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傍晚。

夕阳的光照射在无数片玻璃幕墙上, 橘红暖金光影交错，汇成一片光怪陆离之景。

外面风极大，即使隔着封闭玻璃, 也能隐隐听到“呜呜”声。

像是功成名就、计划完成的号角, 又像有人在恸哭。

风大到令人出现对面每扇窗都在轻微晃动的错觉。

光影像湖面般晃动。

“……”

冲田总司微微眯起眼睛，想要看清对面的人。

一帧画面骤然在他眼前闪过！

男人以拥抱天空的姿势迅速下坠，深红色围巾往上飘动，黑大衣衣角飘扬, 像只翅膀破碎的蝶。

虽然一闪而过, 但视力极好的剑士也看到了对方嘴角噙着的一丝笑。

这人竟是在笑。

冲田总司呼吸一滞。

再一眨眼，跳楼的人影消失。

冲田总司连忙往下望，没有下坠的身影, 下方和周围人群也并没有骚动。

……眼花了么。

冲田总司闭上眼睛，甩甩脑袋，再次望向对面顶层, 想要看清那边的人。

这次确切看到了——

长靴黑衣红围巾, 和刚才跳楼的人装束一致。

看来刚才是他眼花了, 人家不好好站在对面的么。

冲田总司也看清了长相——

黑色微乱, 下巴尖削，左眼缠着绷带, 脸色苍白，几乎与绷带同色。

容貌俊美, 气质成熟，眉眼间却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分明是熟悉的长相。

冲田总司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是……太宰吗？

但和他认识的太宰不同。

他认识的太宰治十多岁，再怎么深沉厌世，身上也有挥之不去的少年感。

对面的男人完全就是一滩死水。

是……长大后的太宰吗？

冲田总司在心里发出轻微的自嘲的笑。

怎么可能。

那孩子现在在大正呢，也不可能突然长大十岁吧！

即使明白, 冲田总司还是被那股奇异的感觉攥住，动弹不得，无法言语。

对面的房间一片漆黑，似乎本就处于黑暗中。

青年就像一个被关在牢狱中的人，只能偶尔打开窗户，窥见一隅。

他在想什么？

他是什么身份？

他在忙着什么？

他为什么……如此孤单……

冲田总司站在地标大厦窗前，青年站在黑手党大厦窗前。

黑手党顶层比地标大厦更高，所以冲田总司抬着头，青年低着头。

周围人群自动消失。

那一眼像是跨越了时空。

“……”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怎么了？”

江户川乱步的声音拉回冲田总司思绪。

“啊……”

冲田总司微微恍惚的瞳重新聚焦。

他看到江户川乱步脸上的困惑。

冲田总司指向男人站的窗户，“那里——”

江户川乱步睁开眼睛，困惑：“那里有什么吗？”

被他抱在怀里的才藏也发出困惑的声音：“噗叽？”

“？”

冲田总司也不由得睁大眼睛。

对面的窗户闭合如初。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观景层有东南西北四面，都是落地窗。

“乱步大人转了一圈回来，就看着你站这里发呆，”江户川乱步看出冲田总司神色有异，“你看到了什么？”

“……”

冲田总司没有说话。

“客人，摩天轮的灯光已经亮了，那边现在能看到了哦。”

工作人员走过来，指指南面。

“21世纪港的夜景是横滨特色，请千万不要错过。”

“为什么不让我们继续站在这里？”江户川乱步突然插嘴，眼里锐利的光闪过，“因为会被狙击？”

工作人员一吓，像是想到了什么事，脸色变得惨白。

她皱眉，咬紧唇瓣。

“这面玻璃窗有被狙击过的痕迹，看来你们的修复工作不到位啊，还能听到外面的风声。”

江户川乱步肆无忌惮地嘲讽。

“这样瞒着游客真的好吗？”

他双手抱着后脑勺。

“乱步大人是不会告诉你怎么看出来的，你们自己找吧！”

工作人员被气得面色扭曲了一瞬。

她最后还是松了口。

“请随我来。”

她带着两人往南面走去，在高跟鞋的踢踏声中，压低的声音传来。

“对面是港口黑手党——”

“黑手党首领为人暴虐、多疑。此前，曾有位摄影师客人站在两位所在的位置，想拍摄黄昏下的黑手党大楼。”

“黑手党首领将反光的摄像机镜头误认作狙击镜，竟立刻下令黑手党狙击手将观景层所有客人击杀。”

毫无预兆的枪林弹雨。

观景台大部分人当场死亡。

血流成河。

厚重的玻璃墙裂成蜘蛛网，上面弹孔多如繁星。

之后警方和政府高层介入，这才勉强和解，签订协议。

但依黑手党首领的性子，出尔反尔发动攻击也不奇怪。

冲田总司感觉不对。

暴虐，多疑……

这些词他怎么也无法和刚才看到的青年联系起来。

“黑手党首领是位二十多岁缠着绷带的青年吗？”

工作人员转头，略奇怪地瞥了冲田总司一眼。

“不是。”

可能因为冲田总司那张让人发不起火的盛世美颜，她耐心解释。

“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银发长发。”

冲田总司秀眉微拧，陷入沉思。

那那个人是谁，能出现在首领室的话……秘书？高层？

“黑手党内有这样一个人吗？”冲田总司形容，“二十多岁，黑色短发，缠着绷带，戴着红围巾。”

工作人员想了想。

“据我所知……没有。”

冲田总司还想说什么，她露出苦笑。

“请别问了客人，谈论太多黑手党的事，我也很难办。”

“抱歉。”

工作人员看向江户川乱步，勉强扯起笑容：“那么，小朋友，能告诉姐姐窗户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没有问题。”江户川乱步回答。

“啊？”

“窗户没有问题。”他只是故意这么说。

江户川乱步耸肩，“你们连自己的修复工作做成什么样都不清楚吗。”

工作人员一脸想骂人的表情，好不容易忍住，脚步重重地走了。

“乱步大人又没说错，”江户川乱步示意冲田总司，“看吧，每次被我指出事实，大人们都会生气，也不知道他们在气什么。”

冲田总司无话可说，只好摸摸熊孩子脑袋。

“乱步大人大概猜出你看到什么了。”

江户川乱步盯着他：“你看到了你说的那个人，对吧。”

冲田总司点头。

“奇怪的是，此前，我没有见过他。”

——至少，这个年龄的他。

“而且你刚才也听到了，他并不是黑手党的人。”

“是都市海市蜃楼。”江户川乱步道。

冲田总司微愣。

“什么？”

江户川乱步往之前的方向望去。

港黑大楼，尚未完全暗下去的夕阳和霓虹灯影交相辉映，绮丽得像万花筒。

也很容易让人迷失、产生幻觉。

“听说过‘雷电记忆’吗？”江户川乱步道，“有的墙壁油漆里含有四氧化三铁，在雷雨天会产生反应，记录下当时墙面场景，等再次出现雷雨天时就会回放。”

“但我看到的场景是夕阳，并没有雷电。”冲田总司道。

而且这里全是都市幕墙。

“我的意思是，原理类似。”

江户川乱步解释。

“这里是异能世界。在你看不见的空气中，说不定就有各种异能能量在交错碰撞，会发生什么看到什么，都说不准。”

“就像雷电记忆一样，或许也存在异能记忆，记录下了那一幕。”

“我认识那个人，”冲田总司道，“但时间不对，我认识的他才十多岁。”

江户川乱步沉思了一会儿。

“我曾在父亲书架上看到过一本书。”

江户川乱步已经过世的的父亲是传说中刑警，具有惊人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享誉警界。

“书上说，宇宙时空，其实分布着无数条世界线，”乱步用脚跺地，“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只是这些世界线其中之一。”

“世界线大多错乱平行，但也有的，会因某种因缘巧合出现交汇。”

“你看到的，说不定是交汇那一刹。”

有穿越经验，冲田总司不难理解江户川乱步的话。

也就是说，在某个世界黄昏时刻，太宰选择了从高处跃下吗……

冲田总司无奈得有些想笑。

确实，照太宰的性子，这种事是能干出来的。

但是……

“你怎么了？”

江户川乱步发现冲田总司脸色不对。

“他在笑。”冲田总司道。

为什么呢。

到了跳楼自杀这一步，应该很难过吧，为什么要笑。

江户川乱步走到冲田总司面前，抬手放在他脸颊。

“你不是该更清楚吗，”聪颖的少年道，“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冲田总司耳边响起太宰治曾经的控诉——

【你一直在说谎。】

【你的表情也在说谎。】

【想哭的时候为什么要笑，生气的时候为什么要笑，难过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

原来如此啊，太宰。

我们都在用万能的微笑进行伪装。

江户川乱步放下手，轻声说：“因为你们都太温柔了啊……”

“我看到了，乱步。”

终于找到两人的与谢野晶子一脸不悦，“你对宗次郎动手动脚干什么？”

“哈啊？”

江户川乱步孩子脾气一下上来了，这下两只手都伸出去蹂//躏冲田总司的脸。

“动手动脚？乱步大人动手动脚还需要理由吗！”

想揉就揉！

冲田总司：？？？

别揉啦！

……

看了夜景，吃了晚饭，又给江户川乱步买了一堆零食玩具，今天才算结束。

深夜，酒店。

没有打开的房间光线昏暗。

冲田总司将牛皮信封放在桌上。里面是一封介绍信，是冲田总司私下对猎犬提出的第三个要求——帮乱步找工作。

猎犬提供的工作也不错，是一个隶属警方的小型侦探团体工作，上班时间自由，也没有各种条条框框，还能发挥乱步的脑力优势。

等乱步醒来就能看到。

他留下了很多钱，房费也预支了三个月，足够乱步挥霍了。

冲田总司往另一张床上看了看，江户川乱步呼吸平稳地睡着，熟睡的面容几分稚气。

【以后有机会再见吧，乱步。】

冲田总司在心里默念，轻手轻脚出了门。

除了两把刀和猎犬勋章，他也没什么随身物。

收拾好东西的与谢野晶子站在门口，怀里抱着才藏。

“抱歉，害得你今晚不能好好睡觉，”冲田总司轻声道，“走吧。”

“我是没什么关系……”

与谢野晶子越过冲田总司往里看了看，角度原因看不到乱步。

“你确定不告诉他吗？”

“我留了纸条，他醒来就能看到。”冲田总司回答。

白天他没办法摆脱乱步，只能以这种方法离开。

与谢野晶子叹气。

“那好吧……啊哦？”

冲田总司身后，门突然打开。

穿着睡衣的江户川乱步出现在门口。

“我就知道你会用这招！”

江户川乱步何尝看不出来，冲田总司想要抛下他离开。当看到和冲田总司站在一起的与谢野晶子时，他一下成了只炸毛的猫。

“你是看不起乱步大人吗？！”

“我的能力难道就不能派上用场？”

“不是说好要互相帮助的吗？！”

江户川乱步的话语里不止是指责，还有失去父母和依靠的孤独，因为太过聪明而融不入世界的茫然。

冲田总司想要像往常一样勾起唇角，像哄猫咪一样哄好对方，却发现这次有些难以做到。

所以，他只是安静地承受了乱步的怒火。

在对方结束后，他轻声开口。

“抱歉，乱步。”

我不能带你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一个手刀劈在江户川乱步后颈。

冲田总司伸出手，接住对方扑倒的身子。

江户川乱步脑子再怎么好用，战力还是0。

将江户川乱步抱回房间，拢好被子，关好门。系统穿越能力启动，冲田总司和与谢野晶子身影消失在虚空中。

……

天微明，江户川乱步缓缓睁眼。

随着意识清醒，昨晚的信息逐渐回笼。他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视线落在桌上。

厚厚的牛皮纸袋，不用拆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可他想要的不是这些啊！

江户川乱步瞪着牛皮纸袋，一把扫到垃圾桶里。

“乱步大人才不听你安排！”

他拉开凳子坐下，拿出一叠报纸。

他要凭自己的努力找到工作！

“啊，这个不行，居然八点就要上班，大好的睡眠时间怎么可以用来上班！”

“要求长相出色，穿着西装，能言善道，善于取悦女客人……这什么？牛郎咖啡厅？不去不去！”

“什么，这里上班居然不能吃东西，太可恶了吧。”

各种挑三拣四。

“诶……？”

突然，江户川乱步翻出一张不一样的信件，拆开，“面试通知？”

是某家会社行政实习生的岗位。

想起来了，他之前有随手投过几份招聘广告。

“面试时间早上十点……好，就这里吧！”

收拾完毕，出门前，江户川乱步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垃圾桶前，将牛皮纸袋捡起来，宝贝地拍拍灰尘，抱在怀里。

“……”

可恶的家伙，乱步大人不会原谅你的。

港口不远处的坡道上伫立着一栋红褐色砖造建筑。

银发男子走入其中。

十点。

系着歪斜的领带，江户川乱步也蹦蹦跳跳跑了进去。

时间流淌。

四下无人的虚空忽然浮现两个人影，是冲田总司和与谢野晶子。

他们没有离开，只是依靠系统进行了隐身。

“没问题吗？”与谢野晶子问，“现在找他说不定还有回旋余地。”

你也有些不舍吧。

冲田总司摇摇头，态度温和却很坚定。

“他是一个未染世俗的孩子。”

冲田总司很羡慕乱步那份纯真。

九岁就握刀杀人的他，成熟过早，丧失了那份天真，也不再有撒娇的资格。

如果可以，冲田总司也想呵护乱步的赤子之心，以对方能接受的方式带他慢慢接受这个世界。

可他没有那个时间。

“会有的——”

“一定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出现。”

冲田总司指着前方，“看。”

与谢野晶子转头。

江户川乱步正和银发男人一起走出来。

“大叔大叔——”

“不要丢下我啦！我们之前不是见过面的吗，你有说过要请我吃饭的吧，说过的是吧是吧！”

江户川乱步嗓音欢快如雏啼。

“意思是不是我能在喜欢的地方吃喜欢的东西，吃多少都可以！”

银发男子双手拢袖，笔直前行，对江户川乱步熟视无睹，似乎很能忍耐对方的骚扰。

仔细看，才能发现他眼角在抽搐。

——福泽谕吉。

冲田总司曾在警校剑道大赛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他能看出，对方是位值得依赖的高尚武士。

看来乱步这边没问题了。

“我们也走吧。”冲田总司对与谢野晶子笑道。

返回大正。

也不知道太宰那小混蛋有没有惹出什么事……

跳楼那幕冲击太大。

亲眼见识后，冲田总司很难不去在意。

两人身影再次消失。

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下一秒，心有灵犀般，江户川乱步望向那个方向，脸上露出迷惘：“……”

虽然庆幸对方总算安静下来，但福泽谕吉也对少年突然的异常有些在意：“怎么了？”

“没什么。”

江户川乱步收回视线。

“我们走吧，大叔——啊！我想吃那个油炸点心！”

“大叔大叔，旁边那家喫茶店怎么样，会不会太便宜了？”

福泽谕吉：“……”

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刀了！

这时的福泽谕吉不曾想过，自己今后的人生，都会和眼前的少年捆绑在一起。

这就是，未来，横滨重要组织「武装侦探社」建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