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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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励说:“想起这大楚的江山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东北有建虏,朝廷有蠹虫,官场有陋规,朕还要担心雨下多了黄河决堤,雨下少了田地大旱,近些年总有瘟疫蝗灾。后宫也不省心,朕好累啊。”

李棠说:“陛下,臣的老家就在河间府,您减免了三年赋税,又把成亲王的皇庄田地分发给乡亲们,还让朝廷下发耕牛和种子,乡亲们都很感谢您。您是一国之君,可到底也不是圣人,无论您做到什么样的地步,都已经尽了全力,百姓们会感谢您的恩德。”

顾励沉默片刻,问道:“百姓们当真能明白我的苦心吗?”

如果顾励愿意退一步,别非得揣着救国济世、造福万民的理想主义,只求让他的子孙后代坐稳江山,那么是很容易的。他可以对官场中的陋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当官的别做的太过分,把百姓们逼上绝路,断了他的税收来源。这样一来,官僚们可以分肥,自然听从他的命令,百姓们不到走投无路,也不至于造反,他可以稳坐皇位,也可以让子孙享受一世的荣华富贵。

可顾励做不到。这种做法,是在把百姓们看做每年提供两石米的税基,看做割了一茬还会长一茬的韭菜,独独不是看做人。曾经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的顾励,没办法做到这般冷酷。所以他觉得累,因为他的敌人不仅仅是天灾,还有庞大的官僚体系。他是在用一个人的力量,约束着一整个庞大的机器,面对狡猾多端,诡计频出的官员们,他要坑蒙拐骗,要用帝王权术,有些话,连穆丞相都没是办法说的。

如果,连他尽力守护着的万民,都不能理解他的用意,反而被他的敌人煽动,站到他的对面,那么及时是再坚强的人,也会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或许会有百姓一时间无法理解陛下,但是时间久了,一定会有人给您公正的评价,也一定会有人理解您的苦心。”

顾励点点头,说:“这样说来,朕也不算白费力气。”

顾励看着床帐上的绿璎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陈奉,以陈奉的聪明才智,如果能来辅佐他该多好,那些不能跟穆丞相说的话,他可以向陈奉倾吐。

经李棠一番宽慰,顾励稍微放松了一些,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烧倒是退了,喉咙却疼得厉害,顾励照旧服了药,用了早膳,便摆驾建极殿平台,听取关于谢杏村被害一事及牛种案查案进度的汇报。

六部九卿科道已在建极殿平台恭候,顾励由李棠扶着,慢慢坐下。众臣见状,脸露忧色。言官劝谏道:“陛下乃是承天寿命之天子,是天下百姓之父母,需得爱惜身体才是啊。”

“陛下总吃些青菜萝卜,不知进补身子,又总是批阅奏折到深夜,不知修养身体,如此焉能长久?宫人也该当多劝劝陛下才是。”

“说到底,还是该为陛下选些体己温柔的嫔妃,好生照顾陛下。”

这些言官们说的都是心里话,虽说他们没事也要找点事向顾励劝谏,可除了那些讪君卖直为自己博取直臣美名的投机之徒,其他人还是为了履行自己谏言的职责。陛下勤政节俭,赏罚分明,查贪官,治蠹虫,再加上脾气温和,动了气也顶多背地里骂骂,不曾当真对他们动手,近来行使廷杖之刑的侍卫们都闲得无事可做,他们心中对这样的陛下都有自己的评价。于公于私,大家都不希望这样一位皇帝英年早逝。

不过顾励听见谏言们劝他选妃,登时就头大了,连忙咳了两声,说:“其他事容后再议,穆丞相,谢给谏遇害一事查的如何了?”

穆华龄回禀:“陛下,谢给谏乃是前天夜里遇害的,当时遇害之处在白帽胡同,离三法司不远,经仵作查验,谢给谏是被人从身后砸伤后脑致命。前天夜里下了大雨,现场痕迹不甚清晰,因是下雨,夜里也没甚行人,是以也没找到目击证人。”

顾励问道:“谢给谏去白帽胡同做甚?”

“当天下午,谢给谏借了牛种案的卷宗翻看,与他同为吏部给事中的何方玉作证,当时谢给谏看了卷宗,认为有一处判得不妥,要去找都察院理论,散了衙他便离开了,是以臣推测,谢给谏出现在白帽胡同,或许是为了牛种案一事。”

“谢给谏是觉得牛种案何处判得不妥?”

“当天他借回来的卷宗,老臣正在翻看,尚未发现不妥之处。”

顾励想了想,谢给谏是亲自出了京调查牛种案的,他对犯案人员的案情了解比穆丞相更清楚,哪些人该判什么刑,他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只不过他不是三法司官员,或许对量刑拿捏不到位,也是有可能的。穆丞相这一时半会儿,恐怕也看不出究竟哪里不对。

顾励又问:“谢给谏可有别的仇家?”

不能排除谢杏村遇害,与牛种案并没有什么关系,可能是其他仇家所为,是以有此一问。

要说谢杏村的仇家,那可就多了。毕竟这个人是个“直男”,在朝中没少得罪人,就连最近被派出京城调查牛种案,也得罪了不少地方官,被哪个仇家雨夜下黑手不是没可能。

顾励听穆丞相把谢杏村的人际关系梳理了一遍,越发觉得这事情棘手。最糟糕的就是现场痕迹被大雨冲刷了去,没留下一点线索,这事只能慢慢查了。

顾励问:“谢给谏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中有年迈双亲,膝下一子,年方十岁。”

顾励叹了口气,说:“着礼部派人去安抚慰问,生活上若有什么难处,能帮他们解决的,尽量帮他们解决。”

顾励又看一眼不远处的各位言官们,说:“朕失谢给谏,如唐太宗失魏征,谢给谏忠直敢谏,方正贤良,还望各位给谏承其遗志,恪尽职守,公忠体国,不要辜负了朕的期待。”

科道言官齐声叩首:“臣等不敢有负圣眷,定恪尽职守,报主隆恩。”

顾励便接着听穆丞相等人回禀牛种案一事。这案子其实钦差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现在不过就是核实案情,将罪臣提京究问。

顾励听完奏报,又议了种痘一事,顾励想起前日在五城兵马司的见闻,把事情对各位大臣们说了,交代他们,各地各衙门官员需得加强舆情应对,遇到此类事情,以不激化矛盾,破坏朝廷公信力为首要。

朝臣们还是头一次听见“舆情应对”、“公信力”等词,各自琢磨理解。顾励见他们一脸疑惑,还是决定干脆让中书舍人拟个文件,下发到各个官署内,让他们各自领会为好。

廷议散了,李棠扶着顾励准备起驾回干清宫,兵部尚书杨鸿见留了下来,对顾励说:“陛下,臣这处有一养生良方,特献给陛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杨鸿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扉页上书四个大字:《养气良方》。

顾励哭笑不得,这不是小谭离京时杨尚书曾赠给小谭的册子吗?怎么又掏出一本来献给他了?杨尚书到底印了多少本啊?

顾励命人收下,谢过杨尚书。

杨尚书忧心忡忡地目送顾励离开。

聂光裕看着家仆们把家具一件件搬上牛车,心情复杂。双兰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站在他身边。

看着聂宅的大门合上,这五进大宅,他带着妻子搬进来也不过数月,却又要易主,怎能不让人唏嘘感慨。

带着双兰上了马车,他扶着双兰的肩,安慰道:“宅子太大了,打理起来也是个麻烦事。换间小些的院落,走动也方便些。”

双兰笑着点点头。

聂光裕笑着逗逗孩子,想起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聂府,虽说为了救妻弟,被方仲卿狠狠宰了这一笔,可是能把人救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双兰,做这一切都值得。

襁褓内的婴儿挥出小手,打在聂光裕的手掌上,那里有一处被石头豁出的破口,虽然已不渗血,这些天还有些隐约的疼,聂光裕轻轻蹙眉,按住了伤口。

……为了双兰和孩子,做什么都值得。

五城兵马司在城中贴了布告,日前有人带着死人尸首来五城兵马司衙门处闹事,经查证,死者乃是北直隶密云县的一闲汉,叫马六。三日前落水而亡。那些带着他的尸首的闹事者与他非亲非故,敲诈一笔钱财后不知去向,特向北直隶百姓征集这帮闹事者的线索。

这布告还特意送进宫,交给顾励看过才张贴的。若直接说,这帮人来闹事是为了妨碍种痘一事推行,百姓们恐怕没那么容易理解。索性将这帮人定性为敲诈,向百姓们征集线索,更方便把这事澄清传播开去。

如此一来这事终于得以平息,也是顾励前期就在自己身上先行试病,后来又拿内侍与贞儿一起进行试种牛痘,这事情还上了邸报和《大楚晨报》,让百信们有了信赖,是以种痘之事推行得颇为顺利。

只是顾励的身体仍是病歪歪的,病情反复,白天烧退了,到了傍晚又开始发烧,往往要折腾一夜。贞儿好几天见不着他,哭唧唧的问俞广乐父皇是不是不要贞儿了。顾励惦记着贞儿和陈奉,他可是跟陈奉有了五日之约呢,需得尽快好起来,否则怎么去看陈奉。

只是没想到,到了第五日,身体还是没大好,顾励用了早饭,仍是觉得四肢无力,肌肉酸疼。周长顺见他换衣服,又是要出宫的样子,劝道:“陛下,您身子骨还未大好呢。”

顾励说:“那不正好,若有人来找朕,你就说朕还病着。”

顾励说着,看了一眼天色,现在天亮得早,他需得早些出宫去,免得天光大亮了露了行迹。

周长顺闷闷不乐,忧心忡忡,把顾励送到皇宫西南角。这个点钟,街上人不多,顾励走了一会儿,累得厉害。眼瞅着太阳渐渐爬起来了,街上行人脚夫多了,终于雇到了一辆马车,往鸣玉坊去。

马车在胡同口子停下,车夫见顾励脸色苍白,一副病容,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顾励摇摇头,掏出宝钞付了车钱,下了马车,扶着墙,一点点慢慢往陈奉的家门口挪。

走到陈家门口,他实在是没力气了,便在石头门槛上坐下歇歇。哪知道这一歇,人便迷迷糊糊,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见大楚回天乏术,陈奉得知真相,与他决裂,拿一把长剑捅进他的心口。顾励被吓得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摔在地上。

原来是大门被打开了,顾励摔得七晕八素,就听见陈府的下人惊叫道:“顾郎君!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坐在门外头不进来呢?!”

两人扶着他,伸手一摸,发现他皮肤滚烫的,连忙把人扶进去,让人去找陈奉来。

顾励浑浑噩噩,好一番折腾,快被晃的头疼,终于被放到了床榻上。他闭着眼睛,唇色煞白的,两颊却染着薄红。

陈奉来时,便看见了顾励这番病弱的模样。

陈奉一时间呼吸都几乎停滞了。

他快步走上来,下人回禀道:“方才小的打开院门,顾郎君摔了进来,他也不知在门槛上坐了多久了,这身子烧得厉害,您看是不是请孔神父来?”

顾励朦胧间听见孔神父三个字,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叫了一声:“奉奉!”

他以为自己声音够大,其实不过蚊讷,若不是陈奉一直关注着他,想必是听不见的。

陈奉连忙走上前,握着顾励的手,问道:“夷辛,怎么了?渴不渴?”

顾励摇摇头,拉着他:“别找那个孔什么的神棍,他们只会给人放血……”

陈奉无奈,说:“人家是神圣罗马帝国来的,哪是什么只会给人放血的神棍。”

顾励急了:“什么神圣骡马帝国,迟早四分五裂……我骗你作甚,反正我不要那神棍替我看病。”

陈奉叹了口气,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交代下人:“去街上请个大夫来。请大夫时看看药局门口的药渣,看看药房里的病人多不多,需得请个好大夫……算了!还是我去吧!”

陈奉平时多么果断的人,现在却连请个大夫都不放心,可见是关心到了极处,反而犹豫不决。他想亲自去请大夫,却被顾励抓着手,喃喃哀求:“奉奉别走……”

陈奉没办法,只能让家仆去请人,再三叮嘱一番,才放人去了。

顾励躺着的地方乃是背阴的厢房,没什么太阳。他把顾励抱起来,上了阁楼,让顾励在矮榻上躺着,自己坐在一边陪着他,问道:“要不要喝些水?怎地病的这般厉害?”

顾励喝了一大碗水,又闭着眼睛睡下了。身旁有人轻轻走动,还有一道视线一直温柔地关注着他。这视线令他无比的安心。

顾励醒来时,陈奉仍坐在他身旁,正默默地看着他。见他醒了,陈奉端起水,扶着他喂了些,问道:“好点没有?”

顾励感觉身体轻松了一些,点点头。

“既然还病着,何必非得到我这里来?也不知你在门槛上坐了多久,怎地不知道敲门?”

顾励抓着他的手,说:“这不是跟你约定好了吗?”

奉奉今天穿的这身衣服一看就知道是新做的,这家伙明明也盼着他来,如果他没来,奉奉一定会很失望吧。

虽然他只要解释了自己是生病没办法来,奉奉会理解他,但是等不到他时的失望和不安,都是真实地存在过的。

他不想让陈奉再有哪怕一点失望和不安。

陈奉心情复杂,捏了捏他的脸,责备道:“你拖着病躯来见我,难道我便会开心了吗?”

顾励说:“你开不开心我不知道,只不过我生病时便觉得寂寞,寂寞时就希望你能陪着我。”

陈奉只得道:“好吧,这次就算了。以后若是身体不适,不必勉强自己。我这里……不要紧的。”

顾励笑了一下。

陈奉又给他喂了些水,拿《大楚晨报》读给他听。顾励想起近来一直在推行的种痘之事,问道:“奉奉,你种了牛痘没有?”

陈奉说:“街上倒是张贴了布告,也有甲长与保长来问询催促。只不过你知道我模样迥异常人,怎么可能当真去官府衙门种牛痘?”

顾励点头道:“这倒是!下次我从俞公公处带些痘浆,你和手下人记得都种上。”

陈奉问道:“怎么?赛先生已证实了这牛痘的效果么?”

“那倒不清楚,只不过既然连狗皇帝和皇子都种了痘,想来的确是有些效果的。”

陈奉若有所思。

这时家仆已把药煎好,端了进来。陈奉接过,对顾励解释道:“你睡着时大夫已经来过,替你诊了脉。来,把药喝了。”

顾励皱着眉头,正准备喝药,忽然想对奉奉撒娇,于是说:“你喂我。”

“我看你真是恃病行凶,蹬鼻子上脸了。”陈奉虽然凶巴巴的,但是骂归骂,仍是一口一口地把药喂给了顾励,又叫人送了些酥糖上来,待顾励喝完了药,塞了一块进他嘴里:“家里没别的了,你将就些。”

顾励吃了糖,又喝了些水,躺在床榻上。陈奉絮絮叨叨的,问他怎么病的,病多久了,有没有人照顾。

顾励眯着眼睛,看着陈奉关心着他的模样。虽然今天天气不好,可他仍是觉得陈奉在闪闪发光。

陈奉这家伙,已不知不觉让他越陷越深了啊。

顾励在陈府留到晚间,身体好些了才离开。陈奉仍旧是把他送到门口,又跑上阁楼,两人挥了手告别,陈奉目送着顾励的背影消失,喃喃道:“夷辛若是在我身边,我绝不会让他病得这般厉害……”

顾励却压根不知陈奉在酝酿着多么危险的想法,在陈奉处休息了一整天,不用操心公事,什么都不用多想,跟自己心爱的人待在一起,那轻松的氛围让他身心愉悦,病都似好了大半。

回宫后他让太医来看过,又去看了贞儿,隔得老远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贞儿乖乖应答了,又问道:“父皇好点了吗?贞儿今天在心里向佛祖祈祷了!”

顾励笑道:“谢谢贞儿,父皇觉得好多了。”

贞儿登时美滋滋,自己夸自己:“贞儿祈祷最灵了哩!母妃都夸过贞儿的!”

顾励沉默了一下,蹲下身,与顾由贞视线平视,问道:“贞儿想见母妃吗?”

想起郭昭仪,顾由贞默默点了点头。

“那明日就让俞伴伴带你去见见吧。”

第二天顾由贞去见过冷宫中的郭昭仪,回来后也没有多开心的样子。顾励见他小小年纪,包子脸上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今天见到母妃不开心吗?”

顾由贞皱着小眉头:“今天母妃跟儿臣说,父皇要害她!母妃怎净说瞎话哩?”

顾励于是问俞广乐,郭静那女人跟贞儿说什么了。俞广乐说:“无非是陛下上次让太医给宫中人种痘,郭昭仪不知种痘的功效,心中有顾虑罢了。”

顾励懂了,郭静对他下药,就担心自己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可真是想得太多啊。顾励倒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这女人荒谬可笑,看来以后不能再让贞儿去见她了。

他对顾由贞说:“贞儿,判断一个人说的话对不对,有时候不仅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看,要用心去想。”

顾由贞懵懂地点点头。

顾励抱着他,说:“语言是最容易伪装的东西。有人甜言蜜语,却可能是口蜜腹剑,有人言辞尖锐,却也许是忠言逆耳。”

顾由贞稀里糊涂路:“贞儿搞不懂了,那贞儿到底该听谁的呢?”

“贞儿需得有自己的主见和判断。不仅要看一个人如何说,还要看他如何做,不仅要看他表面上如何做,更要看他背地里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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