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文字说来到底苍白无力, 也只有体验过的人，才能深刻体会到简单文字背后带来的深沉悲痛。

江云谨从回忆里抽身，眼底有些红。

他原本以为重来一次，自己已经能够平静面对。不想再一次听到, 记忆还是那般深刻。

那一段往事, 像是有人用刀刻在了骨子里，深入骨髓, 成了抹不去的印记。稍一想起, 便是痛彻心扉。

呼吸间, 仿佛都是当初那漫天盖地的血腥味道。

监控画面上, 赵兰还在陈述当年的各种细节。

阮瑶却早已听不下去了。

眼泪不止何时已经爬了满脸, 安静的室内能听到细微的啜泣声。

有一名女警官轻叹一口气, 递给了阮瑶一张纸巾。

十七年前，她刚来警局的第一天, 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这个案子。

没想到她足足等了十七年, 才等来快要结案的这一天。

在这期间, 她已经恋爱结婚生子, 甚至她孩子的个头都快赶上当年那个被拐走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 警察侧目看向了一旁的江云谨。

可当目光触到江云谨的神情时, 警官却暗暗吃了一惊。

面前的男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这个时候的男生，要说能有多成熟并不见得。

反之,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种涉世未深的幼稚天真，以及对所有事情都抱有包容心的大度。

警察见过了太多案例, 不是没有养子当庭给买卖人口的养父母求情的。

自然也有在得知真相后，就毫不犹豫跟着亲生父母离开的。

孩子们会迷茫、会惊讶，会喜极而泣, 也会嚎啕大哭。

至少，警察从未在任何一个孩子脸上见到这种冷漠到极致的表情。

好像他只是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旁观者，漠然地经历着这一切和他相关的事情。

似是察觉到了警察的目光，江云谨突然偏头看了她一眼。

警察赶紧移开视线。

真相大白，阮瑶和顾枫都有些崩溃。

他们曾经单纯地以为，江云谨是被人贩子拐走的，而赵兰和江龙军，又从人贩子手里买了江云谨。

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一开始偷走孩子的那个“人贩子”，就是江龙军！

他们以为的养父，其实就是那个偷走孩子的小偷！

而江龙军偷走孩子的原因，仅仅是他们刚刚抛弃了一个得病的亲生子，又怕再生一个还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恰好江龙军在商场闲逛的时候，看见了还在襁褓中的江云谨。

他的临时起意，就是顾家人十七年的分别。

赵兰和江龙军是罪大恶极的小偷。

也是最不配为人父母的垃圾。

一时间，顾枫突然有些庆幸。幸好他们在校门口遇到了这两口子，幸好他们没有选择和这对夫妻谈判。

如若他们不报警，这对恶魔又要再法外逍遥多久？

他们又要等多久，才能得知十七年前骨肉分离的真相？

赵兰这边松了口，江龙军那边自然也就好办了。

审讯的时间还很漫长，警官带着三人分别去了做了笔录又采了血。

期间阮瑶一直红着眼睛，看着江云谨欲言又止。

好几次，她都想开口问问江云谨现在的情况，只是话刚开口，又被她给吞了回去。

一切处理完，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六点。

亲子鉴定结果最快明天就能出来，有了结果警察会再联系他们。有关于对江龙军和赵兰的调查结果会稍微晚一点，但按照现在调查的进度情况来看，两人都免不了牢狱之灾。

接近六月，傍晚的空气中都带上了几分燥热。习习清风吹来，稍微减轻了几人的焦躁。

站在警察局门口，深呼吸了好几次，阮瑶才彻底调整好情绪，哭红的眼睛弯了起来，看向江云谨，露出今天下午的第一个笑容：“云谨，妈……不是，你今晚有时间吗？方便晚上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吗？”

说这话的时候，阮瑶侧在一旁的手紧紧捏紧，紧张地看着江云谨，眼里隐隐带着期待。

这一下午，江云谨说的话屈指可数，阮瑶也大概能看出他心情不好。

不过也是，毕竟江云谨还小。就算是成年人，乍一下知道这么多颠覆他认知的事情，肯定也难以接受。

即便阮瑶心急想接江云谨回家，但她心里也清楚，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这个点，江云谨拒绝她也是正常。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结果自然也是显而易见，江云谨不愿意。

没有回答，只是长久的沉默。

很多时候，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阮瑶咬了咬嘴唇，明白是一回事，但坦然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顾枫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搂住阮瑶。

“抱歉，云谨，是我们太心急了。今天让你难过了，我们很抱歉。”顾枫眼里满是歉意，略带小心地观察着江云谨的神色。长达一天的事情处理下来，他眼角能看见明显的疲倦。

江云谨抿了抿唇，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没说话。

顾枫想了想，打破沉默接着道：“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是没关系。我们不会强迫你做任何的事情，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来。”

又是片刻沉默，江云谨点了点头。

见他终于有回应了，顾盼脸上神色顿时一松，露出一个浅笑：“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江云谨终于开口说话了：“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

顾枫坚持：“这个点不好打车，还是让我们送你吧。”

其实他也有私心，他想看看江云谨从小生活的地方，以此窥探几分江云谨之前生活的状况。

更想再进一步了解一下江云谨的现状。

江云谨却还是毫不留情地拒绝：“真的不用麻烦了，我还约了朋友。”

顾枫再提议：“那让你朋友也一起吧？”

阮瑶也点头：“对，我们一起走就好。”

江云谨蹙了蹙眉，就在他不知道怎么拒绝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顾叔，阮姨。”白洛笙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两瓶矿泉水，朝江云谨点了点头。

阮瑶看向白洛笙，不由有些疑惑：“小白，你怎么在这里？”

江云谨看见白洛笙的那一瞬间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不等白洛笙开口，他便道：“我和他一起走，你们先走吧，不用管我。”

阮瑶张了张嘴，瞬间明白了江云谨所说的这个朋友，就是白洛笙。

想到白洛笙，阮瑶自然就联想到了顾枫今天告知她的那件事。一时间，阮瑶脸色有些难看，她看了眼身旁的顾枫。

顾枫和阮瑶想到了同一块儿，眉心蹙了起来。

白洛笙此时已经走近，朝两人笑了下：“那顾叔你们要是没事，我就跟云谨先走了？”

阮瑶抿了抿嘴。

顾枫微叹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就像一开始他们想的那样，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也不好强迫江云谨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况且，这个时候，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处理。

白洛笙又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要是有白洛笙陪着，他们也安心一些。

“那就麻烦你了，小白。”顾枫道，说着他又对江云谨道，“云谨，那爸……我能留一个你的电话吗？你要是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直接跟我联系的。”

男人眼角全是疲倦，但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期待地看着江云谨。

江云谨垂眸，这次没有拒绝。

留好电话，白洛笙把两瓶矿泉水递给顾枫和阮瑶：“那顾叔阮姨，我们就先走了。”

阮瑶露出一个笑，点了点头：“你们注意安全。”

白洛笙应下来。

江云谨始终没搭腔。

阮瑶眼里划过一丝失落。

夫妻俩就这样注视着江云谨和白洛笙并肩离开。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阮瑶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走吧。”顾枫轻声说。

晚风吹过，阮瑶眼眶又有些红，点了点头。

他们并没有回家，而是又去了一趟学校。等回到顾家，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十点。

顾枫和阮瑶在警察局待了一天，而顾盼在家里待了整整一天。

难得的，这一整天他都没有闹。

学校门口发生的事情带给顾盼太多震撼，在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顾盼就眼睁睁看着警察押走了江龙军和赵兰。

阮瑶和顾枫也要跟着警察离开，临走之前，顾枫让司机把顾盼送到回了家里。

一天的时间里，顾盼想了很多，内心也很是煎熬。

他怎么都没料到，顾枫和阮瑶竟然直接选择了报警。

但顾盼承认，看见这一幕后，他心里也有几分欣喜。

之前通过江云谨，顾盼是和赵兰有过一些接触，这两口子是怎样的人，顾盼算是有一定的了解。

他们要是真的被抓，也就代表顾盼是不用再回到他们家里的，顾盼又怎么能不高兴？

对于自己的身世，顾盼心里也有猜测。

他之前问过江云谨的生日，他发现自己和江云谨的生日竟然是同一天。

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当初医院出错，两家抱错了孩子，才导致了现在的情况发生。

可从今天警察都到场的情况看，顾盼也恍惚间明白，事情可能不仅仅是抱错孩子这么简单。

如果真的只是抱错，为何警察给江龙军和赵兰戴上手铐才带走的？

顾盼心里越发惴惴不安。

同时他也很是清楚，江云谨迟早会回到顾家，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他今后，可能必须要容忍和江云谨在同一个家里。

想到这里，顾盼几乎咬碎了牙。

但现阶段，他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给自己做了一天的心理建设，顾盼才稍微能接受了一些。

从今天阮瑶和顾枫的态度也不难看出，他们对江云谨是前所未有的重视。

与其闹得一家人不愉快，不如他故作大度，说不定阮瑶和顾枫还会心疼他的迁就。

所以在知道阮瑶和顾枫回来后，顾盼第一时间出了房间前去迎接。

“爸，妈，你们终于回来了。”顾盼勉强露出一个笑，又往两人身后看了眼，确定没有人，他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不想他的一切动作，全部被两人收在眼里。

阮瑶突然很是失望。

在班主任胡月亲口告诉他们试卷被偷事件三个当事人的名字时，她都没有这么失望。

他们原本以为顾盼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源于嫉妒和不安，现在想来，事情根本就不是他们理解的那样。

顾盼就是容不下江云谨。

顾盼刻意吸引老师注意力，让老师误以为江云谨偷了试卷。

故意引导班级其他同学孤立江云谨。

更是在顾子衍的演唱会当天大闹，也只是想让江云谨看不成演唱会……

顾盼做了这么多事情，考虑到的，只有自己。

阮瑶根本就想不到，她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竟然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看着面前这个故作镇定朝他们笑的顾盼，阮瑶终于狠下了心：“顾盼，我们已经给你办了休学手续。最慢一周，会给你联系好国外的学校，你出国留学吧。”

这句话毫无预警，像是晴天霹雳一般，直直地砸在了顾盼的脑袋上。他有片刻的晕眩，耳边也全是嗡鸣声。

“什、什么？”顾盼听到自己声音艰涩道。

阮瑶却没再重复：“我们已经决定好了，这样吧，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她红着眼睛直视顾盼，“如果你还当我们是你的父母，你就听我们的话，出国吧。”

阮瑶这话不是商量，是直接告诉顾盼他们的决定，更没有给顾盼商量的余地。

顾盼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耳边嗡鸣声减小，他眼圈渐渐红了。

“爸妈，你们这……是不要我了吗？”顾盼声音满是哽咽，尾音有些颤抖。

顾枫垂下眼帘：“这是最好的办法。”

“什么最好的办法！”顾盼声音拔高，“你们根本就没有跟我商量一下，你们凭什么给我办休学！我不休，我也不出国！”

“顾盼，我们没有跟你商量。”顾枫语气严肃，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冷漠。

顾盼顿时心惊肉跳。

他从未在顾枫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对待家人，顾枫就算再生气，也从不会露出这副表情。

怯意从心底爬起，顾盼没忍住后退了一步。不想却撞上了楼梯，他踉跄了一下，差些摔倒。

阮瑶和顾枫就像没看见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顾盼心底满是寒意，鼻尖更是一酸。

“爸，妈……”顾盼声音发抖，“这个家，有了江云谨，就容不下我了吗？”

为了接江云谨回来，连十多年的感情都不顾了？

“那你打电话给赵兰，给她钱让她带着江云谨离开时，有容下他吗？”阮瑶没忍住，这句话她在心里憋了一天了。

想到对他们态度冷淡的江云谨，再想到江云谨在学校的遭遇，她好几次都是泪如雨下。

“出主意让他替尤晓辉背锅，再拿演唱会门票羞辱他的，不都是你吗？”阮瑶冷声质问道，咄咄逼人，“一年多前就发现了这件事情，你却一直小心翼翼隐瞒至今，你难道又有哪一刻是容下了云谨？”

“你要知道，你所拥有的这一切，原本都该是属于云谨的！”阮瑶声泪俱下，“要不是你爸偷了云谨，云谨又怎么可能和我们骨肉分离十七年！”

“你要是还有点良知，你就听我们的安排，早点出国吧。”阮瑶发泄完，浑身都卸了力气，不再看顾盼，转身上楼了。

顾枫没说什么，在经过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声音有些冰冷：“你让我们很失望。”

如果说刚刚阮瑶说的那句话是晴天霹雳，那现在顾盼听到的这一番话，是真的五雷轰顶。

顾盼终于知道为什么江龙军和赵兰被押上警车时戴上了手铐，而他费尽心思陷害江云谨的那些事情，也全部被发现了！

阮瑶和顾枫都知道了！

寒意从脊背一路攀爬，直至顾盼四肢。他甚至都不敢再看两人一眼。

所有的一切，赤|裸裸地展示在了众人面前，让他无所遁形。

完了，一切都完了。

顾盼身子一个倾斜，直直地摔倒在楼梯上。他苦心经营的所有一切，都完蛋了。

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无力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