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挚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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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这么多人一起看自己演的片子,对凌笳乐而言实在是太害羞了,尤其当演到张松从背后将江路圈在怀里,借掏兜找钱之际对江路进行羞辱调戏时,两人放大的喘息声把整个放映厅衬得安静极了,那些令人脸红的对白让凌笳乐恨不得整个人缩小消失在椅子里。

不过这时候没人分心去看这几个坐在前排的主创人员,观众们的注意力都被剧情吸引了——

“……喜欢我这样摸你吗?说话!是不是喜欢男人?”

观众们此时都在想一件事:别再这样质问他了,你看他哆嗦得多厉害,这男孩儿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在家里唯唯诺诺,他胆子太小了,已经被吓坏了!人们在心里暗自请求那个因为受到辱而感到愤怒的男人:请对他好一点吧,他不是有意的!

然而此时的这些担忧其实是没必要的。即使在这样不友好的相遇里,画面里的两个人依然表现出显而易见的相互吸引。

掩盖在他们的愤怒与胆怯里的,是他们看向对方时压抑而热切的眼神。那些隐藏太久的东西正在剧烈扭动着,马上就要拜托一切不合理的压制,疯狂地挣脱出来,然后拥抱、纠缠,将两人的命运死死缠在一起。

那男孩儿被身后的人转过头来,露出他望向身后那男人的眼神。

有人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像是感慨,也可能是赞叹,在这安静的一幕下极为清晰。

凌笳乐听到来自身后观众席上的这一声叹息,更害羞了,身子往下一滑,刚刚还能从后面看到半个后脑勺,这下就只剩一个脑袋顶了。

幸好这里黑乎乎的,没有人拍照、没有人录像,凌笳乐忍不住飞快地扭头看了沈戈一眼。

沈戈坐得板正极了,目不斜视地望着大屏幕,在他看过去时也心有灵犀似的转过头来,将他的手握住,然后像是怕他冷似的,将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搓了搓。

凌笳乐以为他是怕这放映厅的冷气开得太大,但其实他们穿得这么正式,不会觉得冷。正好这时,电影放到沈戈在他发顶亲的那一下,那是剧本里没有的一个亲吻,是沈戈当时擅自加上去的。

凌笳乐不由冲沈戈笑了一下,严格来说,那算是他们两个的初吻。

沈戈也看着他,神色很是认真,足足看了两秒后也展开个微笑。两人一起继续看向前方的画面。

凌笳乐显然已经忘了拍这段戏时受的那些罪了,沈戈还替他记得。之后观影的过程中,沈戈便一直将凌笳乐的那只手包在掌心中,将它捂得热烘烘的,也没有放开。

有他这样拉着自己,凌笳乐顿时踏实了,甚至在接下来的两人的第一场亲热戏里,他心里那难耐的害羞都少了许多。

他在此很感激王序,他们拍摄时经历了很多羞涩乃至难堪,但是真正剪出来以后,那些镜头原来都如此含蓄,靠着光线与角度的巧妙运用,在暧昧的半遮半掩中平添许多韵味,即使有裸露也带着纯洁的美感。

当画面里的沈戈亲上他的嘴唇时,他在两人融合在一起的喘息声中分辨出来自自己喉咙深处的细微的呻吟。他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呻吟了一下,顿时臊得用自由的那只手捂住脸。

画面里那男孩的羞切比他更多。那男孩儿从这场萍水相逢的欢愉里逃跑了,但是这会儿观众们已经不再担心,因为他们笃定,他一定还会回来。

他果然回来了,揣着一兜省吃俭用攒下的零钱,出发前还喝酒壮胆,结果把自己喝醉了,骑着与他身量相比极显笨重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行着。

很多观众在此时领会到江路这个人物的可爱,发出会心的轻笑,然而下一刻,江路从自行车上栽下来,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让人们不约而同吸了口冷气。

张松看到他摔出的伤,蹲下吹他流血的膝盖,再抬头时,脸上是极为外露的心疼。这时,所有观众意识到自己和张松的感受是相似的。

这就是王序的厉害,也是凌笳乐和沈戈的胜利,在电影刚开始没多久,就已经引起如此广泛的共情。

有了第二次约会,很快便有了第三次、第四次,随着电影院约会后的派出所事件,这部戏迎来第一个小高潮。

经此磨难,两人再重聚时,就是死心塌地要在一起了。

张松将江路从那间压抑的宿舍里带走了,带回自己的住处。当初拍这段床戏时,王序说这是江路的第一次反抗,那时候凌笳乐对此的理解尚有些许朦胧,直到此刻,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这里,终于彻底明白王序的意思。

他也经历了与江路类似的迷茫,他也在现实世界里感到极致的愤懑,也有那么一个人,将他紧紧抱住,用自己宽厚的脊背替他挡住来自外界的伤害,并用爱给予他勇气与信念。

张松为江路压抑闭塞的人生打开了一扇门,成为他生命里的灯。可是江路后来把他的灯弄丢了,从此他的生命只剩黑暗。

凌笳乐反握住沈戈的手,紧紧抓住他生命里的明灯,在替银幕里的两人痛惜之时,也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无比地感激。

那是全片最快乐的段落,也是沈戈和凌笳乐在剧组里最快乐轻松的一段时间。

张松刚遇到江路时,尚有几分私心,想将这块璞玉私藏起来,成为自己独占的珍宝。

然而重归于好之后,张松对江路就连这一点私心都没有了。他带江路认识自己的朋友,让他见识了掩藏在公认的“正确”背后的“错误”而庞大的隐秘世界。

张松不再是江路认识的唯一一个同类了,这个男孩肉眼可见地开朗起来。他变得爱玩爱闹,和张松一起混迹于同类的人群中跳舞、狂欢,在他们自己的小屋里亲吻、拥抱。张松用他的相机拍江路,各式各样的江路,吃饭的、走路的、看书的……江路也趁他睡觉时画他的肖像,画到一半,忍不住凑上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把人吵醒了……

歌厅里、家里,几乎一直音乐不停。音乐一首接着一首没有停歇,有时甚至会盖过人声成为主体:八十年代的摇滚,九十年代的流行歌,甲壳虫,迈克尔杰克逊……一定会有外国观众认为这是导演的一个小技巧,故意选用这些国际化的经典老歌,因为老音乐总能勾起人极大的愉悦与温馨感受。

但是一同观影的凌笳乐和沈戈知道,梁制片也知道,这些歌是真的,那些愉悦与温馨也是真的。那一帧帧、一幕幕,都是已经逝去的、无从追溯的过往。

热热闹闹的音乐声戛然而止,骤降的安静让人惊觉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

江路给张松发消息逼他出柜时,凌笳乐在心里大喊:不要!江路背着行囊从他们的小屋里出来,转而坐进梁勇的车时,他在心里哀叫:不要。张松跪在满面风霜的父母面前磕头,说出:“爹,娘,我不结婚……”时,凌笳乐浑身战栗地在心底祈求:不要……

张保死了,江路被梁勇骗了,张松离家而去。

在梁勇家那个镜头被沈戈删掉了,但是凌笳乐从江路的反应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惊诧地越过他旁边的田老师和冯老师向旁边看去。

那个座位是空的,苏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沈戈对凌笳乐耳语:“怎么了?”

后来苏昕告诉他,那一场戏,王序本来和他说好了,要偷偷给凌笳乐下药,但是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王序又临场改变了注意。

苏昕当时坦白这些时,一直说自己当时是魔怔了,说自己虽然不算什么五讲四美的好人,可也不是那种大坏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拍戏那会儿是怎么了。他说这话时表现地羞耻且懊悔,看起来似乎还隐瞒了什么羞于说出口的话。

凌笳乐这时突然想明白了,在那场戏里,在自己醉死过去之后发生的事,一定不像沈戈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他下意识看眼银幕,里面的江路枯瘦着两颊,痛哭着向红大姐下跪,追问张松的去处。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沈戈都是如何竭尽全力地保护他呢?

“乐乐?”沈戈又喊他一声。

凌笳乐面色如常地转过头来,借着银幕的光线观察沈戈,即使已经这么熟悉了,他依然会在这张英俊而可靠的脸上看到新的令自己心动不已的东西。

沈戈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要不要出去待一会儿?”

凌笳乐深深地望着他,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轻轻地摇了摇头。有沈戈在旁边,他什么都不畏惧了。

另一边的田老师忽然拉起凌笳乐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凌笳乐转头看过去,饰演江路父母的两位老演员抱歉而痛惜地看着他。

此时银幕里正在上演一场家暴,一直被父母娇养的江路被自己的父亲用棍棒追赶着,没有求过一声饶。

田老师和冯老师受不了这样的镜头,纷纷扭过脸去。

拍这组镜头时,王序没有故意让他挨打。导演当时将镜头拆碎了,临场画了几幅简洁的分镜图,将拍摄难度降到最低,这样冯老师失手的可能性就会最小,凌笳乐也能少受点罪。

而二十多年前,王序却如电影里所呈现的那样,被自己的父母殴打着、辱骂着,被打到神志不清,像条狗一样蜷缩着身子往桌下钻。

这一刻,凌笳乐彻底不恨王序了,一点儿都不恨了。

张松对江路永远都会留有一丝心软,他将一身是伤的江路背回家,却又无法释怀,无法开口同他说话。

曾经的相依有多温暖,此刻的沉默就有多冰冷。

连观众都忍不住催促道:再放点儿音乐吧!太安静了!有之前那连成一片的音乐做铺垫,此时的寂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可是王序向来够狠,对自己如此,对观众亦如此,就让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折磨着所有参与到这个故事里的人。

当音乐声终于响起,观众险些与江路一起哭起来。

张松主动与江路说起未来,他们同居的小屋里终于有了谈话声……

凌笳乐看到了他之前没有看到过的剧情,是沈戈和冯姒的戏。

张松是个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的人,也藏得住心事。直到镜头扫过他手上的字条时,观众才恍然大悟:他母亲一直催他找生父、找生父,原来他竟然早已把人找到了,然后一直闷在心里。

他盯着那张字条看了很久很久,这是一个很慷慨的镜头,画面由字条慢悠悠地转到张松的脸上,再由他脸上慢悠悠地转回那字条,这个男人掩盖在平静面孔下的挣扎全都在这无声中被传达出来了。

他最终还是将这字条教给母亲,对她说:“他现在一个人过。”然后母子俩就沉默了。

这对母子共同保守一个秘密许多年,他们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互相看着彼此,就明白了对方沉默里的含义。

儿子在说:“我用一个丈夫换你一个儿子。”

母亲用力捏着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字条,说:“好。”

张松从母亲那里出来后,径直去了村里的坟地。他坐在继父张保的坟前,先给张保点了支烟,插到土里,这样安静地待了一会儿,他改为下跪的姿势,对着简陋的墓碑磕了个头。他长久地趴伏在地,不肯起来,镜头在他肩膀颤动的背影上停留许久。

所以,谁都不能说他们没有尽力。他们已经尽他们全部所能了,他们都为了他们的爱情受尽了伤。他们只是最终没有成功而已,但绝不是没有为幸福努力争取过。

沈戈用余光看到冯姒从手包里拿出手帕拭了拭眼角,瞬间感慨良多。

如果张丽华知道逼婚会给儿子带来这么大的痛苦,她会不会对张松能多一分理解?如果没了来自家庭的压力,让张松那副肩膀少承担些重压,最后的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到此为止,不只是江路,张松也成了没有父母的人了。从此以后,他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只拥有彼此。

应该是和好了吧?所有人都这样想着,连江路和张松都是这样想的,可是凌笳乐知道他们没有。

张松的生意很不顺利,然而江路竟然不知道;江路离家这一年多,越发地思念父母,然而张松竟然也不知道。

张松的饭店被街上的混混砸得一塌糊涂,他自己也带着一身一脸的伤回到家。

凌笳乐看到江路手足无措地围着张松转,小心问“怎么了”“怎么了”,张松只轻轻拨开他,回道:“没什么。”便独自进了狭小的卫生间,用冷水冲洗身上,留江路失望而忧虑地望着那扇破旧的小门。

凌笳乐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忍耐下来的,相爱的两个人不能相互依偎取暖,不能互道衷肠鼓励安慰,他不明白,这样的煎熬他们怎么能忍受下去?沈戈去卢森堡找他的那一次,他只强装了一天就忍受不住了,把所有的心里话一股脑全都倾吐出去。

可其实他也知道,很多时候与亲近之人袒露心声很难,越是亲近,就越是无从说起。

他忽然明白沈戈为什么会换成那样的赌约了。

他们在剧组的时候曾经打过赌,他输了,沈戈时隔一年后才拿回赌注。在卢森堡,沈戈对凌笳乐说:“如果觉得不开心,要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凌笳乐险些当场给沈戈一个拥抱。他为何能如此幸运,他的爱人竟有如此伟大的智慧!

可惜江路不如他幸运。正如王序所言,江路看不到剧本,他看不到藏在平静生活下的惊涛骇浪,犯了许多人都会犯的错误——贪心。当他孤独时,他渴望一个知心知意的爱人,当他认为自己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爱人时,他又贪恋起父母的宠爱。

也可能他并没有犯错,这只是最普遍的人之常情。没有父母会真的憎恨自己的孩子,也不会有孩子真的能拒绝父母的爱。他看到自己父母巨大的痛苦,同时有一个希望摆在他眼前,似乎并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时,他自然会轻易地上钩。

如果说他哪里做错了,也只是错在心存侥幸,这是比贪心更常见的一种失误。

张松看到江路从梁勇的车上下来,他扇了江路一个耳光,一切都完了。

凌笳乐用手盖住口鼻,小声啜泣起来。

之后便是真正的堕落了,全都是沈戈杀青后拍的。偶尔也有音乐片段响起,但再也不是之前那些或优美、或热闹的成段落的歌曲,现在的背景音乐都像是泡在彩色的液体里,被折射成扭曲的形状,听得人汗毛直立。

江路放纵在这些黑暗忧郁的迷幻音乐里,梁勇那间宽敞的客厅里总是聚满了人,他们知道他是梁勇的宝贝,都对他殷勤热情。他再也不会寂寞了。

为了取悦江路,梁勇在客厅安装了当时最高档的歌厅才能见到的镭射灯。五颜六色的光像脏了雾一样照在江路眼里,人们再也看不到他清澈的眼神。

他鲜有清醒的时候,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嗑药,不是与梁勇在舞池里亲热就是在床上翻滚。保姆早晨过来打扫时,总能在客厅看到好几个胳膊腿搭在一起的男女,就是这些人整日与江路厮混在一起。

江路与他们勾肩搭背,放声大笑,说他们比他以前认识的那些人有意思多了。

凌笳乐痛苦地咬住自己的指关节,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江路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是要作践谁?他自己?还是张松?还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沈戈将他的手从他的齿间轻轻地拿出来,与之前那只手一起握在手心里。

电视里播放一则新闻,又一个大毒枭落网了,梁勇显得忧心忡忡,对江路说:“最近太严,我们先自己在家玩儿,不叫别人过来了。”

江路夹着支烟从床上坐起来,懒洋洋地下了地,把还在播放新闻的电视关上,然后打开CD机,竟是久违的甲壳虫。

江路抽着烟,身子轻轻倚靠在桌上,音乐声就在他旁边,他恍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这歌儿太没劲了!”梁勇笑着站起来,打算换一张碟。

江路没拿烟的那只手抵在他胸膛上,冲他脸上吐了口烟,“你懂什么啊?”

梁勇笑了,视线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将烟蒂摁进装了半杯红酒的杯子里,然后像把自己扔进去那样地躺回床上。

梁勇笑着问道:“你喜欢听这个?”他说的很多话江路都不会回应,让他的许多提问都像自言自语。

但是这次,江路竟然吱声了,还是回答他的问题:“词儿好。”

梁勇讪笑一声,“是吗?这英文的我可听不懂了。”

江路嗤笑了一声,“你懂个屁!”他就像一滩会说话的烂泥似的陷在松软的被褥里。

梁勇也给自己点了支烟,只吸了一口就露出格外迷醉的神情,晃晃悠悠地爬上床,支着身子躺在江路旁边。

江路的眼神也迷离了,在他爬上床时因为受到打扰,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愣住了。

他的眼睛像是在一瞬间聚上焦,显得认真极了,让梁勇万分窃喜,江路从没有这样专注地看过他。

“怎么了?”他忍不住问道。

江路竟然对他笑了,“和我一起听歌。”

凌笳乐很感激王序在这一刻的慈悲,否则他绝对演不出接下来那一幕。

这是沈戈杀青前的最后那个镜头,他支着脑袋侧躺在他身旁,嘴里叼着一根烟,并没有抽,而是咬在嘴的一边,而另一边则翘着嘴角,是他招牌的坏笑。

江路知道这是幻觉。

“那你给我讲讲?”他听到张松这样问他。

他笑着偏过头,看着他此生的挚爱,跟着CD机里的男声唱起来:“YoumaysayI"madreamer,ButI"mnottheonlyone.”

AmItheonlyone?

他翻身面朝向张松,用手抚摸他英俊的面孔,“我们都是梦想家吗?还是只有我在做白日梦呢……”

他不等“张松”戳破他的美梦,低头吻上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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