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记忆（下）

紫辰是天界神君, 玉姝，则是一个凡人。

不过并不是普通的凡人，她是紫辰所属辖区的任务者, 天界管辖三千世界，紫辰挑中了她成为辖区范围内天道的修补者。

紫辰风流潇洒，对人心世事见解颇深；玉姝精灵古怪, 因穿梭世界，奇闻异事知之甚多。

有这两人在身边, 神星渐渐懂得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有了人的情感。

然而, 没有等到神星真正理解二人口中人世间复杂的情与欲，紫辰与玉姝便在相处中逐渐相爱。

一个是天界神君，一个却是人界凡人，即便是特殊的任务执行者，也算不得仙人。

这是绝对触犯天规的事情, 神君与辖区内任务者相爱，情况比人仙恋更为严重, 因为凡人还可度化为仙，而任务者, 却在接受任务的那一天起, 便注定只能是一个身怀异能的凡人，因为她是天道的修补者, 天道的修补者，永远不可能是仙人。

作为天界代替天规惩罚存在的神星，比任何人都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他不懂情爱，只单纯地不想失去两个朋友, 以为做朋友和□□人没有任何分别，时常劝说两人。

两人也从没有在意，知道神星不懂感情，还时常借此调侃神星是影视剧里的老古板，专门棒打鸳鸯的那种。

直到两人的事情被天界发现，玉姝被推上诛仙台。

诛仙台的作用不只是诛灭触犯天规天条的神仙，也惩罚这些身怀异能的半人半仙的任务者，神仙跳下诛仙台，会洗魂入凡，再不得入仙界。

而任务者，会魂飞魄散。

紫辰慌了神，他是神君，即便跳下诛仙台，历劫十世也能重归天界，然而玉姝却会再无轮回。

诛仙台的神雷取自神星的道雷，这是天界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以为神星会手下留情。

然而紫辰不知道的是，别说那一丝神雷脱离神星单独存在，被天界力量加固过，单单神罚之体的先天道雷，也只会审判对错，而不会讲求法理。

神星用尽全力，也只是使得神雷效果减弱一丝。

玉姝还是挨了神雷，魂魄……一无所剩。

紫辰作为神君，转世之后回到了天界，然而玉姝，却再也回不来。

……

神星从此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甚至比以前更令人畏惧。

因为紫辰与玉姝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天界，所有人都认识到了神罚之体的无情。

——连朋友都不放过，这就是神罚之体。

神仙们如此说。

天界众神对神星越发敬而远之了。

神星没有理会，他拼尽全力削弱了神雷的力量，按理说，玉姝魂魄虽损，却不至于魂飞魄散，理应在忘川河中徘徊才对。

然而神星在奈何桥找了数百年，忘川始终没有玉姝的身影。

……

“你就是个没有感情的规则机器！”紫辰在跳下诛仙台时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成了神星的心魔。

他下凡历劫，体会到了人间的七情六欲，回到天界，却再无人分享。

神星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比千万年前的孤独更孤独。

忘川河的一无所获让神星怀疑自己的记忆，然后他选择了逃避，割舍了所有的记忆，成为了现代的沈拂星。

……

金色的眸子缓缓睁开，仿佛与天地万物的呼吸同调，渐渐染上了耀眼的流光。

被鲜血染过的草叶向着沈拂星的方向伏低了身子；月望峰脚下的碧海潮生湖随着沈拂星的呼吸一起一伏；方圆千里的灵兽都停止了活动，向沈拂星屈下了前腿；刀枪剑戟的嗡鸣声戛然而止，赤云剑“嗖”地从魔族中飞回，化作赤龙盘踞在沈拂星脚下。

万籁俱静，只待君临。

这就是天地规则的化身，神罚之体的威力，是世间万物的法则之源。

云来仙宗的众人，试图仰望那个悬浮在半空中的人影，眼睛却被刺激出了泪水，不得不收回视线，身体忍不住颤抖，膝盖隐隐打颤。

云来仙宗的长老们，咬紧牙关僵直了身体，才忍住了下跪的欲望。

比起普通弟子，他们这些更接近天道的修士，更能感受到沈拂星周身的煌煌天威。

此前，谁也不知道魔族那个神明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但是今天，记忆觉醒的沈拂星为所有人做出了释义。

那是无上的天威，连直视都不敢。

“紫辰。”没有迟疑，沈拂星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和冰冷，神星的记忆对他来说并不好受。那些漫长而孤寂的岁月，占据了神星整个人生的十之八九，整个人就像浸在冰冷漆黑的海底一般，沉寂得令人窒息。

唯一的色彩，在不过短短千年之后，就成为了永不愿记起的回忆，直到现在，沈拂星心里还残留着无法消散的苦涩和溺水般的自.虐与窒息。

玉姝……千年已过，她的灵魂即便在忘川河，也绝无可能生还了。

“这第二步……神星，你看看这是谁？”天空再度增加了一面云镜，画面里，是北风呼啸的万里冰原。

而在冰河附近，一名黑衣男子正拥着一名粉衣女子朝这里看来。

冰肌玉骨，秋月为神。一双眸子仿佛汇聚了万千繁星，即便没有神采依旧灵动逼人。

“玉姝！”沈拂星金眸剧震，手指微微弯曲，然而随即便意识到，那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等等……或许并不是没有灵魂。

“是你带走了玉姝的灵魂碎片……”沈拂星看着那双虽然没有神采，却异常灵动的眸子，这显然并非没有灵魂之人能够迸发的光彩，玉姝的体内……有残魂。

所以，他在奈何桥上，没有看到任何残魂……

“今日，我的玉姝……就要醒过来了。”紫辰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他抬起右手，一大团橙色的烛火汇聚在他的手中，一点点融入玉姝的体内。

“补魂火——”沈拂星瞳孔紧缩。

补魂火，顾名思义，补魂之火，是一种用灵魂燃成的火焰弥合灵魂碎片缝隙的天界禁术。

既是禁术，必然有极大的弊端，而补魂火的唯一弊端，便是需要大量的灵魂烧灼成火，才能够缝合一小块地方，一百个普通人的灵魂燃烧成火，也只够弥补指甲盖那么细小的伤口，而灵魂一旦灼烧成火，便再无转世投胎的机会，无异魂飞魄散，而且痛苦万分。

破碎成玉姝这样的灵魂如果想要使用补魂火来快速缝合，只怕牺牲一个小世界近半的人口才有可能缝合完整。

“这就是你发动人魔大战的目的……”沈拂星看向那些灵魂流逝的方向，正是北方。

沈拂星试图阻止，然而，仅仅只是记忆苏醒，力量并未完全回归的他，目前空有神威而无法与紫辰抗衡。

如果想要阻止这场大范围灵魂的献祭，他就得恢复神罚之体的身份和实力。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做到这一点。

“紫辰……你可以不必这样的。”沈拂星声音干涩。

看着那双渐渐恢复神采的双眸，和再无一丝熟悉模样的紫辰，沈拂星明白了紫辰的用意。

“不必这样？不必哪样？不必用补魂火，而让我的姝儿投胎转世，从此变成一个陌生人吗？”紫辰冷冷一笑。

“投胎转世，她还是玉姝……”沈拂星说着，却声音渐弱，目露茫然。

对于神仙来说，作为神仙那一世的记忆才是本来的记忆，沈拂星的第一想法，当然是这样。

然而，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片云镜之上。

那是一块浮岛，一只巨大的九尾天狐圈住了一个男人，他的容貌昳丽，面色却苍白，此刻已经睁开了眼，眸光中却带着脆弱和隐藏得极深的忐忑，向他看来。

沈拂星能感觉到内心的柔软。

那是连神星的记忆也无法冲淡的身影。

比起作为神罚之体的神星，沈拂星更愿意接受沈拂星的身份。

一个拥有不可思议的运气和一个外表冷漠内心纯情的恋人的普通人。

失忆之后的恢复记忆，可以说是找回了人生。

那么投胎转世之后的前世记忆，是重新认识自我的契机，还是抹杀真实自我的刀刃？

没有人能够笃定，投胎转世之后的玉姝，还会是从前的玉姝，也没有人能够确定，投胎转世之后的玉姝，愿意接受一段毫无相干的记忆和一个毫无相干的人。

“同一个人？神星，你还是那么地幼稚。”紫辰大笑起来，然而笑声中却带着悲凉。

喝过孟婆汤，渡过奈何桥，一个人的前尘往事便悉皆断去，事后灌输再多的记忆，也不再是那个人了。

这才是他执着守着玉姝破碎灵魂的原因，他不想要什么再世情缘，他只想要他的姝儿，从头到尾只是他的姝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可以有很多选择。”沈拂星看着满目满目疮痍的天灵大陆，已经猜到了紫辰的打算。

平静的目光一一扫过整片大陆，最后停驻在脸色苍白的扶渊的身上，眸子微凝。

“很多选择？不，我只有这一个选择。”紫辰抱着目光中已经有了神采，表情却冰冷的玉姝，手指抚过她苍白的面容。

他当然还有很多选择，他是神君，他拥有不灭的生命，他可以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温养玉姝的灵魂。

然而岁月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它会淡化人的记忆，也会淡化神的记忆，千年、万年、十万年……

他害怕心中还有悸动，却不再记得那个让他心动的容颜。

紫辰还欲说些什么，忽然注意到了沈拂星的目光，陡然大笑起来：“神星啊神星……你又有多少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