤城的选择，最终他仍然决定继续这场决战。

出剑的那一刻，有关那人的一切一一在眼前闪过。

他曾与梅惊弦说过，剑的精义在于诚。

诚于剑，诚于人。

梅惊弦却说应是诚于心，诚于己。

只要剑心不变，世上万物皆可为剑，且诚心正意，恪守正道，那么诚于己与诚于人也别无分别。

叶孤城却只诚于手中的剑，他的剑法无双，剑心却有垢。

剑刺出的一瞬间，西门吹雪察觉到了，他的剑比叶孤城更快。

当剑尖刺入叶孤城胸膛的那一刻，西门吹雪却想到了燕北的梅花。

想来，今年的梅花，开得应比往年更盛吧。

此战结果已定，光明顶与京城何其遥远，西门吹雪却万万没想到梅惊弦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在看到梅惊弦的身影的一刹那，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漫天的箭雨骤发而出。

那一刻，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幸而梅惊弦安然无恙，然而对方却不管不顾的冲着叶孤城而去，未曾看他一眼。

旁观着梅惊弦的一连串行为，西门吹雪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却纷纷扰扰一个都抓不住。

直到此时，看着对方怔愣的模样，他忽然明悟，心中一片安宁。

梅惊弦面色微白，眼下青黑，面容带着些疲惫之色，额前青丝微乱，就连衣角都沾上了尘土，再不复往昔那悠然风雅的翩翩模样。

西门吹雪此刻却难以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连他脸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都不愿放过。

他上前，伸手将梅惊弦拉起来，“我没事。”

梅惊弦还未反应过来，呆愣愣的低头看了一眼叶孤城。

西门吹雪：“这是叶城主。”

梅惊弦瞅瞅叶孤城，又将目光放在眼前的西门吹雪身上。

所以……他奶错人了？

他奶错人了。

梅惊弦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眼前一黑。

西门吹雪飞快抬手接住软倒下的人，手上去探对方的脉。

少顷，他眉头紧紧皱起，低头去看下方的陆小凤。

无须多说，接到他的眼神，陆小凤立刻飞身落到太和殿顶上。

“我要带他离开。”西门吹雪一手抱着梅惊弦，一手握剑，眼眸扫了一眼脚下的叶孤城，沉声道：“叶城主就交给你了。”

陆小凤了解西门吹雪，叶孤城是西门吹雪所敬佩的对手，即使他如今身负着谋逆的罪名死去，西门吹雪也不会允许别人侮辱他的遗体。

“我明白，你放心带惊弦走吧，我会将叶孤城妥善……”陆小凤心情沉重，低头看了一眼叶孤城，对上一双虚弱的眼眸，出口的话语立刻变得有些僵硬，“……下葬。”

陆小凤豁然抬眸，复杂的望着西门吹雪还有他怀中的梅惊弦。

西门吹雪看了叶孤城一眼，又低头看向怀中昏睡的梅惊弦，沉声道：“叶孤城已死，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多年相交，陆小凤立刻明白了西门吹雪的意思。

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西门吹雪的剑已然刺入了叶孤城的胸口，在那样的伤势下，除非大罗神仙来相救，否则叶孤城绝没有生还的可能。

可在梅惊弦的几个御音招式下，叶孤城却神奇的重得一线生机，如今伤势虽重，却也已然脱离了生命危险。

偌大的江湖，恩怨无休无止，打打杀杀屡见不鲜，若这件事传了出去，梅惊弦便将陷入极其不利的境地。

能让心脏被刺穿的将死之人重得生还的力量，世上又有多少个人能不为所动呢？

为了梅惊弦的安全，给叶孤城补上一剑是保守秘密的最佳办法，然而以西门吹雪的为人绝不会去做这种事，单只这一行为也太过于突兀，反倒更惹人怀疑。

为今之计，只能让叶孤城假死离开。

方才所有人都看到了叶孤城倒在西门吹雪剑下。

而如今叶孤城气息微弱，太和殿又是皇城中最高的宫殿，屋脊离下方的广场有一些距离，不到屋顶上来是绝不会探清叶孤城此刻的状况。

以西门吹雪的性情为人，也绝不会做出剑下留情这种事情，所以此刻所有人必然都已经认定叶孤城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