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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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文的父亲犯事时, 双文年纪尚小,甚至对这位成日里只知道在画室勤恳作画的父亲没什么印象。

她印象最深的,其实还是小时候那在父母庇护与照料之下, 安逸平和的生活, 那种从来不需要担心将来, 不需要害怕下一刻竹尺就会打在自己身上的那种稳定与安全感。

在教坊司十多年, 她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保全自己上了,以至于她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她竟会失掉了父母双亲, 失去了她曾经拥有的生活。

然而现在她衣食无忧, 开始着手追求人生的理想与意义。

可当她面对眼前这幅明妃图的时候, 这问题突然就摆到了她面前: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让她生生从那个一向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女孩子, 变成了终日忧惧惶恐, 不知该如何保全自己的教坊司女侍。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啊……”

双文读出这一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讽刺。

这是王荆公写来讽刺汉元帝,同时表达对王昭君同情的诗句——他说这明妃生得实在是太美了,再高明的画师都无法捕捉那绝妙的神态。君王只以画识人,所以点了明妃出塞和亲,最后却又以此为由, 杀了画工。

通篇都在嘲弄。

牺牲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换取边疆和靖,这已经够羞人的了。这君王却因为这和亲的女人太美为由, 杀掉了画不成美人意态的画工?

不过都是为了一己之私罢了, 这跟个软蛋似的汉元帝,又可有片刻为她人考虑过?

当这幅画在双文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当双文认出父亲的笔致与笔迹的时候, 双文第一次认真地考虑是什么造就了她现在这样的人生。

“双文姑娘,您没事吗?”书画行的掌柜颇有些担忧,“要不要在店内稍歇,我去找个人将李小哥传来?”

双文却一眨眼,面上瞬间罩上了一层清霜,道:“不必了。你写个收条,这画我今日带回去。改日李青松来与你结算。”

掌柜这才放了心,弓着腰将她送出门。

……

福丫陪双文回了荣府,小丫头偶尔张张后头,小声提醒:“双文姐姐,我好像看到了青松哥哥。”

“理他呢?”双文面上依旧是寒霜,但她心知早先连笑荷在胭脂坊说“总比嫁个小厮强”的话,恐怕教李青松听到了,戳了李青松的心窝子。这小子眼下怕是在闹别扭,所以不肯出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事儿是她自己的。

双文把福丫领回了家,东西都放下,也不管李青松究竟在闹啥别扭了,自顾自披上一件大氅,用兜帽将头脸遮得低低的,重新又出了门。

这回她来了百工坊,提出想见任掌柜。无奈任掌柜却不在,代他理事的人赌咒发誓说任掌柜一回来,就来通知双文姑娘。

第二天,任掌柜亲自来了,候在宁荣后街,请人去大观园里通知了双文出来相见。

“可是贾三爷那头有什么要事?”任掌柜见到双文,忙不迭地问。

双文连忙裣衽行礼:“实在抱歉,惊动了掌柜上门。今日并非三爷有什么差遣,而是双文有些私事,想请任掌柜帮忙。”

“私事?”任掌柜更加吃惊了,瞥了一眼,只见李青松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却又不敢进来。

双文不理会外头的动静,自顾自将请托之事告诉了任掌柜,最后郑重行了一礼,道:“此事确实是双文的私事,原本没有请托任掌柜的道理,可是……也双文实在是找不到相帮的人了。”

任掌柜听了这件事,也惊讶不已,半天方问:“你是想查,将近二十年前宫中这位梅姓画工的旧案?”

双文将头垂得低低的,语气却十分坚定:“是!”

任掌柜搓了半天手,终于下了决心,道:“好,看在我们两家合作多年的份儿上,承蒙双文姑娘不弃,你给老任一些时间,老任帮你去查。”

双文喜极而泣,再三向任掌柜福了下去。她隐约预感到有个在心上压了多时的大石即将被掀去,可是知道当年的实情之后她又该怎么样应对,双文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

但若是教她忍住不去查,她会觉得那块大石就一直堵在她心上,让她无法呼吸……

贾放曾经提过“我执”二字,双文现在就觉得自己是这样的,陷入执念之中,几乎无法自拔。

大观园中,栊翠庵与暖香坞两处都在建着,而双文每日都陷入这份关于“我执”的焦虑之中,只有当她每日去栊翠庵后的小庭院里看一眼,按照贾放所教,思索一回禅宗的“枯山水”该如何创作时,她才觉得心头的执念稍稍有点松动。

可是这种松动是暂时的,只要一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双文就又会被焦虑所困扰。无论是孙氏还是福丫,都无法开解。而李青松,近日总也不进这园子。

又过了几日,这日双文惯例坐在栊翠庵后的庭院里。栊翠庵在建,不断发出凿、锯、锤、锉的声音。双文却无动于衷,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

忽然,有人进来传话,说是有人在外头候着,要给双文递消息。双文连忙起来,从大观园的后角门溜出去,果然见到有人在等她。

“是任掌柜托人来传话吗……”双文心中激动,路走得急了,甚至有些喘。

“你若想见知道昔日真相的人,明日午时,在打铜巷口的牌楼跟前等候。”来人是个街面上帮人跑腿的闲汉,把话传完就双手摇摇,说:“俺可不晓得什么人掌柜,鬼掌柜的,人给了钱,我就跑腿传话。”

说完那闲汉伸手腆着脸掏赏,双文不得不从袖子里摸了几文钱给他,那闲汉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双文却越发认定,应当是任掌柜托人给她送信,否则不会特为选了打铜巷口。

第二天,她当然是去了。提前一刻,就在那牌楼下候着。

谁料午时之前,这牌楼下吱吱呀呀地来了一停四人的小轿,直接顿在牌楼下,轿夫顿在一旁休息。

待到正午,四个轿夫突然同时站起来,两个轿夫将轿子推起,轿杠冲下,另一个轿夫则将轿帘一撩,露出空荡荡的轿身——这轿子竟然是空的,里头没人。

双文盯着那顶奇怪的轿子看了一阵,突然意识到这轿子等的其实是自己。

上了这轿,不晓得会去哪里。

若她上了这顶轿子,实际就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旁人手上。她孤身一个,天晓得旁人会怎样对待她。

可是她太渴望一个答案了。

如果平白错过这个机会,她想她整个余生,怕是都会在追悔与猜疑之中度过。她不大可能再得到安宁,再自由地去追求那些想要实现的了。

双文怔怔地立着,与那几个轿夫大眼瞪着小眼。突然她拿定了主意,快步走近那轿身,迈过轿杠,钻进轿子里。

轿夫们一起动手,将轿身放平,放下轿帘,扛起这顶小轿,一溜烟,便在这京中闹市里不见了。

*

双文在轿中也不知颠了多久,终于到了地头。轿子被放了下来。周围却一点声响也无。

双文迟疑着自己揭开轿帘,走出轿子,方才见到轿夫们竟然撤得干干净净。她连人带轿,现在在一座小院里。这小院三面是院墙,面前坐北向南,面阔三间,是一间砖瓦房。房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窗上贴着桑皮窗纸。

双文清了清嗓子,问了一声:“有人吗?”

无人应答。

双文壮起胆子,向前迈步,来到那座瓦房跟前,伸手一揭帘子,只见那屋里门开着,只是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而已,阳光沿着她揭开的缝隙照了进去,照出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飘浮飞舞。

双文再次鼓起勇气,问一声:“多有打扰,小女子进来了。”

“快把那帘子放下来!”

双文对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尖声道。

双文一吓,手一松,那罩在门上的帘子就垂下,将日光尽数遮住。这屋里十分昏暗,隐约可见刚刚开口说话的人坐在一张正对着大门的八仙桌上,对着双文。

然而就是刚才那一瞬间,已经足够让双文看清对方的相貌: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眯着眼,抱着一柄手杖坐在椅上,相貌五官让双文感到无比熟稔。

她年幼遭难,家人的相貌对她而言,早已印象模糊。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血脉相连的缘故,那些年少时牢牢封存在脑海之中的记忆此刻就像涌泉一样全都冲了出来。

一瞬间她记起了父亲的俊朗面孔,和母亲的温柔眉眼。甚至家中小院墙角梅花香气,和炊烟起时的饭菜味道,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她的脑海,不受控制。

而眼前这位,还需要做什么解释呢?

双文在昏暗的房舍之中,一步一步向前,来到那人面前,双膝跪地,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扶住老人家手中把着的那枚拐杖。

她带着哭腔开口:“祖父——”心中一阵骄傲,又是一阵哀伤。

骄傲的是,眼前这位,就是她的祖父,老明公山子野,连贾放都推崇备至的山水与造园大家。

哀伤的是,身世飘零,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她亦不曾想到祖父还在世上。

若是早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位亲人活在世上,她也不至于,不至于……双文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眼前这位自号“山子野”的老人眼神似乎不大好,但是听见双文颤声一呼,老明公登时将手伸向空中:“你是……你是,阿湄?”

“祖父!”

“阿湄……你与你母亲,生得一模一样……”

双文再无怀疑,她的真名是一个“湄”字,取自诗经之中“有美一人,在水之湄”。而双文是她进了教坊司之后,自怜身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她想要将属于“阿湄”的过去尽数抹去,没有想过这日还能重新捡起。

双文赶紧用手握住祖父的手,满脸热泪,再也不肯松开。

*

自这日之后,双文每隔三日,会赶到打铜巷的牌坊下,这时会有一顶小轿来接她,走上一个时辰,将她带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里。双文在这里会陪祖父说一会儿话,替他收拾收拾屋子,照料一下祖父的饮食起居。

老明公山子野双目日常视物困难,因此不再作画,房间里也日常不点灯烛,昏暗无比。但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日常照料,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每日有人来清理净桶,隔日会有人前来帮老人换衣洗漱。问起来山子野只说是好心的邻里,双文便也信了。

双文偶然问起山子野造园之事,他依旧能对答如流,令双文又是骄傲又是惋惜。

但她还没有找到机会问祖父,关于父亲当年究竟是如何获罪的。又或是双文生怕触及祖父的伤心之事,每每话到口边又忍住。

直到这一日,双文来看过山子野,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祖父哼起了曲子,只听他轻轻地哼唱着,老人家吐字含糊,那曲子词便极难听清。

好在山子野是反反复复地哼唱,双文便渐渐听明白了,只觉得是一柄大锤捶在胸口上,只听山子野唱着的还是那一句“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她突然再也不想等了,双膝一曲,便跪在山子野面前,双手握住祖父的双手,颤声道:“祖父,父亲当年究竟是如何获罪的……究竟是何等罪名,竟至于砍头抄家?”

山子野“啊”了一声,带着疑惑的音调重复了一遍:“砍头抄家?”

他立即又放下了双文的问题,摇头晃脑地唱道:“……画不成,那个当时枉杀了毛延寿……”

双文的泪似泉涌,她知道祖父一定是受了刺激,一旦问及梅家获罪的情由,就勾起了祖父的心病。所以这事万万不能提不能说,否则难免让他老人家神志不清。

谁知,就在此刻,山子野的屋子门帘被揭开一线,有个年轻人清朗的声音响起:“梅姑娘吗?”

那年轻人似乎顾忌着老明公的眼疾,门外刚刚透了一点点光线进来,他又将帘子放下了。

双文赶紧伸手拭去了面上的泪痕,轻轻地握了握祖父的手,再转身出门。她背后,老明公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枉杀了毛延寿呀……”

双文离开了黑暗的屋子,眼前顿觉太亮,少不得手搭凉棚,眯起眼望着来人。

她面前,站着一个长得再好看不过的年轻人,二十上下的年岁,与贾放年纪相仿,甚至眉眼也与贾放很像。若不是他一身布衣地站在双文面前,腰间不见那枚丑鱼玉佩和石头印章,双文可能会以为自己见到了贾放。

“婢子见过这位公子,感恩公子对祖父的悉心照料。”

双文心知日常遣人照顾祖父,又时常接她过来探视的,一定就是眼前这人。

“不必客气。在下也是因巧合与老明公相识,前阵子听闻姑娘在收令祖与令尊的画,所以大着胆子试着请姑娘过来,梅姑娘勿怪。”对方彬彬有礼地一揖揖下去。

双文也赶紧福还回去,心里微微有些异样,不知是因为眼前这人与贾放生得太像,还是因为这位对山子野太体贴太周到。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眼见着对方是好意,自己总不该怀疑。

这日见过,对方只留下了一个姓名,他姓杭,名叫杭德舟,留了名字之后就走了,什么也没多说。

双文还是一样,到时会有轿夫来接,将她送回打铜巷口牌坊下,这样一来一回总共需要耗上半天。双文下轿的时候瞅见了李青松像个傻子一样,缩在牌坊下等着。

双文没说什么,自从与祖父重会之后,她就自觉与李青松有些说不上话了。并不是嫌弃李青松是个再醮寡妇之子,也不是欺他是个奴仆,只是心里有事,面对李青松,往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后双文依旧每隔三日去见一次山子野,而那杭德舟偶尔也会出现一回。

双文却耐着性子,再也不提关于父亲获罪的往事,免得再刺激祖父。岂料这日杭德舟过来,守在山子野院中,见到双文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梅姑娘,我着实是佩服你的耐性。”

“你难道真不想知道,令祖如何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你又如何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双文低眉顺眼地道:“公子若是愿意指点,自会让双文知道。”

“双文,双文,诚为薄命佳人,”杭德舟念了两遍双文的名字,感叹道:“但你绝非命该如此,而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你可知道?”

双文将头垂得低低的,再次开腔,言语之间带了些鼻音:“请公子指教。”

这时,山子野竟扶着拐杖,从他那昏暗的小屋里走了出来。老人家大约是太久不曾外出了,陡然走出屋子,登时老眼昏花,“咕咚”一声,就从屋前阶上摔了下来。

双文与杭德舟赶紧抢上去扶住了,只见山子野丢开了拐杖,伸手捂着双眼,嘿嘿傻笑着。

双文心中哀伤,终于忍不住问:“祖父,如何……如何会如此?”

杭德舟当即道:“令祖就是因为令尊获罪,受了牵连,伤了眼神,神志有时也……对了,令尊获罪之事你可还记得?”

双文此刻明明一只脚踏在了她想要的真相跟前,却反而迟疑了,片刻后才答道:“记得少许,那时年纪太小,只知道获罪抄家,家父问斩。”

“你可知令尊被问罪,其实是因为一笔不慎,错画了皇上的心爱之人?”

“皇上的心爱之人?”双文茫然道。

杭德舟叹了一口气,叹息道:“说来也确实可怜。”

他当即将梅若鸿当年获罪之事讲了一遍:故事也很简单。梅若鸿身为宫廷画师,身负为皇室中人绘制画像的差事。偏偏那时,皇帝陛下喜欢上了一名宫外女子,便命梅若鸿去为她作画。

梅若鸿领命而去,请那女子坐了半日,画出了草图,精修完毕,先将样稿交与皇帝陛下过目。

谁知还没等他完稿,那女子便过世了。

梅若鸿手中这一幅画像,便成了皇帝“心爱之人”的遗像。皇帝陛下哀伤之余,便命梅若鸿,无论如何都要画出一幅完美的肖像,供皇帝陛下纪念爱人。

谁知这日梅若鸿正在最后完稿之时,忽然背后通传,说皇帝陛下驾到。梅若鸿被吓了一跳,他手中的笔一抖,便在画中人面孔上横着涂了一笔,顿时将画中人一幅娇颜涂花。

“这幅画落在皇上眼中,便成了令尊‘大逆不道’的罪证。他立即命人将令尊押下,三堂会审,令尊熬刑不过,招认了他认为这女子乃是与皇上无媒苟合,心怀不满,因此蓄意丑化。当即被判了斩立决,牵连父母妻儿。令祖的眼睛,就是那时坏掉的。”

双文垂着头听了半晌,忽然抬头问:“杭公子,观你与我年纪相仿。我家获罪之时,我年纪尚幼,公子想必也是如此。这些内情,公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杭德舟一对俊雅的眉头此前一直皱着,听见双文如此反问,反而舒开了,老气横秋地道:“是个聪明女孩儿!”

双文立即又将头垂下,眼观鼻,鼻观心,等待对方的解释。

“我不与你争论什么,也没有必要向你解释,”杭德舟冷淡地道,“你在大户人家当差多时,想必也自己有些人脉,能查到当年的旧事。”

“等你确证了旧事,解了心中的疑惑。我再来与你说其他。”杭德舟似乎根本不想在双文身上多费辰光,一转身便走了。

双文沉默半晌,忽然听见山子野在身边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往事。她心中再次涌上一股子哀痛,渐渐地一股子愤懑积累在心头,却又无处宣泄,只得将祖父扶起来,送他回屋内安置。

杭德舟虽然甩袖而去,接双文的轿子依旧按时到来,将双文送回打铜巷口的牌楼下。

双文一下轿,就看见李青松带着任掌柜,满脸惶恐,正站在牌楼的另一侧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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