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菩提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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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君后来坐在窗前试了好几次终于忘掉物我勉强入定,薛开潮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就不知道了。

总之第二天早上用过膳后,薛开潮问起幽雨,发现他已经开始学着凝聚灵力,就叫他过去看。仍然是那根银线在皮肤上生长,这一回好像眼前蒙着的雾气渐渐淡去,舒君低头跟着看下去,发现自己身上确实萦绕着一层青气。

他不看时还好,一看就吃惊了,那层青气本来就是护体之用,感应他的情绪顿时鼓荡起来,慢慢旋转,越来越急。

舒君还是第一次看到,吃惊又觉得怪异,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从哪里出来这种东西,又去看薛开潮。

如果说他身上像一个受了惊所以浑身炸毛的茧子,那薛开潮就是不动如山。青气本来疏松又无形,一旦鼓荡起来就四处弥散,然而到了薛开潮面前却迅速消失,一丝也碰不上他本人。

好像连舒君身上的灵力都怕着薛开潮一样。

不过转念一想,舒君不得不怀疑,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上毕竟内蕴灵力,有些事情肉眼尚未发觉本能就先发觉,所以才对薛开潮一直心存一份敬畏。

他自己胡思乱想,薛开潮看的却是门道,见舒君双目隐然有神,身上灵力也开始凝实,就点了点头,放下手松开那条银线,大概是满意的。

舒君不自觉后退一步,身上种种异相全都消失。

薛开潮日常都喜欢盘腿坐在软榻上,一侧放着软枕,另一侧躺着或者趴着麒麟,现在也一样,他垂下手后正要说什么,却和舒君一起听到院门处的喧哗。

幽云快步走到梢间,禀报:“李夫人来了,正在明间,已经奉上茶了。”

说话间便闻环佩玎珰之声夹杂轻盈足音停在不远处。舒君并不知道李夫人是何许人也,但薛开潮已经起身下榻,穿上鞋往外迎,可知来客身份非同凡响。

舒君跟在后面,心生好奇,绕过一扇隔断出去,却见珍珠帘外伸来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待客的幽泉拨开晶莹剔透,个个圆滚滚的珍珠串,露出一张脸来。

明间正好迎着这张脸开了一扇窗,晨光明媚,落在来客身上,正如照着一座玉山。来客是个美貌女子,正出神地看着窗外盛放的白芍药。一盆没出花箭的兰花摆在她手边,青翠细长叶片衬着美人的光辉。

美人身着大袖,长长裙裾与披帛委地,头上梳高髻,满头插着一轮火焰状金银花钗,正是如今西京时兴的"旭日轮",光华灿烂,夺人眼目,两颊还点着鹅黄假靥。

舒君也算是见过不少名噪一时的漂亮女子,然而眼前的女人是他平生所见最美的一人。声势浩大,但神情容貌沉丽,大袖是雾一般蒙蒙的清透的蓝,上面绣满宝相花纹。内里衬一件细洁乳白纱料上襦,压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下裙是深蓝,质料如水,是混杂金银线织出来的,阳光正落在上面,稍稍一动就闪耀出微光。裙子上绣着宝相花,环绕着膝前一对白色仙鹤。披帛是浅淡紫雾色,一头搭在肩上从身前垂落,一头挽在手臂上,用金臂钏定好,好似云雾环绕肩头。

衣饰光华灿烂,偏偏颜色不是深蓝就是浅蓝,中间装饰用紫雾色,看来虽然夺目却不鲜艳。衬出面容如玉生辉,也如玉一般透明而坚硬。

她一回头就和匆忙出来迎接的薛开潮正面相对,一双云头履上堆着柔软裙摆,足下微微一动裙裾就如水波般跟着摇动,神态亲切自然,未曾开口就先一笑。

宾主间先是彼此见礼。薛开潮是令主,对她只需颔首,随后叫道:“菩提姐姐。”

菩提者,梵语bodhi也,意译觉、智、知、道,乃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盘之智慧。即佛、缘觉、声闻各于其果所得之觉智。以此为名,简直就是说她无所不知,通透澄澈。

她站在窗前低头,举起一只手掌高过肩膀,掌心向外行礼,随后戏谑微笑,称呼:“雪雪!久不见面了。”

听到雪雪这个称呼,薛开潮多少有些无奈,请她坐下,又叫舒君出去剪几多芍药花送来,仍然叫姐姐:“已经说过多回了,这两个字仍然只有姐姐会拿出来称呼我。”

他小字雪波,其实倒没有几个人称呼,李菩提年长一些,待他像对待自己家的男孩子一样,亲昵熟稔,时常开玩笑把雪波改称雪雪。

李菩提本是看着薛开潮长大。她出身另一个令主世家,是李氏嫡女,和薛开潮的堂兄定过亲。原本两人情投意合,是一时无二的神仙眷侣,早该完婚。然而薛开潮的堂兄早亡,竟让她守了望门寡。

普通人家不敢求娶,薛家内部看似风平浪静,实际暗潮汹涌,虽然有意将联姻续起来,但人选迟迟未定,李家也不吐一句实话,就这样耽搁下来,至今也好几年了。

时下风气并不禁止寡妇再醮,何况是李家寄予期望的女儿,原本是仔细选挑,然而女郎一年大过一年,人选却总有不合适的地方。就算找到了个合适的,也往往还不等通气,男方就要么意外,要么冒出一个定下的未婚妻。

李家屡次试图安排皆以失败告终,难免心急。薛开潮年初回到西京就进入了李家的视野,就成了候选的东床之一。

然而看上薛家其他郎君,只需与父母家人通气,薛家内里再怎么复杂,对李家女郎总归是趋之若鹜的。薛开潮却不同。他父亲不管事,他就只有自己做主。有令主的身份在,婚姻就更是一桩大事。李家也怕被驳回,意思只好慢慢透过来。

李菩提向来和他都有来往,她此来也是家中安排,好歹看看情形如何。

二人坐下,换了香茶,谈论的事却和李菩提的婚事根本无关,神色也沉定下来。

“你回程路上遇刺之事,我已经查清。如今令主身份虽然尊贵,但毕竟很少视事,都当你做泥塑的菩萨看待,还当能骗得过!也未免欺人太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菩提冷笑一声,凌厉而直白:“前后这些事,还不是孟家暗中勾连做出来的,你们薛家,未必没有帮忙!”

孟家祖籍堂庭山,是当地豪强,在天下修真世家之中也数得上,因此胆子也大。如今令主的身份正如李菩提所言,虽然名义是尊贵的,但无论是青令还是白令,在朝堂中都被高高供起,实际并无什么影响力。如今朝内官僚党争,仙门这一边也因前后令主都避世甚少出面而豪杰四起。不服气令主的人有的是。更有甚者,你薛家能够累代都占据这个位子,为何我不能?

有了这个想法,做出什么都不为过。

薛开潮身在此位,被人觊觎,难免遭到嫉恨与暗害。然而李菩提的话就厉害了,竟是直指薛家自己人中出了内鬼,否则何以一击不中,竟然敢再二再三的追杀?未必是丧心病狂,恐怕他早前受伤一事,也都被人知道了。

当时被击中后,刺客虽然被当场格杀,但在场的人不少,都是薛家的人。

薛开潮母亲早亡,父亲不理事,按理来说,再名正言顺的继承顺序也会被打乱。然而他生下来就有灵气绕体,肉眼可见,几乎那时候就定下了令主之位。薛家人就算心中不服,只好暗中使劲。李菩提质疑有人和孟家勾搭,也不是平白冤枉人。

二人此前就已经有共识,室内没有留人,舒君也被打发出去,守门的又是自己人,说话是很随意,也很直白的。

李菩提家里人口比薛家简单,这一代本家嫡支子嗣不多,她生下来就有灵体伴生,和薛开潮几乎差不多,一向被寄予厚望。家里也并不将她看做寻常闺阁女郎,近些年望门寡后才深居简出,摆出清心寡欲的模样。

然而即便如此,外间人也知道李家令主是多病身,李家女君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她在家中也修炼出一种寂静冷淡,心平气和端坐不动是一副美人图,或许低眉一瞬还有点清愁,然而一旦开口说话,就听得出刚硬强悍。

在薛开潮面前更是霜雪般肃杀逼人。

虽然语义凛然生寒,但李菩提做出的姿态却安闲,脸上也不露端倪,甚至含着一种冷冷的浅淡笑意。这是为了叫外面守门的人不要看出端倪,免得生事。

薛开潮习惯了她直入主题的说话方式,很快低声接上,却不见一丝多余的情绪:“我知道了,回来前就猜大概是这样。不过你也知道,薛家的事,你不好插手,我总要问过父亲。”

李夫人虽然知道,但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她是外人,在自己家里都有诸多掣肘不能尽情施展,外人看来是真正的话事人,到底上面还有父亲和兄长,尽到提点警示之能,让薛开潮小心提防,也就是了。

薛开潮已察觉了外头的风云变幻,心事不止在自己被刺杀,修真世家恐怕要生乱一事上,于是放下这个话题,淡淡的对李菩提道:“更重要的事还有一件,如今二位女帝已经年满十七,按理来说,大婚和亲政就该安排,现在却没人提起,你我又该怎么抉择?”

不料他居然一开头就提起这个,李菩提讶异地看他一眼,心生几分警惕:“为何忽然说这个?这些事又与我们何干?当年朝廷拿号令天下修真人士的权力来换,让两家令主同意从此之后不要爵不要官,名义上仍然是护国第一人,实际已经不算朝中之人了。现在要插手这个,恐怕不应该吧?”

薛开潮似乎并不是真心提议,被驳了也不生气,反问道:“那依你说,我们就袖手旁观?”

令主也好,仙门也好,名义上都是为了国家鞠躬尽瘁,护法才是最大的职责。凡尘俗务本不该插手。何况当年皇帝与令主达成共识,各退一步,一个放弃了对修真世家的管制,全都交给令主,另一方就放弃了俗世名利,从此退居山野。

如今皇权式微,朝中党争不断,局势就又生出变化。原本官僚党争,皇帝居中调停制裁,现在皇帝已经无能为力,党争自然愈演愈烈。其实以薛开潮来看,朝中大小官员,未必不想重新将超然物外的令主拉下来,重新纳入自己这个俗世体系之中。

原本政斗就已经足够激烈了,要是再添上亲政这一把柴,鼎中之水就会彻底沸腾溢出。未必无人料到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局势会整个崩塌。薛开潮有此一问,就是看到未来令人不安。他固然可以雷霆手段肃清修真世家蔓延的这股不正之风,然而要伸手到俗世里去,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要是不伸手,将来天翻地覆,自己也要遭到反噬,要是现在就管,眼前的阻碍却实在太多,甚至有时候,李菩提也算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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