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羲和计划

两人相对无言，草草吃完了一顿晚饭。

期间小云在房间进进出出，端来甜品和饮料，直到她收拾好餐盘离开，纪凡只觉得冷汗都快要浸透T恤。

——院子里那条小路，本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为什么要极力掩饰呢？

越是隐瞒，他就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们的服务员小姐，撒的谎可不止这一个。”傅明渊晃晃手机，唇角勾了起来，“有趣，这座酒店登记在一位姓汤的老板名下。”

“可她不说酒店是依据山来命名的吗？”

傅明渊不语，似在沉思。

“小云，或者应该说是荀晃，她去年被报失踪，再次出现却比原来大了十岁不止。”他缓缓开口，“纪凡，你最早收到宠物蛋，是今年年初？”

“对，寒假刚结束不久。”

傅明渊阖目，眼皮轻微颤动，好像某种带动大脑高速运转的齿轮。

终于，他重新睁眼：“我想得差不多了。”

纪凡紧张地屏住呼吸。

“不过，拼图最关键的一块还没有找到。”

“是什么？”

“是一个人，”傅明渊淡淡道，“孙丽婉的丈夫。”

纪凡微微一愣，他只记得她说丈夫出走后久久未归，她一个人离开森林，意外发现山下的时间竟过去了好几年。

傅明渊起身翻开行李箱，从中取出一叠资料，纪凡接过来，立刻被标题吸引了目光。

——小汤山现象？

“这篇论文没有公开发表过，我从物理系的档案室里找到，顺手借（拿）来了。”傅明渊理直气壮。

纪凡汗了一下，打开文件，只见里面罗列了极尽详细时间年表，内容包罗万象，从古代神话到近代传说，形形色色无奇不有，里面反复提及一个关键地点，正是他们当前所处的小汤山。

根据论文收集资料，这座山似乎总与神话传说紧密关联，历史上修过关帝庙、道观和佛寺，但“闹鬼”的情况却并无好转，信众议论纷纷，最终寺庙大多荒废。

就算到了生活平稳的战后，也不止一次有村民反映，说曾在附近遇到过“灵异事件”，曾有媒体好奇寻访，结果被当地政府挡了回去。

“传说……应该就只是传说吧？”

傅明渊耸肩，又递了一份资料给他。

这是一套归档表的复印件，日期还是十年前。纪凡翻开来，只见里面被红笔圈出了一处。

【项目代号：羲和】

【实验序数：0029】

【日期：▇▇ ▇▇ ▇▇ 】

【地点：▇▇市▇▇区小汤山别院】

再往前翻，还有第28次，27次……无一例外，全都在小汤山别院进行。

“代号……羲和？”

傅明渊淡淡道：“‘尧待天下太平后: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中国神话里，她是掌管时间的女神。”

“项目二十年前被废止，大部分资料都丢失了，在我找到的一份残页里，研究员将小汤山称为‘空间原点’。”

纪凡猛地想起陈臻曾和他的谈话，喃喃道：“时间计划……时间计划……对了，陈臻——就是之前帮过我的朋友，他跟我提过这个。他说自己以前是T大物理系的研究员，研究的课题正是如何突破时间一维性！”

纪凡回想起说这话时的陈臻，当时的他模样疲惫，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懊悔。

陈臻说，他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在十几年前，“时间法则”是个非常热门的话题，课题组人人都很乐观，觉得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直到某天实验出了意外。

傅明渊神色凝重，点了点头：“‘羲和’项目废止前不久，小汤山实验基地确实发生过一场大爆炸，具体情况不明，警方怀疑是蓄意袭击，除伤亡受害者外，还有两名本该在楼里的研究员下落不明，被锁定为主要嫌疑人。”他取出报纸，点了点上面的名字。

纪凡扫了一眼，缓缓睁大眼睛，第一个名字正是陈臻的真名——于兰舟，而第二个……

高级研究员：荀江云。

“荀”并非一个常见的姓氏。这到底是意外，或是巧合？

傅明渊又翻到实验记录档案的首页，“羲和”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一栏里，也并列着荀江云和于兰舟的名字。

纪凡抿唇，如果陈臻（或者说于兰舟）正是二十年前“羲和”项目的总负责人，那么，荀江云是否有可能就是引发小汤山一系列事件的起因？

“另外，我设法找到了当年‘羲和’项目的校外资助人，”傅明渊勾唇，“猜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纪凡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汤老板？”

傅明渊投来赞许的目光：“聪明。他开这家温泉酒店不过是障眼法，”他翻过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击地面，“我推测，真正的实验基地，应当就在这封闭的西馆底下。”

“呵。”

话音未落，纸门外突然传来了轻柔的笑声。

傅明渊似乎早有预料，端坐原地不动，只将视线往门口扫去。

移门缓缓拉开，小云从黑暗中现出身影。她脸上柔美的神采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圆润五官格格不入的冷硬。

纪凡下意识往傅明渊身旁缩了一下。

“不准动。”小云抬了抬手，握在掌心的枪|管反射出金属光泽。

“！”

“站起来，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她轻声命令。

傅明渊摊摊手，利索地站起身，顺道把纪凡从地上拉起来，两人手拉手站在一处。

小云眉头微微一皱，却没说话，只撇了撇手腕，示意他们靠墙。

“从现在开始，我问，你答，明白吗？”

傅明渊无所谓地点点头。

小云：“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从进门那一刻开始。”

“别耍花招！”她厉声道。

傅明渊依旧心平气和：“我没有说谎，不信你去问许老师，旅行计划也是我推荐给他的。”

小云一噎，色厉内荏地大声说：“再胡说！你，你就不怕我——”

纪凡抿紧唇，只觉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你不会的。”傅明渊神色笃定，“如果真想杀我，你在门外就动手了。更何况，要是担心秘密泄露，你根本就没必要接这一单生意。”

“那是怕引起怀疑！”

“偏偏安排我住在西馆，又是为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怕引起怀疑！”小云怒气冲冲，持枪的手轻轻颤抖，看起来随时都会扣动扳机。

傅明渊笑了，似乎对方的答案毫无可信度。

“是你吧？杀死——不，大概是囚禁了汤老板，鸠占鹊巢，引我们来到这里。本事可不小，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你！”

剑拔弩张之际，门边突然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行了，阿晃。”

几人转头看去，小云微微一愣，委屈道：“爷爷？”

爷爷？纪凡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那人推着轮椅缓缓进入屋内，光线照亮他的面孔。

——他看着最多不过三四十岁，样貌温文儒雅，完全不像是做爷爷的年纪。男子坐在轮椅上，膝盖以下的裤管空荡荡垂着，似乎两条腿都被拦腰截断。

他又咳嗽了两声，小云跑过去扶住他。他摆摆手示意无恙，抬起脸冲傅明渊道：“是我安排你们住进来的，实验记录的复印件，也是我发到你邮箱里——没有告诉阿晃。”他扭头对女孩笑了笑，“抱歉。”

女孩又心疼又气恼，狠剐了他一眼。

男子缓了缓，道：“‘羲和’计划的前因后果你们应该已经了解了。重新介绍一下，鄙姓荀，荀江云，这位是我的孙女荀晃。”

“你……”纪凡仍觉得不可思议，“你就是孙姨的丈夫？”

听见她的名字，荀江云的神色暗了暗，委婉道：“我们还没有登记结婚，但阿晃确实是我们的孙女没错。”

孙姨看起来起码有60多岁，竟然跟三十出头的荀江云……是夫妻？

信息量太大，纪凡呆呆地“哦”了一声，但傅明渊显然没那么好糊弄，他眯起眼睛：“你是不是该好好解释清楚了。”

荀江云脾气温和，没有生气，反而露出抱歉的神色：“不好意思把你们卷了进来，但我设计请你们过来，也是别无他法。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傅明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疑惑，等我讲完了，会慢慢解答。”

“整件事都要从二十年前讲起，T大的校外研究所发生了意外，设施内的研究人员几乎全军覆没。所有人在那场爆炸中或死或伤，但也有幸存的——我，还有兰舟。”

“爆炸发生的瞬间，我被穿梭仪甩到了三十年前，而兰舟则到了二十年后。时间穿越并不会影响物理位置，我们的落点都在小汤山，下场却截然不同。”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轮椅的扶手：“对了，你们知道文件里为什么把小汤山称为‘原点’吗？”

纪凡摇了摇头，却被勾起了好奇心。

荀江云道：“最开始，是一队汤氏集团地产调研员锁定了这个坐标，发现此处有着不同寻常的扭曲的时间场——常有人或动物失踪，一些人会在几年后突然出现，而另一些，则彻底销声匿迹。经过仔细调查，我们发现，竟然有无数的时间轨道在这里交汇，也就是说，理论上，小汤山作为‘空间原点’是最可能实现时间穿越的位置！”

“这在当年是个多么鼓舞人心的发现啊，我们立刻动手翻修废弃的建筑旧址，建立起‘羲和’计划的试验场。”

“而当时的投资人正是汤允，汤老板。所有人都认为‘时间研究’是痴人说梦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给项目组注入了启动资金。”他露出苦笑，“那时的我单纯地认为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只可惜……”

“唉，说回那场爆炸，我记不清自己昏迷了多少天，醒来时浑身鲜血，耳朵嗡嗡直响，正仰面躺在小汤山的树林当中。我扶着树干，踉踉跄跄往山下走，结果走在途中遭遇了一伙武装人员。除了老旧的武器，他们的着装也是几十年前的款式，我按捺不住向他们询问日期，结果得到了惊人的答案。”

“这伙人将我带到管事的人面前，我惊讶极了，对方居然正是年轻了三十岁的汤老板，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有点小钱的土匪头子。出于信任，我向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震惊之余，又询问了我不少有关未来的事，最终勉强接受了我没有说谎的事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实验成功的喜悦中，因此当他后来提出合作，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我迫不及待想要重现实验的胜利，另一方面，我也想借此回到本来的世界，向同事们报告这一喜讯。甚至于几年后，当实验毫无进展，而他提出要研究我本人身体的时候，我也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五年，汤老板靠着我提供的未来信息发了不少财，实验也逐渐有所突破。我们初步分析出爆炸的诱因，开始完善整个实验框架。也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丽婉。”

“那天深夜，她不小心闯进实验场，小姑娘一个人，惊慌失措的。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她看起来怕极了，所以我现身带她到小屋暂时住下。那几个月刚好实验项目告一段落，我在休假。她住了下来，还拜托我帮忙寻找失散的朋友。我答应了，每天都去林子里象征性地绕一圈。”

“当然，我知道试验场附近有汤老板的人看守，平常绝不可能有闲人闯入。我以为那群年轻人只是被赶下山，早就回了村，压根没有太费心去找。”

“出于私心，我没有告诉丽婉真相——我不希望她也离开。那段时间非常愉快，我们相处得融洽极了，然后有一天夜里，我们……”他苍白的面孔浮现出红晕，轻咳了一声，“总之，第二天我向她求婚，她虽然有点生气，却也答应了我。”

“好景不长，一天夜里，汤允突然派人来，说实验有了重大进展。我匆匆跑到实验室，只见大家都在庆贺，实验台空空如也——他们终于成功传送了一只小白鼠。当然，这并不能证明实验是真的成功了。小白鼠始终没有再次出现，它可能是被传送到了不规则的某一时间点，也可能直接被时间的洪流撕扯成了碎片。”

“我表达了祝贺，同时也提出了我的担忧。然而，我不知道的是，汤允表面应承着我的话，心里却盘算着更为疯狂的计划。小白鼠实验后不久，他突然告诉我，他找到了一批志愿者，让我准备开始人体传送试验。”

“我当然拒绝了，他大发雷霆，当着整个实验室的面公开指责我懦弱。渐渐的，整个项目组开始移交给我的副手。”

“他们做人体实验的第一天，我远远瞥了一眼。据说是‘志愿者’的年轻人睡得很熟，躺在手术台上，一道白光闪过，他的身体随之消失。确切说，是消失了一部分。”

“消失的只有他的脑袋和左手，剩下残余部分仍安静躺在实验台上，断口处光滑平整，甚至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实验室的欢呼戛然而止，一片死寂，我实在无法再待下去了，转头回了家。”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脑中不断回想的，是那个青年实验袍下伸出的双脚。他左脚有六个脚趾。我记得丽婉和我说过，带他们上山的班长，也是天生六指。”

“似乎为了验证我心中可怕的猜测，在那之后，我还依次看到了她多次提起的麻花辫，小雀斑，龅牙妹……这些年轻人，他们全都丧命于那张冰冷的手术台，缺胳膊断腿，死无全尸。项目组的成员从最初的震惊，渐渐变得麻木，只有汤老板一如既往的狂热，可我能感觉到大家的恐惧——试验场附近都是他的武装，因此，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

“我也不敢，我害怕他发现丽婉。”他深吸一口气，“但我下决心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